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9月,話劇九人新作《庭前》與觀眾見面。
一座威嚴的建築矗立舞&之上,時而是法庭,時而是客廳,時而是工作室,時而是庭院。所有的故事,都在這“庭前”展開。劇中男女主角郎世飖與尤勝男便相識於這法庭之上,從惺惺相惜的鄭重承諾,到聯合創立律師事務所的並肩作戰,再到分道揚鑣、覆水難收……歲月流轉,二人的悲歡離合,映照出時代的風雲變幻。
這是話劇九人至今體量最大的作品——演出時長近200分鐘、劇作時間跨度近30年,60余個角色、十數樁案件匯聚在這方寸“庭前”,嘗試於光陰流轉間映見世事明滅、人情冷暖,借角色之口探討法律與情理、理想與現實、堅守與妥協等議題。
這個9月,話劇九人迎來創建12年。《庭前》則成為“民國知識分子系列”的收官之作。在這部作品中,觀眾可以看到前作《四張機》和《雙枰記》中諸多故人的命運發展、故事結局。或是再度登場,或是出現在&詞中,又或是成為新故事的主角,《庭前》給出了一些彩蛋、補全了一些意難平,也畫上了一些圓滿或不夠圓滿的句號,讓那些在這片“民國知識分子宇宙”中出現、相遇、分離的人物,實現了獨立時空中的生長。
從2012年5月,校園話劇《蔣公的面子》在南京大學首演後爆紅,到話劇九人接連推出5部作品,每逢演出,所到之處一票難求、粉絲追捧的盛況,都展現着民國知識分子題材戲劇正逐漸走向大眾。創作者對時代的回望、對嚴肅議題的關注、對知識分子精神困局的探討等,讓作品具有了獨特氣質和鮮明品格。
縱觀話劇九人的5部作品,其“民國知識分子系列”戲劇的基本風格一以貫之。文人情懷、思想爭鳴,以語言為主要推進方式,對白密集高頻、用典隱喻繁複,將故事置於歷史和時代的大背景之下,以幾個人物的經歷遭遇或人生命運切入,力圖見微知著,呈現四兩撥千斤之感。
《四張機》發生於救亡圖存的民族歷史關鍵時刻。作品嚴格遵循古典的“三一律”結構,以“三位教授面對四張試卷的招生理念之爭”,直面新舊文化、教育公平、性別平權等諸多議題。四張考卷、一夜辯論,錄取與不錄取的唇槍舌劍背後,是一場關於家國命運的求索。拉開“民國知識分子系列”大幕的《四張機》,以20世紀初發生在北大的一則“軼事”為靈感,撬動有關知識分子在新世界的潮水勢不可擋湧來之時,怎樣尋找出路、選擇道路的思考。
第二部《春逝》則取材自有“東方居裏夫人”之稱的物理學家吳健雄,以及中國第一位物理學女博士顧靜徽。歷史上,這對物理學雙姝的人生曾在一年間短暫交匯,又再度分離。《春逝》便於此處起筆,在一場指向離別的相逢裏,繪出一幅有關理想、信念、女性等話題的溫柔畫卷。這一次,劇作高揚女性意識,思索與掙扎仍在,卻無尖銳凌厲之色。
及至2021年的《雙枰記》,儘管舞&與人物仍是與《四張機》相近的“三個教授一台戲”,&詞也充滿激辯交鋒,但卻如編劇、導演朱虹璇所言,“割捨了《四張機》裏的熱血和書生意氣,變得更沉鬱、容忍。”這部作品,少了文人式的想象和技巧,多了沉靜、複雜和厚重。《雙枰記》的劇情在不眠夜的談話中戛然而止,並無意於結果如何。
相較於前三部作品,2022年首演的《對稱性破缺》顯得頗為不同。故事的主人公以葉啟孫、吳大猷和吳健雄這三位對中國物理學發展做出貢獻的科學家為原型,由3名演員分飾幾十個角色,時間跨度80載,地理空間橫越數千里,在舞&上將那一段“群星閃耀時”娓娓道來。創作者將“對稱性破缺”由物理概念轉變為一種意象,將歷史真實、物理理論與藝術表達熔於一爐,帶着科學的浪漫和詩意成為人物命運的隱喻。而三位主人公跌宕起伏的命運,也由此及彼,照見那許許多多在時代車輪和歷史洪流中參差不同、令人唏噓的人生,也照見一代又一代人追問真理的不止步伐和追問意義的不停奔跑。
在《庭前》中,創作者延續了前作對更長時間跨度、更廣空間維度內容的關注,並進一步嘗試與更廣泛人群和真實世界建立深遠&&。《對稱性破缺》呈現3個個體與時代的狹路相逢,《庭前》則將故事結構在一對人物關係中,以二人的情感變化折射歷史的印痕、社會的變遷、觀念的轉變。一面是家、一面是國,一面是小我、一面是大我,兩相對照、雙線並行固然會增加作品的厚度與廣度,但也對處理千頭萬緒、枝蔓細節帶來更高要求。
作為系列的收官之作,《庭前》勾連起前作中諸位“故人”,寫完了後半部文章。但要將這些人物恰當地一一置入新作之中,必然離不開精巧的設計和銜接,在豐滿劇情的同時也難免一再擴大作品體量,過於駁雜、分散焦點。同時,與前作聯動是話劇九人獨有的特點,但倘若觀眾未曾看過前幾部作品,不了解“盧泊安”“程無右”為何人,則不免影響理解,難以與在此基礎上展開的劇情産生共情。
故事的結尾,一切塵埃落定,尤勝男來到渡口,即將踏上新的旅途。輪渡售票員代她求了一枚簽,簽上寫道“誰知江上酒,還與故人傾”。不遠處,成為私塾先生的郎世飖正在教學生《太真外傳》。兩人相對佇立,回頭望去,一片靜默中,他們之間,是走過一生的煙波。
這樣的結尾,令人看到與《對稱性破缺》相近的韻味。某種程度上,可以説,《對稱性破缺》打動人心的力量,在留白、在內斂、在克制,在於“退步原來是向前”般的別開生面。但《庭前》高潮段落大量的辯論呼喊、銳意爭鋒,則仍呈現出一種較為直給的輸出和情緒滿溢之感。當觀眾必得以大量精力分辨&詞、梳理邏輯,期待中那如一枚橄欖般反復咀嚼的余韻便難免弱化逸散。
無論是不斷打磨調整的《春逝》,還是今年春天以新卡司、新角色、新劇本、新舞&再度上演的《四張機》,話劇九人能夠贏得市場與口碑長紅,離不開不斷的向內審視與自我更新。走到《庭前》,一段故事就此收束,新的路途也自此展開。前路漫漫,期待話劇九人不畏崎路、不停追問,如《四張機》主題曲《知我》唱的那樣:“待到多年以後,文章氣節莫白頭。”(作者為青年藝評人、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