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驍:當松弛作為表演美學風格-新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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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 05/22 09:25:10
來源:文匯報

王驍:當松弛作為表演美學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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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着電視劇《城中之城》的熱播,演員王驍再次進入觀眾視野。他飾演的苗徹,不僅與於和偉、馮嘉怡、涂松岩的“叔圈F4”群戲為人津津樂道,更在誘惑紛繁的環境中發宏志、守底線、走正道,剛直不阿的鐵面作風被業內尊為“苗大俠”,成為劇中操守和底線的化身。這類“絕對正派”的形象,想要塑造得出彩、出新,更需要演員獨到的構思和傑出的創造力,進而實現某種精雕細琢又無限逼近真實的美學境界。

  近年來,王驍陸續參演了不少大小屏幕上的佳片傑作,如電影《志願軍:雄兵出擊》《三大隊》《第二十條》、電視劇《巡迴檢查組》《功勳》《流金歲月》《狂飆》《縣委大院》《風起隴西》《大考》《塵封十三載》等。他在這些作品中塑造的形象,身份上囊括了大英雄和小人物,品格上有高尚亦有低劣,性格可不茍言笑也可詼諧跳脫,情感基調的喜、怒、哀、樂涇渭分明。

  觀眾在肯定他塑造角色能力的同時,總是繞不開的一個評價,是松弛感。

  作為表演美學風格的松弛,是千錘百煉的結果

  “松弛感”作為一種狀態或者理念,近年來頗為流行,大眾在衣食住行方面講求一定的“松弛”,某種程度上是當前社會的一類心態或審美的體現。而在電影表演藝術中,松弛的提法由來已久,是電影藝術屬性的必然要求,其重要性一直為演員們所強調。

  喜劇大師卓別林曾説,演戲的藝術在於能使自己心裏感到輕鬆。在我國,趙丹、白楊等上世紀30年代就開始藝術創作、橫跨話劇和電影兩界的表演藝術家,也有相關觀點。趙丹指出,演員在松弛的狀態下更能集中注意力,更容易入戲。白楊則認為,電影的拍攝和放映形式,決定了演員在表演時不宜過度渲染,而是“貴在自然松弛”。

  但松弛又不等同於空洞虛浮,而要找準人物的內心依據,再用恰當的方式加以外化。1980年代,主演過《大浪淘沙》《廖仲愷》等影片的著名演員劉冠雄曾撰文《從“一松遮百醜”談起》,專論松弛如何讓表演創作産生新鮮感和生命力。

  演員在鏡頭裏的松弛其實並不罕見,但要使得松弛成為風格特色,並能夠具備美學價值和人文內涵,則要達到比較高的藝術等級。作為表演美學風格的松弛,其實是千錘百煉後的呈現效果,看似自然、實則洗練,動與不動都帶着準確設計,是用功將人物吃透,再平實地呈現出來,而非隨意為之。相應的,演員的不表演、不創造、不講邏輯,縱情任性,犧牲美感,以自我代替人物,是不能冠以松弛之名的。

  松弛的反面也不僅僅是緊繃,還包括表演呈現上的刻意、造作、過火、冗贅,也包括演員們當下最如臨大敵的標籤——“油膩”。而出現這些情況,一個很大的原因恐怕是演員過於“自知”。因為自知,對自我的魅力或角色的長處很有把握,所以忍不住加以強調、加以預設,甚至産生了脫離情境和人物的創作,就有了“跳戲”“齣戲”的效果,讓觀眾無法再相信故事情境中的人物。

  因此,松弛,首先意味着演員極大程度地忠於角色,然後才是對人物信息的掌握,以及表達分寸的處理。而從這個層面來看,王驍的表演在精準體現出每個角色的人格特質的同時,可以説是以松弛為風格,實現了“松弛美”。

  《流金歲月》中的楊柯一角為王驍在觀眾中徹底打響了名號。這位非典型精英人物,高深莫測卻又仗義可靠,風流不羈卻又極有分寸,給劇迷帶來意外驚喜,並産生探究欲——楊柯外形上其貌不揚,為什麼與劇中光芒四射的女性角色們在一起時,卻絲毫不落下乘,還顯得般配和諧?除了人物設定和情節發展的托舉,王驍表演上的架勢和節奏也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讓這個在設定上有些矛盾的人物真實且有説服力。王驍飾演的楊柯,以一種處變不驚的松弛感作為常態,神態平淡自若,該説該笑之處皆是坦然,絲毫不裝腔作勢。他無論面對什麼身份和情感關係的人物,都不刻意討好,也不展露優越。而與這種內在的松弛形成反差的,是王驍動作和體態上的利落,節制有力的身體語言,撐起了人物的高智感和掌控感。

