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拉·布萊曼
太陽東升西落,這是自然規律。四月的北京,每天黃昏時分都有大量行色匆匆的觀眾趕往東邊追“日落”,因為市場規律。讓觀眾甘之如飴的“光芒”,是在北京藝術中心上演的音樂劇《日落大道》。
演員與角色完美契合
音樂劇《日落大道》改編自1950年比利·懷爾德導演的黑白電影,講述默片時代的女明星諾瑪·戴斯蒙德被有聲電影拋棄後,和籍籍無名的年輕編劇喬·吉利斯相遇,二人隨之産生一系列情感糾葛,導致無法挽回的悲慘結局。電影的劇本、演員、配樂、攝影,斬獲多項國際電影專業獎項,是黑白電影中的經典之作。
1993年,該片被改編成音樂劇,作曲是創作出《貓》《歌劇魅影》等經典音樂劇的韋伯。資料記載,原本音樂劇《日落大道》是韋伯為青春正盛的莎拉·布萊曼量身打造之作,但由於各種原因,莎拉·布萊曼錯過了該劇。此後的30年,她也基本沒有出演過音樂劇。2024年,莎拉·布萊曼宣布重回音樂劇舞&,選擇的劇目正是《日落大道》。
相信很多人都是衝着莎拉·布萊曼的名字走進劇場的。在觀眾心中,她是音色空靈的美聲天使,是初代克莉絲汀(音樂劇《歌劇魅影》的女主角),是2008年在鳥巢唱響北京奧運會主題曲《我和你》的靈魂歌者。
但這一次,在音樂劇舞&上,她的表現讓很多觀眾感到唏噓。衰老、發福、美人遲暮……一些觀眾看戲之後在社交媒體上發出這些關鍵詞。的確,莎拉·布萊曼已經65歲了,樣貌和嗓音都在走下坡路,但這樣的狀態恰恰完美契合了女主人公諾瑪·戴斯蒙德——一個過氣女明星的狀態。
諾瑪曾是觀眾心目中的女神,片方的搖錢樹,媒體追逐的對象,她的每一部作品都受到熱烈的歡迎和巨大的關注。但當有聲電影誕生,默片很快被淘汰,諾瑪成了觀眾回憶中的美好,片方和媒體的棄子。她看似毫不在乎,但其實一直被內心的不甘撕扯,渴望回到燈光下,回到片場,享受鏡頭和觀眾的注目。
音樂劇淡化了電影版諾瑪的躁鬱癲狂,莎拉·布萊曼的表演癡情、柔弱、嫵媚,優美的音樂和唱段極大增強了全劇的抒情性,讓故事少了幾分懸疑陰鷙的色彩,多了幾分言情和脆弱。
舞&上總是一襲黑衣的諾瑪,暗示着她早被光芒遺忘,被黑暗淹沒。30年前的莎拉·布萊曼可以奉獻完美的高音、姣好的容貌,但現在的她不需要演,花無百日紅,人無再少年,她的每一條皺紋都是曾經萬眾矚目的證明,不夠連貫的氣息和偶爾失控的音準都是歲月的注腳。
有“日落”就有“日出”
莎拉·布萊曼是勇敢的,她當然能預知觀眾的不滿甚至是批評,但她並不畏懼。她和觀眾一起走上“日落大道”,一起直面世人對衰老的恐懼和對女演員的苛責。
演藝行業仿佛有個不成文的規律,男演員老了可以更“值錢”,就算觀眾不斷吐槽萊昂納多·迪卡普裏奧失於身材管理,“盛世美顏”不再,也會繼續關注他的演技和作品。但是對女演員卻另有標準,舞&上、銀幕上,女演員接近中年就得接受演配角甚至無戲可演的境遇。
世界上從來不缺少18歲的少女,世界上也不能只有18歲的少女,青春貌美不該是衡量演員水平的標準。清晨、正午和黃昏,有太陽的時時刻刻都很美。如何打破年齡焦慮和容貌焦慮,讓演技成為評價演員最重要的標準,讓演員的價值不被“日落”遮蔽,是值得觀眾和從業者共同思考的問題。
有趣的是,同樣是在去年,標誌着卓別林向有聲電影妥協的影片《舞&春秋》,被日本的創作者改編成音樂劇搬上舞&。《舞&春秋》同樣是誕生於上世紀50年代的電影作品,同樣描寫的是默片被歷史淘汰後演員的困境。在相近的時間,不同國家、不同創作團體改編相似題材的老電影,從中不難看出演藝人士對當下的創作環境流露出的焦慮。
在短視頻飛速發展、微短劇勢不可擋的當下,電影和舞&劇的確面臨着很大挑戰,觀眾習慣了碎片化和高度濃縮的信息傳遞方式,對娓娓道來的敘述逐漸失去耐心。尤其AI技術越來越成熟,電視台已經可以用AI主播取代真人主持,AI不會疲勞、不會生病、不會犯錯、不會塌房,未來真人演員會不會徹底失去登&機會?
