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上海國際電影節的亞洲新人單元滿20周年了。
2004年,上海國際電影節在金爵獎評選之外,增設亞洲新人單元,第一屆的評委是黃蜀芹、佐藤忠男和大衛·波德維爾,這個評委陣容涵蓋了電影導演、電影史學家和電影理論家。自創立伊始,該單元的選片和評獎意在發掘敢於突破現有電影語言的新生代創作者,注重視聽呈現的藝術性和創新性,拓寬電影表達的邊界。
作家朱文執導的《雲的南方》入圍首屆上海國際電影節亞新單元,獲得最佳導演獎,20年彈指一揮,他回憶當年得獎的經過,笑説:“並不是我找到了上海國際電影節,而是亞新單元找到了我。”上海國際電影節亞新單元如同孜孜不倦奔忙於亞洲電影領域的田野工作者,持續尋找新生力量和創新思維,見證初出茅廬的新導演、新演員成長為亞洲電影的中堅力量,推動電影行業求新求變。曾獲得戛納影展金棕櫚獎的泰國導演阿彼察邦談起他在2007年擔任亞新單元評委時,他這樣概括:“我不認為這是計較輸贏的競技場,它是屬於夢想和年輕能量的舞&。”
讓中國新導演被世界看見
回顧亞新單元20年的選片和評獎傾向,它的前瞻性是顯而易見的。
2005年,寧浩導演的《綠草地》入圍,這部以蒙古族兒童為主角的草原題材影片雖然沒有得獎,但在場外被觀眾票選為“最受大學生喜愛的影片”。影片大量使用廣角鏡頭拍攝內蒙古廣袤的草原,即便在這樣一部抒情的詩化電影中,寧浩已然彰顯出他的長處是用利落且準確的情境表達角色鮮活的個性。第二年,寧浩轉向商業類型片,拍出他的代表作《瘋狂的石頭》,從此成為中國電影行業最賣座的導演之一。
2006年,曹保平導演的第一部長片《光榮的憤怒》獲亞新單元評委會特別獎,他從此從電視劇導演轉向電影製作,之後在2015年以《烈日灼心》入圍上海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獲最佳導演獎。他的其餘作品——《李米的猜想》《狗十三》《追兇者也》《涉過憤怒的海》——都曾入圍包括中國電影金雞獎、百花獎在內的重要獎項評選,並且他的每部影片公映時都能在社交網絡上引發現象級的議題討論。
《靜靜的嘛呢石》。
同樣在2006年,藏族作家萬瑪才旦拍出了他的第一部長片《靜靜的嘛呢石》,獲亞新單元最佳導演。這部圍繞着青海小喇嘛日常生活的電影,開啟了“藏地電影新浪潮”,藏族導演和藏語電影通過上海國際電影節的&&,被世界所看見。萬瑪才旦的第二部長片《尋找智美更登》,以藏劇戲班演出傳統戲《智美更登》為切入點,探討藏地文化所面臨的傳統與現代之惑,這部影片入圍2009年上海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獲得僅次於金爵獎的評委會大獎。萬瑪才旦之後,另一位來自青海的導演松太加從亞新單元脫穎而出,他的兩部電影《太陽總在左邊》和《河》分別在2011年和2015年入圍,2018年,他的第三部長片《阿拉姜色》獲得這年上海國際電影節評委會大獎。亞新單元先後“發現”了萬瑪才旦和松太加,持續地發掘並扶持藏語電影,這激勵了“八零後”“九零後”的眾多藏族年輕人投身於電影行業,成為中國電影行業裏的一個特殊的創作群體,他們的表達豐富着這個時代的中國故事。
《河》。
不斷擴充亞洲電影的拼圖
亞新單元不僅是中國新導演的培養皿,一些如今聲名鼎盛的東亞電影人,也曾從亞新單元起步。2005年的入圍影片中,有新海誠的《雲之彼端,約定的地方》,這是他的第一部動畫長片,十幾年後,新海誠成了日本動漫的頂梁柱,他最近的一部《鈴芽之旅》入圍2022年柏林影展主競賽單元,又被提名金球獎最佳動畫長片。2015年,安藤桃子和安藤櫻姐妹搭檔的《0.5毫米》入圍,最終,安藤桃子獲得最佳導演獎,在這部關注福利院老人遭遇的略顯沉重的電影裏,姐姐安藤桃子通過攝影機鏡頭捕捉到妹妹安藤櫻獨特的表演氣質,她既有春天熱烈甘甜的年輕氣息,又有春日大地的地母的力量。安藤櫻在這部電影裏看清了她的表演方向,之後飛快成為亞洲最好的女演員之一,她在《小偷家族》和《怪物》兩部電影裏的表演在戛納影展大放異彩,是枝裕和導演評價“她的表演像新鮮空氣般清澈”。
《0.5毫米》。
亞新單元所具有的先見之明的前瞻性,來自於不拘一格選片的包容度,就像朱文的總結:亞新,關鍵是“新”字,要讓眾人對電影産生陌生化的體驗。
在泛亞洲的範圍,亞新單元很早把視線投向被歐洲影展忽略的南亞和東南亞地區,在越南、老撾、尼泊爾、柬埔寨、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菲律賓、斯裏蘭卡、孟加拉國這些電影工業欠發達的地區,尋找沒有受過北美或歐洲學院派規訓的新導演。雖然大部分作品在技術層面難免是稚拙的,但亞新所堅持的信念是從莽撞的、不夠成熟的作品中發現新鮮的經驗,拓寬電影現有的視野,並且借由上海國際電影節的展映,讓影像所承載的信息流動起來。2020年以後,亞新選片的視線擴展到中亞腹地,吉爾吉斯斯坦、哈薩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這些長久在電影版圖上處於邊緣之地的國家,也有新導演用電影表達着對生活的感知和對世界的想象。
