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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04/ 09 09:07:19
來源:北京青年報

坂本龍一的“雕刻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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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覽:觀音聽時

  展期:展覽至2021年8月8日

  地點:木木藝術社區

  “感謝您前來我的展覽。這裏展出的是我過去20年間幾乎全部的創作。能在北京以此等規模展出,我深感榮幸。請用您身體所有的感官去體驗這些作品,請在這裏停駐匆匆的都市步履,請打開您的耳朵。若這些體驗能鐫刻在您的心間,成為記憶的一部分,將是我的大歡喜。(筆者自譯)”

  “觀音聽時”無疑是今年最值得期待的一場裝置藝術展覽,這也是著名音樂家坂本龍一聯袂裝置藝術家高谷史郎、卅克柏嵐、泰國著名導演阿彼察邦·韋拉斯哈古在過去的20年間合作的八件裝置藝術作品第一次和中國觀眾見面。觀眾的熱情是意料之中的——這場大型的展覽無論從哪種角度來説都堪稱“高級的”打卡目的地,尤其是在露臺展出的《生命-井》裝置,其濃霧迷漫的效果配上背景中的工業氣息,非常有末日危機電影的迷離感,的確是個“出片兒”的地方。

  但是,我們去看坂本龍一展的目的是什麼?

  1

  不可否認教授的美顏,“年既老而不衰”。外表的確是其“吸粉”的一大因素。但正如阿難也因為佛陀“相好莊嚴”而追隨他一樣,雖然不究竟,卻也是個美妙的緣起,是通往智慧的一扇門。所以,即使很多觀眾因為追星而到場,也依然是美好的,因為這個展覽所展出的這些,已經不是我們習慣獲取某種知識或試圖緊跟潮流的“當代藝術”,而是生命的體悟。

  這麼説是否誇大其詞?是否因為沒看懂其中的技術含量而故意講些玄乎的片兒湯話呢?

  那我們就從這個展的導言説起好了。可能因為翻譯務求簡潔,以致某些細節似乎被忽略了。英文、日文中都有“刻在你心間”這幾個字。對于這場關于時間的展覽來説,這正是坂本龍一過去20年的“雕刻時光”。

  塔爾科夫斯基的“雕刻時光”俄文原意就有銘刻、銘記的意思,他將電影創作視為時光的留存——不是原封不動地用攝影機記錄下來的時光,而是經過了藝術家的審視、加工,融入了他對生活、生命、生死的理解,銘刻、烙印在膠片(如今是數字)介質上。這樣的“被銘刻的時光”就是生命本身。

  坂本龍一和電影有著不解之緣。大部分粉絲都是通過他在大島渚的《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中的美顏而無法自拔,這和今天的《山河令》粉絲動機差別不大,這部電影裏他和大衛·鮑伊的“高顏值雙男主CP”是吸粉的主要原因,演技也都談不上多好。但有一點根本不同,那就是這兩位男主都在音樂方面有著驚人的世界級才華。而且人家僅憑音樂才能就足以在世界影壇立足。

  比如這次展出中,坂本龍一在貝托魯奇名作《末代皇帝》音樂創作手稿和原聲唱片也是一個亮點——人們幾乎忘記了他在《末代皇帝》裏也飾演了一個重要角色,“滿洲映畫”的實際負責人、日本軍方的代表甘粕正彥。日本軍國主義者有野心將滿洲映畫打造為世界級電影制片公司,當然是為所謂“大東亞共榮圈”服務的。這樣一個靈活遊走在軍方、政客、藝術家之間的城府極深的人物,年輕的坂本龍一的表演缺乏説服力。但正是與貝托魯奇合作的下一部影片《遮蔽的天空》成為坂本龍一的一個“關鍵性時刻”。這來自電影中的那段臺詞(來自保羅·鮑爾斯小説原作,也由作者本人的聲音讀出來)的啟迪:

  “死亡永遠在路上,但在它悄悄剝奪生命之前,我們不會意識到這件事。因為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死去,人們總以為生命是一口不會幹涸的井。但所有事情都是有限的:多少個迷人的童年下午,回想起來還是會讓你感到如此深沉的溫柔?也許只有四五次,也許還沒有。你看到過多少次滿月的樣子?大概20次,但我們總覺得生命無窮無盡。”

  幾十年過去之後,坂本龍一依然能夠清晰地記得這段話,可見對他影響之深。拍《遮蔽的天空》時,坂本龍一正是鮮衣怒馬,花團錦簇,這段與東方哲學的無常觀極為接近的話就像是老僧的一記棒喝。

