這是9月17日拍攝的侵華日軍第七三一部隊舊址（無人機照片）

文/《環球》雜誌記者 郭丹（發自東京）

編輯/胡艷芬

　　日本福島縣立醫科大學研究員末永惠子日前發表一篇論文，揭露了侵華日軍細菌戰重要成員佐藤大雄的罪惡履歷。此人曾以陸軍軍醫的身份，深度參與了日本對華實施的細菌戰——從研究細菌到指揮實施人體實驗，再到參與對中國浙贛地區實施細菌戰。這篇論文為揭開日本秘密細菌部隊在華實施細菌戰的全貌再添鐵證。

　　末永在論文中首次公開了日本國立公文書館保存的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九州帝國大學”（現九州大學）授予佐藤大雄醫學博士學位的相關檔案。檔案中有《學位授予許可》證書、佐藤撰寫的《鼻疽菌生物學的諸性狀》論文摘要及其個人履歷等，但其論文原文卻不見蹤影。

　　檔案中一行小字清晰地寫着：“該論文已於昭和11年（1936年）9月至昭和12年（1937）3月期間在《陸軍軍醫學校防疫研究報告》中發表，但屬軍事秘密，因此不予公開發表。”

　　佐藤大雄是誰？鼻疽是什麼？與中國浙贛地區在遭受日本細菌戰後出現的“爛腳病”有無關聯？帶着這些問題，《環球》雜誌記者採訪了中日相關領域的專家。

佐藤的鼻疽論文

　　末永在接受記者採訪時介紹説，佐藤出生於日本福岡縣一個寺廟家庭，年輕時還就讀過佛教大學。但大二時據稱出於“治病救人”的理想和想繼承親戚家醫學事業的考量，轉入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部學醫。1925年佐藤又利用日本陸軍衞生部委培生的制度走上了軍醫道路。佐藤附加的個人履歷顯示，他於1932年參與了上海“一·二八”事變，1935年6月17日進入日本陸軍軍醫學校防疫研究室，1936年12月28至1938年6月16日，一直在日本關東軍防疫部，也就是臭名昭著的731部隊履職。

　　長期研究侵華日軍細菌戰的南京大學歷史學院副研究員、南京大屠殺史與國際和平研究院研究員呂晶告訴記者，“日軍侵佔中國東北後，鼻疽是當地流行的馬病之一，一旦軍馬發生鼻疽，整體會被殺死，大大損傷軍力。因此日軍特別重視軍馬的檢疫與防治。但不久日軍就發現鼻疽具有人畜共通的特性，且傳染性強、致死率高，於是開始迅速利用鼻疽研發‘細菌武器’，在日本和中國東北進行研究”。

　　末永研究發現，佐藤向九州帝國大學遞交的關於鼻疽的論文，正是其在陸軍軍醫學校防疫研究室和731部隊供職期間所撰寫。末永給記者看了檔案中附帶的佐藤大雄撰寫的論文摘要。

　　佐藤大雄在論文摘要中寫道，該論文由14篇單獨的小論文組成，內容包括對鼻疽菌的培養，鼻疽菌在乾燥、寒冷等條件下的抵抗性實驗，將鼻疽菌塗抹或注入蔬菜、水果、雞蛋的實驗，對豚鼠、老鼠進行的鼻疽菌實驗，等等。

佐藤大雄肖像照（竹上勝利提供）

　　但當他講到第9個實驗時，奇怪的文字出現了：“對鼻疽菌進行了S型和R型的菌落分離實驗。S型是強毒株，通常只能從人體中分離出S型，但有一例分離出了R型”。

　　這當中不僅有“人體”，還有清晰的實驗數據“一例”。末永&&，雖然單從這句話上不能判斷出論文是通過非人道的人體實驗得來的，但無論是從其論文撰寫的由淺及深、由植物到動物的前後邏輯，還是從該論文的發表時間（其在731部隊時期），抑或是從“一例”等清晰描述主動實驗的詞彙，都極易讓人懷疑該論文是主動實施了非人道的人體實驗後得來的。

　　呂晶告訴記者，美國戰後對日本實施調查後撰寫的《桑德斯報告》《費爾報告》和《希爾報告》，都提及731部隊曾將鼻疽菌作為媒介物進行研究，並利用人體實驗實施了病理解剖。

　　要了解事實真相，還是要找到論文原文。但末永四處尋找，始終未果。根據論文檔案中提到的“已經在《陸軍軍醫學校防疫研究報告》中發表”，末永便去《陸軍軍醫學校防疫研究報告》中尋找答案。

　　末永告訴《環球》雜誌記者，《陸軍軍醫學校防疫研究報告》根據保密級別的高低分為第1部、第2部等，第1部最為機密。日本戰敗後，這些論文於1945年11月全部被美國沒收，然後送到了華盛頓檔案中心，此後又移交給美國國會圖書館。後來，日本學者在美國發現了這批文件，將其整理並在日本復刻後發表出版。末永就是在已公開的《陸軍軍醫學校防疫研究報告 第2部》中發現的那10篇疑似佐藤撰寫的鼻疽菌論文。

