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聯儲超預期降息背後的現實考慮
9月18日,美國聯邦儲備委員會主席鮑威爾在華盛頓出席記者會
文/王豫剛
編輯/馬琼
美國聯邦儲備委員會(簡稱“美聯儲”)9月18日決定將聯邦基金利率目標區間下調50個基點,降至4.75%至5%之間,這一決定影響重大,引發全球關注。
貨幣寬鬆周期或開啟
自2022年一季度開始加息以平抑通脹以來,這是作為美國央行的美聯儲首次降息。按歷史經驗,這一般意味着貨幣寬鬆周期的開始,更説明美國貨幣政策當局正在押注通貨膨脹已被成功遏制。
然而,有分析認為,50個基點下調幅度似乎有些過大。美聯儲理事米歇爾·鮑曼就在會議後&&,25個基點(0.25%)的降息幅度已經足夠了。
從美聯儲2022年3月開始加息50個基點算起,經過11次連續加息,到2023年7月,美元基準利率達到5.5%,為2001年美國納斯達克科網股泡沫破滅以來的最高水平。在此次美聯儲正式開始降息之前,利率已經在此高位維持了13個月。
考慮到這一加息過程是從0.25%開始,並在5個季度期間迅速完成,其對美國金融系統形成了相當大的衝擊——硅谷銀行等機構先後暴雷,美國30年期固定住房按揭貸款利率也攀升至歷史記錄高位,一度超過7%。首次購房者壓力空前,地産銷售數據連創新低。
華爾街的普遍看法是,美聯儲在2021年四季度動作遲緩,直到俄烏衝突引發大宗商品價格衝擊才開始加息,等於落後實際經濟情況半年,因而不得不採取略顯激進的快速行動。也正是因為加息速度快,所以美聯儲在2022年初至2023年中加息時都會注意與市場“溝通”,每次加息的幅度都基本上會提前透露給貨幣市場。
然而降息卻有點姍姍來遲:從2023年加息停止後,研究機構就預期降息周期會在2024年初開始,然而這次實際降息還是晚了半年才落地。僅從美國十年期國債收益率數據來看,早在這次降息前,市場已經遠遠超預期定價——該值已從2023年10月中最高點的4.98%,回落至目前的3.73%,相當於打了50個基點的降息提前量。
美國為應對衝疫情衝擊採取激進寬鬆政策,使得美國2020財年(2019年10月1日~2020年9月30日)聯邦預算赤字達到了GDP的15%,此後2021財年亦有12%,這一比例是非常驚人的。為了救市,美聯儲甚至打破自身的規則直接向中小企業發放聯邦擔保貸款。此後“雙寬鬆”政策引起劇烈通脹,鮑威爾帶領美聯儲急劇加息進行平抑。美聯儲一番操作之下,最新的美國通脹數據已降至年化2.5%,與美聯儲2%的目標相差不多。現在原油價格低迷,房屋供應緩解,租金漲勢暫停,這兩個美國核心CPI最大的壓力源正在緩釋,就業市場就成了關注對象。目前美國失業率為4.2%,已較2023年初上升了近1個百分點,招聘市場新增崗位也在下降。考慮到降息需要一到兩個季度才能在實體經濟中發揮作用,再加上由於之前加息過晚招致的批評,大幅度降息似乎是美聯儲採取預防性措施的一種表現。
儘管過早寬鬆會帶來“再通脹”,並進一步刺激美國供需失衡,尤其是考慮到過去幾年,地産市場價格已上漲近100%,股票市場也處在歷史最高估值水平,但美聯儲似乎認為這些風險仍處於可控範圍內。根據9月18日發布的預測,到明年底預期美聯儲將再降息1.5%。但如果通脹有所反彈,想必美聯儲會減小降息幅度。
美聯儲獨立性再遭政治考驗
值得注意的是,儘管美聯儲一直宣稱其政策制定過程保持政治中立性,但在大選年進行大幅度的基準利率調整,確實很難排除政治因素對其決策的潛在影響。前美聯儲副主席布林德在《美國貨幣與財政史:1961-2021》一書中多次回顧了總統與美聯儲之間的博弈互動,特別是奧巴馬-特朗普政治周期中所發生的兩次危機,都恰逢大選年,期間美聯儲都採取了超常規降息的手段。鋻於當前又逢大選年和降息周期重疊,可以預見,政治因素對美聯儲貨幣政策的潛在干擾不會減少。
2018年10月10日,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州伊利,時任美國總統特朗普在集會活動上發表演講
歷史上,美聯儲緊縮的貨幣政策和聯邦政府寬鬆的財政政策之間出現激烈矛盾,可以上溯至20世紀60年代末。那時正值林登·約翰遜任期,美國深陷越南戰爭的泥潭,國內經濟因此遭受重創,通貨膨脹急劇攀升。在這一背景下,時任美聯儲主席威廉·邁克切斯內·馬丁與約翰遜政府發生了直接衝突。美政府要大量發行戰爭融資國債,而美聯儲為了遏制通脹要加息,但顯然加息不利於新債發行。儘管如此,約翰遜發現自己無法按照合法程序解雇美聯儲主席,最後不得不進行退讓。
下一個直接和美聯儲發生衝突的總統是特朗普。早在2015年特朗普還是共和黨總統候選人時,就開始攻擊美聯儲和時任美聯儲主席珍妮特·耶倫。他當時指責耶倫出於政治目的,為了支持奧巴馬任期最後階段的經濟表現故意將利率保持在過低水平,以便使希拉裏·克林頓勝選。
在特朗普當選後,耶倫領導下的美聯儲在2017年分別提高了3次利率,每次提高25個基點,這讓特朗普非常不滿。2017年11月初,特朗普決定不讓耶倫連任美聯儲主席,而是提名當時擔任美聯儲理事的傑羅姆·鮑威爾。鮑威爾是共和黨人,這對特朗普來説非常重要,儘管他並不是特朗普的擁護者。
然而鮑威爾在2018年繼續加息4次,引發了特朗普的強烈不滿。特朗普對每次利率上漲都進行了猛烈抨擊,還對鮑威爾個人進行了攻擊,甚至威脅要將他免職。2018年12月美聯儲再次加息時,特朗普在推特上寫道:“我們經濟唯一的問題就是美聯儲”。在此期間,鮑威爾多次指出美聯儲是一個獨立機構,不接受總統的命令;美聯儲主席只能基於“充分且正當的原因”而被免職,而不是因為總統對其政策決定感到不悅。
由於特朗普貿然開啟貿易戰,美國經濟於2019年中開始迅速失溫,通脹持續低於目標。2019年6月,特朗普告訴美國CNBC電視台,美聯儲犯了“大錯”。此後半年美聯儲降息3次,很難説不是受到了政治壓力。
本次降息前,市場人士即分析,如美聯儲大幅度降息50個基點,可能會導致特朗普出來抨擊“老冤家”鮑威爾試圖助力哈里斯的選舉活動;然而如果只降息25個基點,同樣可能引發民主黨人指責鮑威爾受到了特朗普的恐嚇。從更深層次上説,美聯儲手中的“貨幣權”和美國政府手中的“財政權”並不總是能同向發力,在美國這樣的分權體系中,貨幣政策與財政政策的互動關係更加複雜。
(作者係北京合潤私募基金管理有限公司總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