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登陸院線的《詭才之道》,據悉原名為《鬼才之道》。二者比較,各有側重,原名突出的是聊齋式的驚悚故事,同時,諧音一下“鬼才知道”這個常用俗語,鬼片驚悚與詼諧的調性被點染出來。而《詭才之道》透露出“詭道出奇蹟”的拼搏勁頭,也緊扣片中旺來溫泉大酒店團隊為了生存而努力爭先的情節。原名是事不關己,“鬼才知道”的客場口吻;現在的“詭才之道”則暗含了進取型的主場意識。兩個名字好像一枚硬幣的兩面,給人以移步換景的參差視角。作為一部輕鬆詼諧的驚悚片,《詭才之道》以“插科打諢”的敘事方式,探討了優績主義的社會結構,而比多數同類主題電影更進一步的是,《詭才之道》還借助人鬼“視差”,嘗試尋求過度競爭中人的情感調試之道。
優績主義,鬼都怕
《詭才之道》寓莊於諧,其主題是探討過度競爭和優績主義。旺來溫泉大酒店團隊嚇唬普通人屢試不爽的“三板斧”,面對疲於奔命的打工人時屢屢失效,那句“八字硬”的&詞讓人捧腹的同時,亦讓人鬼同構、“殊途同歸”。
影片設計了清晰的鬼的社會經濟結構。當深愛着亡人的親朋好友,把寄託情思的物件遺棄或丟失後,亡人的鬼魂便會在限期內徹底從冥界消失,這一設定類似於《尋夢環游記》。被遺忘的鬼魂,要想不消失,就要通過嚇唬活人,讓活人因此真金白銀地燒高香、做法事,以此完成冥界的KPI(關鍵績效指標)考核,獲得厲鬼資格。殘酷的是,這一考核還有末位淘汰,於是即便成了厲鬼,也要拼命“卷”起來。
同時,《詭才之道》與《彗星美人》又頗為相似,以新舊兩代鬼明星間的爭鬥為故事主線,將多個場景以秀場和游戲的形式呈現,巧妙地帶給觀眾“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輕鬆心態,從而使優績主義、內卷等嚴肅話題更易於“入口”,事後回味又後勁十足。
此外,片中鬼的生前史也寓意頗深:如Makoto作為偶像明星,想要紅,生命卻狼狽地停止在機會唾手可得的“門”前。“同學”(女主角的名字)從小就是個平凡的孩子,學習、身材、才藝,無一出眾,最後死於一場意外,可算是“生得平凡,死得窩囊”。《詭才之道》還遵循了常見的“拳怕少壯”的年齡優勢邏輯,同為女鬼,烈焰紅唇的潔西卡“挑落”了老牌成熟美女凱薩琳,而身着水手服的更年輕的“同學”則最終擊敗了潔西卡。
如何在“反身性無能”中表達愛
為人父母的觀眾看《詭才之道》可能感觸更深。在抖音等社交媒體上,不乏父母親輔導作業時被氣得發瘋的短視頻,孩子只能無辜又無助地看著父母無能狂怒的樣子,二者間的反差常讓人會心一笑。但這一場景也揭示了過度競爭社會中的情感徵候:父母深深明白社會競爭的殘酷,所以才對孩子的學習如此看重、着急上火;孩子知道父母是為自己好,可拼盡全力也不能讓父母滿意。儘管雙方愛着彼此,卻又在耐心、情感的拉鋸消耗中,陷入馬克·費舍所説的“反身性無能”(這一概念由英國作家馬克·費舍在其著作《資本主義現實主義》中提出。費舍觀察到,當代英國年輕人普遍處於一種既抑鬱又快樂的狀態,他們雖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但卻感到無力改變現狀)中。