　　呂晶告訴記者，日本學者莇昭三此前也對《陸軍軍醫學校防疫研究報告 第2部》進行過系統梳理研究。莇昭三&&，在迄今已發現的816篇報告中，與鼻疽菌相關的論文有20篇，執筆者有侵華日軍陸軍一等軍醫佐藤大雄、陸軍三等軍醫井上隆朝、陸軍三等軍醫正石井要等8人，其中佐藤大雄署名的有10篇，可以説佐藤大雄就是日本731部隊鼻疽菌實驗的主導者。

　　末永認為，雖然不能簡單地從一則論文概要就推測出佐藤的論文是根據非人道人體實驗得來的，但他在摘要裏明確記錄着將鼻疽菌塗抹或注入蔬菜、水果、雞蛋等人類食物的實驗，目的不可能是防止細菌感染，只能是製造細菌武器。

　　末永氣憤地&&，對如此顯而易見的道理“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部23名評審委員卻視而不見。他們在明明知曉這些論文是用於細菌武器研究的情況下，依然全員同意授予佐藤博士學位，這就是對日本實施細菌戰的一種默許和支持。

實施炭疽桿菌人體實驗

　　根據末永的研究，1938年6月，因戰事需要，佐藤從731部隊調轉至侵華日軍防疫給水部去支援安慶作戰，同年8月，被任命為侵華日軍第4防疫給水部部隊長，參加武漢作戰。1939年10月，他又轉入剛成立不久的1644部隊，並於1940年1月升任該隊第一科長。

　　呂晶告訴記者，1644部隊是侵華日軍設在南京的、和731部隊一樣的專業細菌部隊。1939年4月，日軍在南京鬧市中的中央醫院秘密設立了細菌研究部隊。首任部隊長就是臭名昭著的731部隊的部隊長石井四郎，當時因由其兼任部隊長，故該部隊又稱為“石井（四）部隊”。該部隊設4個科，第一科就是關押俘虜進行人體實驗、病理研究的機密核心部門。

　　末永在“石井（四）部隊研究會記錄”中找到了佐藤與他人共同署名的一份報告——《根據脾脫疽菌的動物實驗（第一報）》。末永告訴記者，脾脫疽菌又名炭疽桿菌。儘管該報告標題採用了“動物”，內容上也將實驗對象稱作“馬”，但文內有“訴説局部痛和腹痛”，以及“以下10行刪除”等反常之處，屬於欲蓋彌彰，充分表明實驗對象不是動物而是人，也就是説，佐藤大雄參與了人體實驗。

　　除了一手文獻資料外，末永還在《1644部隊的組織與活動——開始講述的原部隊員們》一書中找到了更多原1644部隊隊員對佐藤的回憶和證言。

　　除了進行炭疽桿菌的人體實驗，末永還挖出日本登戶研究所3名研究員在帝國銀行搶劫案調查中涉及到佐藤大雄的口供。這3人在戰爭期間曾赴南京，在1644部隊，看佐藤對關押的俘虜進行過毒藥藥性實驗。3人均&&，“佐藤是俘虜看守所的負責人。也是人體實驗的負責人和指揮官。不跟佐藤説的話，肯定不能進行實驗。”

參與浙贛細菌戰

　　佐藤的惡行未就此止步。末永的論文顯示，在研究鼻疽炭疽細菌武器，負責實施人體實驗後，1942年，佐藤還直接加入侵華日軍在浙贛地區實施的細菌戰，完成了其從研究、實驗到實際在華實施細菌戰的全過程。

　　浙江省歷史學會抗戰史研究分會會長王選告訴《環球》雜誌記者，國際反細菌戰科學家組織成員、美國醫學家馬丁·弗曼斯基2015年曾在中國發表調研成果，認為浙贛地區1942年至1944年大規模出現的“爛腳病”，就是日軍大規模使用炭疽和鼻疽細菌武器攻擊的結果。

末永惠子論文中公開的日本國立公文書館保存的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日本“九州帝國大學”

（現九州大學）授予佐藤大雄醫學博士學位的相關檔案（資料照片）（末永惠子供圖）

　　末永的研究表明，1942年佐藤在參加完浙贛戰役後，就於當年底帶着他的論文，向日本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部教授會遞交了博士學位申請，並於1943年1月回到了日本。此後他很快就榮升為軍醫中佐，擔任福岡陸軍醫院院長，1943年11月，被九州帝國大學授予博士學位。

　　戰爭讓這個曾經的佛教徒變成了惡魔，讓學者們對非人道的細菌戰選擇默許。

　　然而時至今日，日本政府依然否認在中國實施過細菌戰。日本方面沒有人對戰爭期間因遭受日軍慘無人道的人體實驗而死去的中國戰俘負責，也沒有人對至今依然遭受着日軍細菌戰帶來的身體、心靈傷痛的中國百姓負責。

　　認清歷史，是為了以史為鑒。期待日本能正視歷史、深刻反省，避免再次走上戰爭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