默片會被有聲電影取代,黑白電影會被彩色電影取代,之後還有3D、IMAX……技術永遠在發展,每天都有一輪新的太陽升起來,與其沉浸在舊日的榮光裏,被淹沒被淘汰,不如學會接受或者適應。默片時代過後,卓別林及時跟上了時代,開始拍攝有聲電影,雖然不復默片時期的榮耀,但起碼他努力過。在時代洪流中,個體不一定能改變車輪前進的方向,但人類最擅長適應和進化,永遠會有一群人像夸父一樣,追着太陽,不死不休。
照見慾望帶來的錯覺
這版《日落大道》經過重新編排,完成度很高,歌舞都保持了不錯的水準。舞美設計延續了原版的華美,力求表現好萊塢黃金時代的奢華與衰敗,只是舞&上豪宅莊園的實景實在不便遷換,只能用燈光區分演出區域,這讓個別場次的時空交待略顯混亂。
劇中男主人公喬的悲劇頗具現實意義。一個籍籍無名的小編劇,陰錯陽差結識了昔日的大明星,並且得到了對方的青睞。如果説諾瑪的困境是衰老、過氣、不甘,那麼喬的困境就是貪婪、虛榮、平凡,他渴望成功,想走捷徑,又不願意接受衰老和神經質的諾瑪,貪戀着年輕女人的溫柔和理解,但是又怎麼可能只享受諾瑪帶來的財富和便利,不接受她的管制和約束?
大家常説,演藝圈是名利場,身在其中很難不迷失。演藝又是一種很殘忍的職業,從業者靠消耗自己的容貌、身材、特長、技藝、文化、經歷取悅觀眾,必須尋找自我和角色之間微妙的平衡。有的人被&前耀眼的光芒迷惑,誤以為自己就等於流量和數據,就是價值的全部。但流量如一陣風,捉摸不定;如一副枷鎖,很難逃脫,而人被消費到極致也會成為一種符號。在按照顏值分配資源、按照地位分配尊重的演藝名利場,每一次日出都是一次洗牌。《日落大道》是一個寓言,也是一面鏡子,照見充滿慾望和被慾望吞噬的你我他。
“我沒有變小,是畫面變大了。”好萊塢的日落大道是默片消亡的地點,也是無法阻擋黑夜降臨的絕望。故事從一開始就寫好了結局:諾瑪自己寫了一個劇本《莎樂美》,並希望再當一次女主角,借此重回大眾視線。最終,她以另一種方式做到了——她用生命寫好了劇本,在萬眾矚目中“親吻聖人冰冷的頭顱”。日落大道上,金色陽光下的棕櫚樹灑下陰影,像極了片場的上場通道,諾瑪跳起生命中最後一舞,親手埋葬默片時代最後的輝煌。台下,坐在黑暗中的觀眾,見證了日漸西沉但依舊光彩奪目的莎拉·布萊曼和所有演員一起,完成了獻給電影黃金時代的輓歌。(北京青年報 王甦 供圖/國家大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