亞新單元20年的堅持,它的成就不限於“預見”了一批優秀的電影人,更重要的在於,它不斷擴充且豐富着亞洲電影的拼圖。電影的節展不是有且只能有傑作,正如阿彼察邦的感言,這並不是只允許贏家大放異彩的擂&,它是從一種文化探看別的文化的窗口,從一個世界通向更多世界的橋梁。亞新所追求的,是讓電影成為不設限的加法,是多樣化的求和。
亞新20年星光看點
《雲的南方》。
《雲的南方》
2004年最佳導演獎
朱文是上世紀末的斜杠知識分子,寫先鋒小説成名,執筆電影劇本《巫山雲雨》,拍的第一部長片《海鮮》在威尼斯影展當代電影單元獲評審團特別獎。《雲的南方》是他的第二部長片,李雪健扮演的退休工人在妻子離世後,從北方小城隻身來到雲南,試圖對年輕時錯過的選擇和他大半生的遺憾作一番交代。朱文在父輩們的故事裏,思考“人能不能擁有另一種生活”。影片提供了“生活在別處”的假設,遲暮之年的男主角去異鄉追尋逝水年華,對他來説,北方是他泥足深陷40年的生活的此岸,南方是他渴望的夢的彼岸。朱文把《雲的南方》當作與父輩溝通的一種方式,他試圖理解他曾以為“不值得一過”的父親們的生活,他説:“電影最後定格的畫面是我想捕捉到的,父母那一代人的肖像。”
《扎賚諾爾》。
《扎賚諾爾》
2009年最佳導演獎
這一年亞新單元的評委會主席是韓國導演林權澤,他被視為韓國電影的一代宗師。他看了趙曄的這部《扎賚諾爾》,立刻詢問上海國際電影節組委會,能否安排他再看一遍。片名的“扎賚諾爾”是一句蒙古語,意思是“海一樣的湖泊”。在一個礦業工業城,一個老火車司機在煤礦上工作了30年,即將退休時,他突然離職,要去中俄邊境尋找女兒一家,多年和他形影不離的徒弟得知後,跟着他上路,以沉默的陪伴當作送行。徒弟目送師傅和家人重逢,他卻沒有乘上歸途列車,隻身往曠野去了。這是趙曄的第二部長片,影片的劇作和拍攝手法都是極簡風格的,在沖淡的、去戲劇化的場景裏,導演專注於捕捉人物細微的情感波動。這一場無聲勝有聲的“送君千里,終需一別”,既是人與人的離別,也是人與時代的告別。影片上映後不久,趙曄在一次公開場合裏提到:“最近有朋友去了扎賚諾爾,那裏的蒸汽火車全部被大卡車取代了。”
《到阜陽六&&》。
《到阜陽六&&》
2011年最佳導演獎
日本導演岩井俊二是2011年亞新單元的評委會主席,他看完鄧勇星執導的《到阜陽六&&》,對中國當代生活和生活在這裡的普通人産生了極大的好奇,那年電影節結束後不久,他果然遷居上海,在中國內地旅居數年,甚至拍了一部華語電影《你好,之華》,這些都是後話。《到阜陽六&&》也是年輕的外來客看到的中國故事,中國台灣青年鄧勇星在上海工作多年,他從每年的春運新聞得到 啟發,寫下這個“外省在滬務工女青年過年不回家”的故事。阜陽姑娘搭檔同鄉青年,推銷返鄉車票,連哄帶騙地讓買不到火車票的老鄉們坐上了那輛看起來隨時會散架的破舊巴士。上海到阜陽六&&,但是對這個落魄的姑娘而言,家鄉是遙不可及的天涯。在開拍前,導演用了一整年拍攝紀錄片,到實拍時,僅用18天完成拍攝。
《樂隊》
2012年最佳導演獎
紀念亞新單元20周年的短片拍攝時,面對鏡頭,彭磊很羞赧地撓頭:“我做了十年電影,就拍成了一部《樂隊》,之後十年,我也沒怎麼碰電影了。”他現在為人熟知的身份是“新褲子”樂隊的主唱,因為綜藝節目《樂隊的夏天》出圈,成了國民級搖滾樂手。彭磊科班學動畫,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動畫學院,入行十年,他把許多在動畫裏都難以實現的天馬行空想法,一股腦塞進《樂隊》。
這是一部任性的處女作長片,帶着滿不在乎的實驗習作的趣味,導演拒絕使用“正常”的正反打鏡頭,全片大量使用跳切剪輯,無視時間和動作的連續性。至於配樂和聲畫關係的處理,導演“明目張膽”地給畫面灌入不能停的音樂,以至於這電影看起來是一個音樂頑童給他摯愛的曲目配了些意識跳脫的畫面,這是亂來的,但不得不承認也是生動的,至少,它定格了千禧一代在那些年認真的搞笑和笨拙的內省。
《冬旅人》
2024年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提名
這是新疆女導演魯丹執導的第一部長片,電影裏,在冬日荒涼的北方小鎮,久別故里的俄羅斯族攝影師、到處尋父的漢族姑娘和孤僻的塔塔爾族琴師不期而遇,三人各自至深的情感羈絆是與父親的關係,但他們的父親統統缺席於這個世界。萍水相逢的三人短暫分享的一段時光,最終延展出三道成長弧線。影片的監製是去年猝然過世的藏族導演萬瑪才旦,萬瑪才旦的第一部長片《靜靜的嘛呢石》是2006年的亞新單元的最佳導演獎影片,《冬旅人》在今年入圍,是對英年早逝的萬瑪才旦的紀念,也是亞新單元步履不停的傳承。(記者 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