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海傳》通過堪輿、縱橫之術,仰觀天象、朝堂,俯察地理、民間,開闢了一條古裝權謀劇的新路徑。左圖與上圖分別為劇中肖戰飾演的藏海、黃覺飾演的平津侯。
近日,由鄭曉龍、曹譯文執導、肖戰主演的《藏海傳》在海內外熱播。該劇包含復仇、權謀、懸疑、堪輿、營造等元素,伏脈千里、攝人心魄。
鄭導為何折返古裝劇,以《盜墓筆記》中的虛構人物汪藏海為原型來為之“作傳”?十四年前,由其執導的《甄嬛傳》已充分展示野心。這並非單純的宮鬥劇,片頭曲所用溫庭筠《菩薩蠻》在解釋史上被認為寄託屈原《離騷》之意,喻示雖有進而輔佐王者的才智、退而重修初服的操守,卻不斷遭遇饞謗、離間。甄嬛回宮,意味着對屈原之死命運的逆反,但在她以權謀手段結果罪惡根源的同時,卻也失去了“本初”。
《藏海傳》則通過堪輿、縱橫之術,仰觀天象、朝堂,俯察地理、民間,開闢了一條古裝權謀劇的新路徑:與《瑯琊榜》那種成熟復仇者迅速進入權力中心成為算無遺策的執棋手,或者《大明王朝1566》那種全程聚焦朝堂博弈不同,《藏海傳》主角藏海沒有俯瞰棋局的上帝視角和呼風喚雨的貴顯身份,而是因為具有尋找“癸璽”的能力被選為棋子,從底層出發,艱難謀權,不免因觀察視角有限、人性認知不足出現紕漏、失誤。在以棋子身份主動入局後,他利用人性特點打破各方勢力平衡,逐步找到幕後的執棋手。但在扭轉局勢,以權謀結束權謀之後,是對徒有權謀之術的徹底反思。
以復仇寫興亡:政治的複雜性與可能性
《藏海傳》定檔預告片開篇所配崑曲為明嘉靖時梁辰魚所作《浣紗記·打圍》中的《醉太平》,為全片定下基調。《浣紗記》講述伍員吳市吹簫、破郢鞭仇,吳王夫差興兵伐越、以報父仇,越王勾踐臥薪嘗膽、伺機復仇等復仇故事,實為彰顯吳王、越王兩種政治品性。《打圍》是其中的關鍵轉折,此時吳王不理國事,將“不失君臣夫婦之儀”的越王放虎歸山。
而《藏海傳》同樣體現兩種政治品性。
帝後合葬、工匠殉葬、皇陵出水、中州洪災、生人配殤等問題,無不體現虛構的大雍朝綱不振、禮法廢弛,人才凋零、百姓淒苦。由於皇帝沉迷木工,長期廢朝,即便內閣首輔石一平艱難平衡,也無法阻止內閣次輔趙秉文與武將之首平津侯莊蘆隱、宦官之首司禮監掌印太監曹靜賢把持朝政。趙、莊、曹三人,為追逐象徵神秘權力的“癸璽”之物,從結盟勾結到反目成仇。
其中,幕後執棋手趙秉文是一位具有“馬基雅維利主義”氣質的政治家。雖然憤世嫉俗、胸懷抱負,卻為達成目的,外示仁柔、內懷姦詭,不惜掙脫一切道德韁繩,採用操縱利用而令人恐懼的政治手腕。眉批過馬基雅維利《君主論》的拿破侖曾嘆惜“約瑟夫太善良了,因此成不了大事”,類似&詞在《藏海傳》反派口中出現,恐怕的確有所參照。
而藏海這邊體現另一種政治品性。第一集蒯家滅門之際,已細膩表現其“不失君臣夫婦之儀”的家門風範:蒯鐸徒弟狗剩寧替稚奴(後化身為藏海)而死、其妻信任且成全丈夫忠義之志、蒯鐸本人亦以站立自戕的氣節守護使命與兒子。隨後幾集中,其徒弟觀風願畢此生、復師之仇,其副官姬群正直耿介、捨己救人。蒯鐸名字來源“木鐸”含有教化、警示之意,他的有情有義,奠定了藏海的復仇底色。