  《縣委大院》中的喬勝利則與都會金領楊柯大相徑庭。作為縣城公務員的喬勝利,在群眾和上級之間苦心經營,做事兢兢業業,工作中有未盡之處或委屈之處,也是自己默默承擔消化。一場喬勝利獨自吃餃子的戲,定點長鏡頭中,將一餐尋常的午飯吃出些許耐人尋味的心境。雖然工作不順,且遭人誤解,但此時的王驍沒有做出什麼明顯的表情,以正常的節奏平靜地進食,蔫巴的狀態裏透露出挫敗感,以及繁忙中偶爾得空的疲憊。邊吃邊接到工作上的電話,是好消息,他卻也不喜形於色,繼續在常態中進食,好似在專注地品味着人生中的酸甜苦辣。一個身經百戰,在困境中默默泅渡的小人物,便有了具體的質感,自然地引發了觀眾的共情與體諒。

  達到美學風格層級的松弛,需要外松內緊

  總結王驍那些具有代表性的表演作品,細究起來每個眼神、表情、語氣和動作,往往是言之有物、能夠引發聯想的——只不過有些呈現故意被平淡化,甚至“無表現”。實際上,達到美學風格層級的松弛,都是外“松”內“緊”,先“加”後“減”的。演員需要對角色的充分認知和豐富設計,然後再做一步“減法”的工作,去掉不必要、不相關、不自然的外部呈現,保留關乎人物本質和思想感情的部分,再不着痕跡地流露出來。

  王驍在採訪中曾説,演員要為角色補全那些未能在作品中直接體現出來的生活細節和前因後果,掌握了相當的信息厚度,才可能在拍攝中流露出一些細節。創作的過程中,他曾對一處表演想出40種演法,從中選擇出哪一種才是最恰當的。他也會不斷地復盤自己的創作,看作品成片,找到創作中的問題。可見那些看似自然生長的本色流露,其實是精工細作的藝術創造。

  以他在《城中之城》的創作為例。苗徹處於審計部門,職業特性要求他必須敏銳、犀利,有壓迫感,對正在發生和可能發生的問題及時糾錯;同時他要內斂,喜怒不形於色,與人保持距離,不能輕易表露真實的想法態度。這樣一個鐵面無私、秉持正義的形象,在表演上很容易造成概念化,不見具體真實的人性,而空有一堆的口號。當然也不能處理得過於松散、隨意、接地氣,這樣會有失職業化身份的真實感。最終呈現在觀眾面前的苗徹,形象真切、飽滿又不失人情味,有賴於王驍對這個人物外松內緊的處理。

  觀察苗徹與三位老同學餐館敘舊的場面能夠發現,談論不同的話題時,苗徹的眼神是有區別的。當涂松岩飾演的謝致遠蓄意向苗徹探聽一些工作上的內容時,王驍的眼神低垂,看向桌面,以微笑的表情,簡單含混地答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關鍵的信息滴水不漏。謝致遠把話題轉換到苗徹的個人問題時,苗徹覺得“安全”了些,可以抬起目光與對方對視,給出一些真實的情感反應。前後兩種狀態,王驍的表情和語氣都沒有變化,狀態也始終松弛坦然,卻通過細膩的眼神處理,刻畫出一個審計人員在職業慣性下的謹慎,以及他作為一個具體的人的情感與歷史。

  在另外一場更加關鍵的重頭戲——苗徹得知戴行長的死另有隱情,王驍的表演能夠看到更加細緻有層次的處理手法,表演段落形成了完整有致的內部結構。歡聚之後,於和偉飾演的趙輝借酒消愁,已是微醺,苗徹卻滴酒未沾,保持着冷靜和清醒,駕車送趙輝回家。王驍依然以眼神表演來把握情緒節奏。先是目不斜視,一邊專心駕駛,一邊游刃有餘地與趙輝交流最表層的信息。隨着趙輝進一步透露內情,王驍的神態細微地松動,眼神忍不住左右瞟,開始走神琢磨這些信息。苗徹進一步逼問下,趙輝透露出“猛料”,苗徹忽然猛剎車,過於震驚險些闖紅燈。這時的王驍有了相對激烈的變化,扭頭、逼視、盤問,語氣急促,音調提高。隨着趙輝進一步解釋,苗徹也稍稍緩和,王驍的眼神繼續看向前方,眼神中透露出分析和判斷,冷靜地處理着這些信息。隨着談話的深入,苗徹發現整件事的隱情可能遠遠超乎自己的預判,王驍的表情於平靜自持中漸漸凝重,為後續情節製造了懸念。

  在這個段落中,苗徹處於被動接受信息的一方,主要是在給出反應中塑造人物,再加上人物性格、行為的限定,創作的空間其實比較有限,但王驍還是通過細膩而有層次的設計,在生活化的狀態中完成了角色塑造,段落內部有着清晰的“起—承—轉—合”設計,看似松弛,實則有章法,是以能將看似平淡的駕駛戲詮釋得精緻,增加了人物可供品讀的空間。

  (作者為戲劇與影視學博士、上海戲劇學院電影學院講師,羅馨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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