《詭才之道》中,“同學”就是這一狀態的典型代表。她始終連一句感情充沛、發自肺腑的“好恨哪”都説不出來,哪怕觀眾都替她“恨”了,她卻陷入自我情感表達無能的狀態,直到影片最後連做鬼都很失敗,才激活了她始終被麻木情緒封閉起來的“恨”,在狂跑大哭中,將壓抑於心底的“意難平”傾瀉而出,撫平創傷。
耐人尋味的是,“同學”的父親是深愛她的,還貼心地偷偷製作“努力獎”獎狀來安慰始終得不到外部榮譽的她。但正是這一被刻入其家庭結構的優績意識,扭曲了愛的作用。愛和家庭本應是人心靈和休憩的港灣,但當深愛她的父親出於撫慰和保護做了獎狀,填補她獎勵櫃上的空白時,實際上卻進一步傷害了她。她更加心懷愧疚地努力,又力所不能及,結果是一次次對自我的失望,最終為了“救”獎狀,還把命給丟了。
至此,《詭才之道》提出了一個嚴肅的問題:我們如何在“反身性無能”中去處理和表達“愛”,如何探索當代人新的情感結構。
“看見”才能激活“愛”
去年大火的電視劇《我的阿勒泰》中講到,在哈薩克族的文化中,“我清楚地看到你”意指“我喜歡你”。這簡單而深刻的表述,揭示了人與人之間最原始的情感紐帶。筆者不禁想到《阿凡達》裏的表達“我看到你(I see you)”,亦有“我懂你”“我愛你”之意。這一具身性的表達,或許為描摹當代“愛”的情感結構提供了清晰的指向。
《詭才之道》中,“同學”偷看到父親懷着拳拳愛意為自己做獎狀時,父女間未建立目光的連接,換句話説,這是一次失效的愛的連接。Makoto首次出場時戴着墨鏡,亦未與“同學”有目光連接,當他摘下墨鏡時,二人四目相對,預示着他正式將她帶入了有愛的“大家庭”。
影片巧妙地使用人、鬼的“視差”,強化了“看”即“愛”的意味。“同學”在優績主義的社會視角中,屬於“小透明”,而鬼在人類的世界中,亦是不可見的,二者在視覺邏輯上是同構的。
片尾,“同學”之魂,現身外甥(女)的嬰兒床旁,拿開給嬰兒“磨耳朵”用的英語玩具,玩具中正復讀着giraffe(長頸鹿),而長頸鹿樂高玩具還曾出現在旺來大酒店高潮對決的場景中。這一舉動不言自明,她找到了調試自己的情感之道。外甥(女)不需要通過被嚇,就能看到小姨的亡魂,小姨也告訴他(她)將來能夠當一個平凡的人就很好,二人通過目光連接激活了“愛”。片尾曲的戀歌中唱道,“看我”“愛我”,則再次強化了這一愛的結構。
值得注意的是,Makoto在回憶自己的經歷時,使用了“撿”這個字,這讓人不難想起《小偷家族》《沒有過去的男人》等電影中“撿”回家庭成員的劇情,《詭才之道》亦是此脈絡上的又一次實驗。
在視覺層面,《詭才之道》充分使用了近年大火的“核類美學”(指一類以“核”為後綴的網絡美學風格,這些風格通常源於互聯網文化,具有獨特的視覺和情感特徵,包括夢核、怪核、傷核、池核等),如“老土”懷舊的MV、片中的電視界面、霓虹燈、有線電話等元素。在30年前,電視是聚攏起家庭成員的核心道具,它往往被置於客廳,而客廳又是家庭中大多數動線的交匯點。因此,片中的夢核不僅是懷舊元素,還有使觀眾沉浸其中的效果。尤其是片尾的MV彩蛋,在逗貧式的播播停停中,先是讓觀眾感覺很“老土”,後來覺得有點兒魔性,等到沉下心來看Makoto的唱跳,仿佛又感受到其原初的魅力,如同本雅明所説,物在目光中有了回看的能力和時間的光暈。(卓別林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