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劇《我的阿勒泰》劇照。
最近,電視劇《我的阿勒泰》火出天際,熒屏中北疆廣闊壯美、如詩如畫的風光,還有淳樸熱情、能歌善舞的哈薩克族牧民,新疆獨特的風土人情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治愈了無數觀眾。
電視劇《我的阿勒泰》改編自作家李娟2010年出版的同名散文集,其中記錄了她在新疆阿勒泰地區生活的點點滴滴。因碎片化的故事,缺乏戲劇化的情節和典型人物,散文較少被改編成電視劇。電視劇巧妙地以李娟的經歷為藍本,講述漢族女孩李文秀在烏魯木齊打工失敗返鄉回到阿勒泰後,以母親、奶奶(原著中為外婆)三代女性的日常生活為主線,並舉家來到夏牧場,與當地哈薩克族牧民共同生活一段時間的故事。電視劇加入了哈薩克族男青年巴太一家等人物,並安排了李文秀與巴太的一段純真浪漫的愛情。
詩意的鏡頭語言和電影般質感的畫面最具視覺衝擊感,劇中展現的那延綿起伏般的雪山、安靜幽深的森林、滿目青翠的草原、清冽見底的河流、緩緩流動的羊群,英俊的哈薩克族青年騎着駿馬迎風奔馳,漢族少女如飛翔般奔跑而過,星星點點的白色氈房灑落在綠茵茵的草地上,每一幀都是一幅人景合一、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美麗畫卷。這對久在鋼筋水泥叢林裏的城市人來説,無疑是撫慰人心、治愈焦慮的一劑良藥。去過新疆的人都知道,站在新疆廣袤遼闊的大地上,才明白什麼叫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才明白在大自然面前人如砂礫之渺小,再大的煩惱與焦慮到這裡都無足道矣,這便是新疆這片土地的神奇之處。
當然,電視劇並非只是風光大片,那故事情節中時不時如靈光一閃般的小幽默、小可愛與小感動,那些深深打動人的細節,都來自李娟的散文原著。其中有表現“我們”一家面對艱苦生活環境的堅韌與樂觀,帶着自嘲般的調侃,令人笑中帶淚,如李文秀家帳篷漏雨,只能用塑料袋把那些水一級一級、一串一串地引到帳篷外面。帳篷裏懸滿明晃晃、鼓脹脹的塑料袋子,到處都在有條不紊地流着無數支小瀑布的情景,主人公還得意地説像水電站似的,出自《我們的家》;還有“我”眼裏的哈薩克族的民俗風情和豐富有趣的體育娛樂活動,如《彈唱會上》的“叼羊”、賽馬,《鄉村舞會》裏盛大的“拖依”;更多的是作為漢族人的“我們一家”與哈薩克族牧民之間因語言不通鬧的小笑話,但又充滿着溫暖美好的交往,如李文秀母親張鳳俠在漢語和哈薩克語之間“胡亂翻譯”,還創造出了無數“新詞彙”,比如叫絲光棉面料為“塑料”,“呯呯”不是榔頭也不是釘子,居然是白酒,來自《“小鳥牌”香煙》;因不精通哈薩克語,將“阿留”名字説成“阿尤”,變成了“狗熊”的意思,惹得對方大怒,是《有關酒鬼》中記錄的作者李娟母親年輕時的真實經歷;還有劇末結尾處某年春節李文秀家邀請幾戶哈薩克族鄰居來看煙花的溫馨場景,是原著中《過年三記》裏《放煙花》中的情節,書中寫的是“我”買了三隻煙花燃放,引得不少哈薩克族鄰居遠遠相望,小小的煙花也治愈了遠遠近近的人,第二天遇到的人們都由衷地讚美着:昨天晚上,你們房子那裏好漂亮啊!
正是李娟這些親身的經歷和書寫,如氣泡一樣豐盈迷人,豐富了電視劇的生動性和真實性。也因為電視劇的爆火,原作者李娟的名字也從她的讀者書粉、文學愛好者中“破圈”,走向了大眾。
在新疆,寫作的人並不少,去過新疆的游客更是數不勝數,但為什麼只有李娟,才真正寫出了那片土地的遼闊、明亮與神性?