  在他確診罹患咽喉癌之後,對這段話的理解恐怕又加深了。而他面對癌症所表現出的從容、優雅與悲心,讓他的裝置藝術創作多了一層對生命的體悟。本文開頭提到的《生命-井》就是直接來源于《遮蔽的天空》裏的這段文字。這個裝置的日本版是設在一個古老的神社中的,水霧是從橋下的池塘彌漫而上的,是另外一番味道(水塘蒸騰而起的濃霧無疑就是從塔爾科夫斯基電影《索拉裏斯星》那個著名的開頭而來的,北京版就無法直接體會到這一點)。但濃霧聚集,旋即散去,忙著在霧中拍照的我們,或許可以體會到一點點無常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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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段文字同樣在坂本龍一最重要的大型影像裝置作品《異步》中佔有重要的位置。由于《異步》是本次展覽的主體部分,了解這個作品整體的特點與意旨是有必要的。

  這個作品在美國紐約公園大道軍械庫完整“演出/展示”過,並拍成了紀錄片,我想每個在藝術電影院裏共用了這部影片的觀眾假如找到了對的通道,一定會感到幸運的。這部作品是悲憫的,但是並不悲戚,這是在了解了死亡必將到來之後——死亡並不意味著虛無,因為它預示了另一種緣起——我們從另一個角度反觀自己所經歷的時間、空間,打開自己對生命的覺知,將令我們更加深刻地覺察生命的意義,從而擁有更為充盈的當下。時間,不是鐘表時間,它是一種“綿延”。時間在這裏是讓我們“聽到”的:我們聽到雨點落在綠色植物上的聲音,樹葉沙沙的聲音,海浪拍岸的聲音,聽到月亮在夜空的凜冽的聲音,聽到人們的絮語,聽到微風下窗簾輕輕擺動的聲音——這一切都將我們的記憶喚醒並轉化為視覺圖像。觀音——聽時——聽覺和視覺的“異步”將我們的感知打通,轉化為一種意識,而這種意識又可以解構為無數細小的元素,如原子,如分子,在空間中流動,甚至將你與未來的某個時間點連結。如是觀展,必將大有收獲。

  《滿月》是《異步》中的一闕,直接取自鮑爾斯那段話中的意象。其中,混合著人們的絮語,仔細聽時,會發現這是用英語、俄語、中文、日文等多國語言誦讀的“人們總以為生命是一口不會幹涸的井”那段話。這些絮語連同自然各種聲響混雜,時常令感覺置身浩渺宇宙的感受。這也是我們在展覽現場能夠體驗到的心理感受。

  坂本龍一表示過,《異步》可以説是給塔爾科夫斯基的電影配樂——意思是,如果不是愛德華·阿爾傑米耶夫,而是他來給塔爾科夫斯基的電影重新寫一遍電影音樂會如何。坂本龍一對于老塔的崇敬是無需多言的,假如我們熟悉老塔的電影,一下子就可以在這個展覽中看到老塔本塔——《犧牲》《鄉愁》《索拉裏斯星》《潛行者》被坂本龍一直接拿來或化用了。為什麼我們覺得《異步》有一種宇宙感,因為這整個就是對《索拉裏斯星》的致敬啊。

  在這套大型視聽裝置中,坂本龍一首先用一闕《Andata》同時致敬了老塔和巴赫(巴赫是老塔電影音樂的標誌),也展示了他的自信,他當然知道老塔和巴赫都是在神性層面上的。《Solari》就算作《索拉裏斯星》的主題音樂好了。《Life,life》容易被忽略,可是那確是相當重要的一闋,它直接來自老塔的父親,蘇聯大詩人阿爾謝尼·塔爾科夫斯基的詩歌《生命,生命》。筆者試將這首詩的第一段翻譯如下:

  《生命,生命》

  阿爾謝尼·塔爾科夫斯基

  我不相信預兆,

  也不害怕火堆。

  譭謗和毒舌都不會讓我落荒而逃。

  世上沒有死亡:

