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劇《皮囊》在改編初期,遇到散文難搭故事結構的困境。
IP改編舞&劇會在每輪演出後調整升級,話劇《春風十里不如你》在北京演出的新版以女性視角為主。
話劇《大宅門》的改編難點在於如何將72集的電視劇內容,精簡至舞&劇的體量。
面對如此多樣的由IP改編而來的藝術形式,對於大部分普通觀眾而言,或許會追逐熱門IP而來,但停留在“外行看熱鬧”的層面。這些IP改編舞&劇,在創作上會有哪些挑戰?當面對動輒幾十集的電視劇與十幾萬字的小説時,創作者如何從中提取精髓,進而將原IP濃縮成兩小時的舞&劇?針對創作改編上的諸多問題,新京報記者專訪《大宅門》《春風十里不如你》《皮囊》《大真探趙趕鵝》等主創,進行一次改編上的探討。
用戲劇手法彌補刪減人物、篇幅的遺憾
電視劇《大宅門》第一、二部共72集,以清朝末年到20世紀中葉為歷史背景,講述了醫藥世家白府三代人的榮辱興衰以及北京老字號藥鋪“百草廳”的變遷歷程。這部劇集融合了家族傳奇、商戰謀略、社會變遷和人物情感等多重元素,通過展現白家幾代人的恩怨情仇和他們在動蕩時代中的堅持與抉擇,反映了中國近現代社會的歷史變遷。自2001年問世至今,早已成為國人心中國産電視劇的“天花板”。
大概在2010年前後,郭寶昌導演決定將這部作品搬上話劇舞&,而這一重任交給當時還是中國國家話劇院青年編劇的劉深手中。照常人看來,依託如此成熟的影視劇本,手邊也有上中下三卷小説,將其改編成話劇絕非難事,但在編劇劉深看來,《大宅門》的改編難度超越了其以往任何一次創作,甚至從寶爺(郭寶昌)那裏接過這一重任後到實際執筆開始創作,中間經歷藝術構思、尋找創作切入點等環節,足足用了一年半的時間。
“在前期構思中,我思索着劇本究竟該從白景琦小時候寫到老年,還是從他結婚或被趕出白家之後開始寫。想了好久,覺得都不好。”直到有一天,劉深從《大宅門》的書中一處並不起眼的地方看到了一句話“白景琦到老年的時候,永遠提着個燈籠,帶個狼狗,與家丁在院子裏巡視”。此時他腦海中出現了一個白髮蒼蒼暮年白景琦的形象,提着一個很大的燈籠巡視着自己像王國一樣的大宅院。下一秒,在院子中,白景琦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於是這一老一小坐在一起,開始講述自己的一生。這一靈光乍現的閃光點被劉深抓住,他決定就以一老一小白景琦的對話作為開頭,也同樣以這樣的形式當作結尾,最後,舞&上老年白景琦與少年白景琦一起坐在棺材上同時咏誦其遺囑,最終成為了中國話劇史上的一幕經典畫面。劉深&&,“有了這一頭一尾,心裏就踏實了許多,中間的故事便可以順利進入正常的創作環節。從老年白景琦看到小時候的自己開始,進入內心,舞&上也不再受時空的限制,通過燈光、舞美與服裝的轉換變化,他陸續看到了自己生命中曾經愛過、恨過以及呵護過的人。有了這些內容作為基礎,我再去原作中摘取劇情,創作上就變得容易了很多。”