我想,那是因為李娟把自己真正沉潛到阿勒泰的生活中,阿勒泰於她,是“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每一條河流、每一棵樹木,甚至戈壁灘上的每一塊粗糲的石頭都是她的至親好友。那不是別人的阿勒泰,不是游後即走的旅游地點。游客只去旅游景點,在飽覽與享受了阿勒泰的風景之後,會帶着被山水美景治愈後的心靈馬上離開,而李娟,她是實實在在腳踩這片大地生活着的。談到《阿勒泰的角落》時,李娟曾説:“如果其中有幾篇漂亮文字,那倒不是我寫得有多好,而是出於我描述的對象自身的美好。”戈壁、草原、雪山、帳篷、駿馬、牛羊……這些對於生活在鋼筋水泥叢林裏的都市人來説是美好,是所謂的邊塞風情、宛如異域般絕美的風光。但李娟不是以一個游客、過客獵奇的眼光去寫邊疆風情,她對這裡的一切都充滿了熟悉與愛意,包括阿勒泰的一草一木,每一條河流與道路,甚至阿勒泰從狂暴到溫柔的風,天上各種形狀不同的雲,還有鄰居家一個頑皮的常向她丟石子的小孩。
她真誠地關心着這片土地上的一切,憂慮地看著這片凈土上的變化。電視劇中摘木耳去縣城販賣並引來收蟲草的人這一段,就來自《我的阿勒泰》中比較獨特的一篇散文《木耳》。野生木耳是阿勒泰原始森林的饋贈,發現這個商機後,雖然木耳長得快,但採木耳的人一多,它的生長就根本趕不上採摘的速度了。後來,很多內地人涌入新疆討生活,“除了採木耳以外,又開始挖黨參、挖蟲草、挖石榴石——只要是能賣錢的東西都不顧一切地掠奪。弄得山腳下、森林邊處處草翻泥涌,四處狼藉。”甚至有人開始偷偷摸摸打野味下山賣,背了雷管進山找野海子(高山湖泊)炸魚。伴隨着收購木耳價格的節節攀高,“木耳的世界瘋了”,第三年伴隨着木耳的狂躁,爆發了牲畜大規模瘟疫,牛羊成群地死去。再後來,河邊的樹林裏堆滿了以塑料製品為主的垃圾。第五年,木耳突然消失了。人無節制的慾望和對環境的破壞終會引來大自然的報復和反噬,而李娟頗有深意地説:“牧人的食物似乎永遠都只是牛羊肉、奶製品、麵粉、鹽和茶葉。簡單,足夠滿足需要,並且永遠沒有浪費。吃着這樣的食物長大的孩子,健康、喜悅、害羞,眼睛閃閃發光。”
在電視劇的“田園牧歌”、女主角“文藝青年”人設的背後,李娟的生活才是更為真實的生活。散文中寫到,她做過裁縫,繡的馬甲因為繡花別致好看而成為哈薩克族女性的搶手貨;她開過小賣部,在櫃&後一守一天都見不到一個人;她穿得漂漂亮亮地坐著農用車去看彈唱會,結果在危險的山路上發生車禍,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眼鏡也摔裂了,狼狽不堪;她住在漏雨的帳篷裏,一天夜裏帳篷頂被風雨掀掉了,於是全家人半夜爬起來去追屋頂;她還住過條件極為艱苦的“地窩子”,在地下一米深的地窩子裏生活了3個多月。也因此,她的書寫是“在地”的書寫。文學是有根的植物,優秀的文學作品都是從泥土里長出來的,她的散文能讓人體味到大地山川的芬芳青草與泥土的氣息。
發現李娟的新疆作家、茅盾文學獎得主劉亮程曾這樣評價她:“我為能讀到這樣的散文感到幸福——我們這個時代的作家已經很難寫出這種東西了——那些會寫文章的人,幾乎用全部的人生去學做文章了,不大知道生活是怎麼回事。”這樣的評價,在電視劇裏被凝結成對女主角李文秀影響深遠的一句話:“去愛、去生活、去受傷。”有笑有淚的生活是一種磨礪,也是一種給予。李娟是在受到阿勒泰的風霜雨雪的洗禮後,在雨後等到彩虹的人。
《我的阿勒泰》中有一篇散文《摩托車穿過春天的荒野》,講的是李娟一家搬到沙漠邊緣的阿克哈拉後,遠離山區,距離縣城有兩百多公里,去一趟縣城既遙遠又不方便,汽車車費貴還不一定有得坐,於是只能騎摩托車去縣上。一次李娟和叔叔開摩托車去縣城,走的是戈壁灘上的土路,路上一會遭遇狂風沙塵,一會摩托車沒油,一會迷失方向找不到路……真是現實版的“人在囧途”。但被困於荒涼的戈壁灘上之時,卻有意外的發現:“我彎腰從腳邊土殼中摳出一枚小石子,擦乾凈後發現那是一塊淡黃色滲着微紅血絲的透明瑪瑙。再四下一看,腳下像這樣的漂亮石子比比皆是,一枚挨一枚緊緊嵌在堅硬的大地上。我亂七八糟拾了一大把,揣進口袋。”
我被這個美麗的意象深深打動了,它又像一個寓言:普通人只流連於新疆那明信片一般的醉人美景中,而只有深入其腹地荒無人煙的茫茫戈壁灘時,才會拾到新疆大地深情的賜予——那大地之心般珍貴的漂亮瑪瑙。文學創作,亦是如此。
李娟,她就是那個拾瑪瑙的人。(作者徐迅 係文學博士、武漢市文聯簽約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