臨近結局的幾集,也與過往權謀劇的敘事重點不同。在解釋“癸璽”、對抗趙秉文過程中,細膩展現藏海這邊師徒、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情,從而與迷失在權力慾望中殘酷無情的大雍君臣形成對照,還將後者眼中賤如草芥的蒯家14口人,在藏海幻夢中悉數“復活”,面目清晰地出現在觀眾跟前。這一處理方式,體現該劇在兩種政治品性之間作出的抉擇。
就人性寫權謀:命運的偶然性與必然性
《藏海傳》的權謀與過往不太一樣的地方在於對人性的極大關注,從百姓、幕僚、中層官吏到朝廷命官、皇室成員、皇帝本人,各類人性都有巧妙的刻畫和準確的表達。
前20集,藏海的每次躊躇滿志都遭逢意外,表面上體現其初出茅廬、謀略未遠,實則深刻批判乖於常人的惡人思維、背於常理的官場邏輯。與此形成對照的是,那些無端捲入的百姓、遭受排擠的小官,未在沉重苦難中泯滅良知,真誠憐惜藏海的品行、才幹與青春,在危機關頭拼死將其托舉起來,使之成為可能改變世道的“後人”。
權謀劇向有強大的“主角光環”,但藏海的艱難過關、偶然倖存,並不取決於某種隱藏的貴顯身份。其助力因素分為兩類性質,一是出於算計利用的“助力”,一是以真心換來的真心相助。
當藏海逐漸認識人性的複雜性後,後20集的復仇計劃,便基於不同人性及其需求而施展開來。
前期委身於平津侯府,知其只為莊氏利益,便可拋妻棄子、縱容妻兒手下違背國家禮法,於是利用其猜忌殘暴之性、光復莊氏之心,除去其三大幕僚、離間其夫婦、利用其二子,為謀權復仇廓清道路,最後亦借其違背國家禮法將其徹底終結。
莊家的命運結局似乎都有跡可循,顯示天道好還、報應不爽的命運觀:莊蘆隱誤以為蒯鐸身藏“癸璽”,親手滅其滿門,而後自己亦因被誤導身藏“癸璽”,差點被滅滿門;莊蘆隱曾向大兒子莊之甫&&,背離於他、於他無用的幕僚,可剜去髕骨,然而受宦官之首曹靜賢威脅驅使而背叛父親的莊之甫,亦因無用而被打斷雙膝;莊蘆隱默許現任正妻蔣襄毒害主動退妻為妾的沈宛,得知真相後的沈宛之子莊之行,亦默許向父親尋仇的藏海接近父親……
雖然《藏海傳》設計的人物命運結局,基本都體現因果報應,但其過程、理由往往出其不意,並未陷入套路化敘事。其中,曹靜賢以莊蘆隱妻兒性命相要挾向其逼要“癸璽”、莊蘆隱在莊之行面前自戕以謀莊家後路的兩幕,可與第一場蒯家滅門之際的“不失君臣夫婦之儀”形成對照,令人拍案叫絕。
藏海本人,有更複雜的人性與不可知的命運。他所選擇的每一步都以命相搏,不斷接近夙願的同時,卻也不斷背離父親臨終所囑“活下去”的希望。但正如朱子所説:“無違於理,非從親之令即為孝”,藏海還是選擇了父親那條避免“癸璽”禍害蒼生的冒險之路。
劇中有兩幕監獄對話在鏡頭語言上富有深意。一是獄中藏海與獄外平津侯幕僚褚懷明的對話,畫面呈現卻是:懲姦除惡、憂時傷民的藏海猶在獄外,身處光明;嫉賢妒能、背信棄義的褚懷明猶在獄內,身處陰暗,這是二者人性與命運的寫照。二是獄中平津侯與獄外藏海的對話,此刻畫面中,藏海也如同深陷仇恨的牢籠,他此生唸唸不忘的滅門之事,若非“癸璽”之故,早為仇人遺忘。