  所有人都不會死,所有人都將永生。

  無需在十七歲的時候害怕死亡

  也無需在七歲。只有真實和光。

  我們都已經在海岸,

  而我,是那個在永生成群結隊經過時

  排除陷阱的人。

  3

  這首詩很適合作為《生命-流動,不可見,不可聞……》一闕的注解。這一闋源自1999年教授的歌劇《生命》。在影像形成的光影流動中,我們可以注意到投射在地面上的一些文字,那倣佛一些“關鍵詞”——好了,其實也不用多解釋什麼了——“教授”的題旨,他要觀眾放慢腳步,在展覽中打通各種感官,沉浸在這場大型裝置裏,對“生命”的體悟與揭示,也不超過這些了。當我們對此有所了解,就不難理解裝置中的那種濃重的悲憫氣息。當我們看到海嘯中被衝上岸的鋼琴,被坂本龍一稱為“海嘯的殘骸”時與其共情。教授説,它並不是走音了,而是努力要回歸自然,這顯然是將鋼琴視為現代文明造就的生命體,有其“有機性”。這架著名的海難鋼琴出現在展覽的第一個單元《你的時間》中。當突然聽到它發出聲響,心裏還是被震了一下的,倣佛那是一個有著過去和未來,和我們一樣的生命發出來的。假如我們更進一步了解這與核泄漏有直接關係,就會更確認其代表的災難意義。

  《“生命-井”裝置》(北京版本)展覽現場 坂本龍一 + 高谷史郎2013/2021 攝影:木木美術館攝像團隊

  《你的時間》 坂本龍一 + 高谷史郎 2017 裝置 海嘯鋼琴、“沃賽澤”自動演奏鋼琴、14 聲道音頻、10 個LED 視頻面板 攝影:Ryuichi Maruo 圖片由NTT InterCommunication Center [ICC] 惠允

  教授對老塔的接受有很大原因是因為認同其電影中對音樂的處理。老塔音樂天賦極高,在《雕刻時光》中他談到過對音樂的使用:

  “我認為,要想使影像的聲音聽起來逼真、飽滿、生動,必須拒斥音樂。因為,電影中的世界,與音樂中的世界是平行而且衝突的。實質上,電影中有組織的有聲世界是音樂性的——這才是真正的電影音樂。

  有聲世界的自然主義的真實是什麼?這在電影中是無法想像的:這意味著,鏡頭裏要混雜所有的聲音。所有一切事物的聲音都要在音軌裏能聽到。然而這種難聽的聲音意味著影片沒有任何關于聲音的想法。假如對聲音不加選擇,這就意味著電影將是無聲的,因為它沒有聲音的表達。機械地記錄下聲音對電影的形象體係沒有任何改變——其中沒有任何美學內容。”

  4

  音樂中的“非自然性”同樣困擾過教授,而老塔在電影裏對音樂的處理,他對自然界聲音的使用,對合成器電子音樂的理解,都與教授不謀而合。正是這種音樂上的共識,使得教授採用了老塔電影的主要幾種藝術形象。其中最重要的一種是水的藝術形象。除了更深層的神秘意義之外,主要因為水本身是運動性的,能從視覺上和聽覺上同時傳遞各種變化的感受。當然這裏面也包括了一種哲學態度,和日本人直接相關的哲學態度,老塔説:“我喜歡自然裏的小東西,它們就是微小的宇宙。我喜歡日本人對待自然的態度,他們會將注意力集中在一個有限的空間裏,但這個空間又反映出無窮。”

  我們不難發現,“水”的形象和聲音是彌散在每一個單元的展覽中的,從海嘯到水滴。其中《水的樣態1》一闕也是“出片兒”的打卡地。這個空間布置得好像日式枯山水,中心是一個裝有液滴設備的水池,觀眾可以在這裏“聽雨”,教授收集了東南亞的降雨數據,隨著雨滴的輕重緩急在水池裏出現不同的圖形。枯山水是必需的:這種禪意的空間讓我們將注意力集中在一滴水的滴落:您是否認真聆聽過雨的聲音?

  《水的樣態1》展覽現場 坂本龍一 + 高谷史郎 2013 攝影:木木美術館攝像團隊

  《異步-空間脈動》則是與老塔最後一部影片《犧牲》的互文。拍這部片子的時候,老塔已經得知自己罹患癌症,這與之前他在拍《潛行者》時受到的輻射有關。這部影片的主人公祈禱神靈,用犧牲自己來避免世界受到核戰爭的滅頂之災。在裝置視頻中播放的影片,就是《犧牲》的片段,主人公亞歷山大(瑞典著名演員厄蘭·約瑟夫森飾演)打電話問訊,得知戰爭已經避免,即他前夜的祈禱應驗了,他放下電話,去意已決。筆者不確定教授是否專門選取了這一段。這個裝置中的其他影像也與《犧牲》及《鄉愁》的場景有些呼應。

  據策展方透露,本來坂本龍一是要來現場的,卻因為癌細胞轉移而未能如約。在他寫給觀眾的信裏,一再為此致歉,並向疫情中依然堅持戰鬥的醫療機構、醫護人員致謝,“此後的日子,我將與癌共生”。我想,沒有人能夠輕視這樣的一場對生命的體驗。(黑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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