話劇《大宅門》中,白景琦人生中的三個女人——原配夫人黃春、姨太太楊九紅和晚年娶的妻子香秀,均由該劇女主演常玉紅飾演,這也是在構思劇本之初,劉深早已想好的角色設定。在劉深看來,這三位女性角色,每個人都足以站在女性視角單獨為她們寫一部話劇,但《大宅門》展現的是白景琦的一生,若是放在他的人生階段當中,就得作出取捨。“一開始我也覺得難以取捨,對於話劇而言,有些戲如果需要進行大量精簡,人物一定會變得不夠完整,而若追求完整,又照顧不了時長等問題。”為此,劉深想出了用一個女演員扮演白景琦三個夫人的辦法,他覺得“通過看電視劇《大宅門》,雖然白景琦對她們有着不公平的對待方式,但白景琦依然對她們有着很深的感情。而通過三個女人對白景琦的愛,她們彼此之間一定存在共通之處,甚至長相都有相似的地方。既然這樣,何不讓一個女演員飾演三個人物?這既展現了女演員的演技,也能把白景琦跟她們之間發生的故事放在一個人身上。”劉深認為這樣的處理既讓演員演得過癮,觀眾也看得有趣,同時彌補了某個人物身上被刪減的一些情節,留下的遺憾。
找到切入故事的新視角,是文學IP改編的關鍵
文學IP為影視和舞&創作提供多類型、多元風格的高質量文本來源的同時,也面臨着改編的難點。近兩年出現的話劇《皮囊》《春風十里不如你》以及全景沉浸互動劇《大真探趙趕鵝》等作品,都是從文學IP最終走向舞&,但如何在有限的表演時長中通過文學轉化成戲劇,直擊觀眾內心,是創作者一直在探索與突破的課題。
《皮囊》作為中國當代作家蔡崇達創作的散文集,共收錄14篇散文,書中前半部分講述作者的阿太(外婆的母親)、母親、父親關於生活哲學、房子、疾病與信仰的故事,後半部分講述生活在小鎮的張美麗、兩個阿小、文展以及大學室友厚樸的人生際遇。因散文文體的特點,在前期構思時,該劇製作人周丹、編劇羅仁澤以及導演王婷婷犯了難,“太難改了”。周丹回憶,直到前往原著故事的發生地福建漁業小鎮東石采風回來後,有了切身感受、聽到很多書面上沒有的故事情節,主創團隊才真正有了一個較為清晰的改編脈絡——從“黑狗達”這一人物的視角出發,從他沒有離開家鄉時,到八年以後歸來,做了一個結構性的搭建,同時選取了讀者比較感興趣的主題故事作為內容填充其中。“采風回來之後,我們又將蔡崇達老師的媽媽與當地文化館長給我們講述的故事融入裏面,舞&呈現上,讓上、下半場最終形成對仗結構。”
由馮唐暢銷小説《北京,北京》改編的話劇《春風十里不如你》,去年首演時曾創造了開票48小時內登上票務銷售榜第一名的票房佳績。即將於六月回歸的新版《春風十里不如你》,將由前不久在2024“壹戲劇大賞”摘得“年度新銳導演”的青年女導演查文淵執導,話劇《大宅門》的編劇劉深執筆改編,此次將以女性視角進行全新創作,全方位聚焦兩位女主小紅、柳青的女性青春成長。原著小説中,馮唐所描繪的“酒醉後的詩意”為編劇劉深帶來了創作動力與靈感,為此他在舞&上構造出人的思維不受時間與空間限制的表達方式。
馮唐的原著雖名為《北京,北京》,但劉深認為《春風十里不如你》這部作品的戲劇內核,表達的還是一代人跟青春有關的故事,其中既有青春的殘酷、美好、熱烈,也有青春裏的愛情以及醫學工作者對生與死的認知,而這些都是創作者希望觀眾能夠從戲劇作品裏體會到的元素。與上一版本不同,此次《春風十里不如你》將轉換視角以女性為主。“同樣作為女性,導演查文淵一定會對這兩個女性角色有着自己全新的解讀,並通過她擅長的導演方式,激發齣劇中兩個女主演對於作品的全新表達和詮釋。”劉深説,由於自己是男性編劇,他希望通過女性導演的力量為作品進行更為合理的平衡,“有些地方可以讓它變得柔軟一些,但有些地方還是要保持原著中的殘酷和冷峻。”