藏海在準備入朝為官,立於車馬之前時,想起父親的話:“一旦上了馬車,就下不來了”,僅僅猶豫片刻,他便毅然踏上馬車,開啟未可預期的道路:屠龍者如何不成為惡龍?從結局來看,藏海因善良底色未成為惡龍,而他親手培養出來的,類似自己這般命運的仇人之子莊之行,卻因品性不同,而成長為另一個“平津侯”。
藉故實寫小傳:典籍依據與細節暗示
《藏海傳》雖為虛構,卻有明朝,尤其明中後期的影子。相關歷史背景及名物細節已有不少討論,與劇情相關聯的律法知識,如明律禁止陰陽術士向官員妄言禍福,但依經推算星命、卜課不在禁限等亦有專家普及。
在此可稍作補充。藏海入京處理的帝後合葬一事,或參考明憲宗生母周貴妃、嫡母錢皇后誰可祔葬英宗、袝享太廟的問題。擔心臨淄王借喪禮入京,也有歷史依據。如弘治十七年三月,英宗貴妃、憲宗生母周氏崩,所頒遺詔便提到:“崇王等王及諸宗室親王各守藩屏,免赴喪,但遣人進香,在外文武衙門並免進香。”
該劇故事取材不限於明代,如平津侯府三幕僚在枕樓利用歌女脅迫藏海的橋段,依據《世説新語》石崇勸酒斬美人。藏海進入侯府成為第一幕僚後,發現父親藏在劉鹹墓中的精密殺人武器青銅匣及石刻提示:“聖人之道,一言以蔽之曰‘衡’”,並將青銅匣帶回居所,藏入牌匾“青君士衡”之後。牌匾文字出自陶淵明《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清蹈衡門,則令聞孔昭;振纓公朝,則德音允集”。
這對藏海的品性、命運有所暗示。而且,陶淵明記載了名士孟嘉與權臣桓溫的微妙關係,桓溫曾對孟嘉説:“人不能無勢,我乃能駕馭卿。”劇中平津侯也曾對藏海説過類似的話。由此細節,可窺劇組用心。
《藏海傳》穿插的戲曲與劇情的配合也是一大亮點,除了已有諸多解讀的第27集之外,還有第13—14集中的兩首,一首是元末高明《琵琶記》第三十八齣《張公遇使·虞美人》,戲中張太公是受趙五娘之托的義士,暗伏劇中為藏海守護身世秘密的管家等人也是受人所托的義士。曹靜賢義子陸燼在距離他一墻之隔的地方被成功暗殺,此時曹靜賢正唱《浣紗記·寄子》中的《勝如花》,暗伏父子相離,其子投入河中,似浮萍無蒂。
總體來説,該劇製作精良,在權謀方面打破了過往的許多套路。不過,因為戲中戲和煙霧彈較多,直接的提示、解説較少,所埋下的伏筆、埋下的破綻,可能在十集開外,甚至到大結局才有照應。這固然增加了討論度,但對習慣了直給方式的觀眾來説也是一場耐心的考驗,容易在未看明白的情況下,形成“劇情不夠嚴謹”“計謀不夠高明”的印象。部分情節有些難以服眾,如莊之行短暫苦練便能與未苦練的夥伴一起奪得步馬球魁首。如能再打磨、凝練&詞,打造更多雅俗共賞的警句,該劇品質將更上一層樓。
在短劇盛行的年代,能夠不靠超快節奏吸引觀眾的長劇,實在是不多了。事實證明,只要主創團隊用心做劇,觀眾一定會站在你這邊,無論長短。
(陳慧 作者為中山大學博雅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