與前兩部將小説IP改編成舞&劇的作品相比,全景沉浸互動劇《大真探趙趕鵝》從時間設定、敘事結構、環境轉換、互動體驗等多方面均産生了本質改變,依據IP特質創建舞&故事的方式,與前面兩部作品完全不同。本劇導演張肖&&,在原著小説中,其實作者沒有突出時間概念,因此在對作品進行二度創作時,主創團隊便非常早地把1998年與2005年兩個時間點確定好。“因為確認了時間,關於舞美、&詞以及人物形象的準則基本也就確定了。”張肖進一步解釋,相信每個人對時間都有一個概念。“比如‘鵝1’的1998年,我們能夠從大家的集體記憶中挑選出當年典型的事件,因此這段記憶給觀眾帶來的感覺,不僅僅是你看到了一部戲而已,甚至有可能會想到1998年或者2005年時的自己。這種收穫要遠遠超過一個戲、一個故事帶給觀眾的衝擊。”
既不影響劇作本身又滿足忠實觀眾期待
對於熱門IP作品,其在改編之前早已積累了一定的觀眾群體,且他們對於其中的角色或多或少都帶有自己的喜好與偏愛。因此如何在IP改編過程中,既保持敘事的完整性與人物角色間的衝突,又做到不影響劇作本身、滿足原IP觀眾的期待,一直以來是讓舞&創作者感到困惑的難題。
“從2014年《皮囊》首次出版到2022年這部作品被搬上舞&,八年的時間已經證明這部作品接受過了市場的檢驗。”周丹説,對於出品方而言,決定改編一部IP作品時,首先考慮的肯定是市場,第二才是內容。通過《皮囊》這部作品,當下很多年輕人看到了生活的真實、人性的複雜,在照見自我的同時,在心靈層面産生了共情。“通過采風,在接觸了蔡崇達老師的媽媽、姐姐等一系列書中出現的人物之後,你會發現他講述的就是我們身邊朋友間的故事。”周丹坦言,將文學IP搬上舞&,一直以來都是她想做的事情,但與原創作品相比,其實這種方式非常難。“從運營和宣發的角度來講,我們要花很多的精力和時間去告訴觀眾,我們講了一個什麼樣的故事?我們為什麼要講這樣一個故事?我們希望表達什麼東西?”
讀原著的次數再多,在周丹看來都是紙上談兵,只有回到故事發生的地方,才能與作品産生真正的關係。周丹回憶,一起采風時,蔡崇達老師經常與主創分享他在創作這本書時的心境與感受,而主創團隊也就作品預想在舞&上呈現的方式一一詢問蔡崇達的建議。周丹&&,關於書中主要人物張美麗的最終結局,其實演出過後也有很多觀眾就此提出了疑問,因為舞&劇中並沒有按照原著裏的悲劇性體現其最終命運。“甚至還有觀眾提出,戲中女性人物太過卑微,忙忙碌碌的身影全是女性,不能上桌吃飯的是女性,追求自由愛情最終被趕出家門的是女性,有嫁粧卻不能結婚的還是女性。但在采風探訪當地時,現實狀況確實如此。我們也想通過戲劇的形式告訴更多的女性,確實有像她們一樣始終默默為家庭、為孩子付出的女性。針對舞&劇自身特點,主創肯定會有自己的想法與側重,與此同時,這些情景拿到作品中去表達,也是為了尊重當地的傳統。”
當話劇演至最後一場戲時,考慮到廣大的讀者,主創團隊特意提煉了原著中最受歡迎的十幾條金句,變成了每個人物角色的&詞,這讓很多讀者觀眾感受到了主創平衡多類觀眾群體的心意:“對於IP改編,我們首先在尊重作者的前提下,更要尊重讀者。很直白地講,第一輪買票看戲的就是這些讀者,我們不能讓他們走進劇場後,看到的呈現與他們的預期相差太遠。”
專題采寫/記者 劉臻 專題策劃/田偲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