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黃河咏嘆調”-新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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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08/01 09:17:50
來源:北京晚報

香港的“黃河咏嘆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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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曲黃河一壺收 王世利

保衛家鄉·保衛黃河

  “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這響亮的歌曲,我第一次聽到,大概是在大學時代;哪一年,哪個場合,記不清了。我讀的是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中國歷史文化意識在三個成員書院中(另外兩個是崇基學院、聯合書院)是最為濃郁的。“風在吼,馬在叫……”的歌聲,從播音器中雄壯溢出,應該是在紀念七七事變集會的時候,還有某些涉及中國近現代史的集會的時候。

  紀念七七事變的年度集會,香港經常舉行。當年日本“文部省”篡改教科書,把侵略中國説成對中國的“進出”,引發中國人的聲討,香港曾有不同形式的抗議活動。有一次,多個文化教育團體在維多利亞公園舉行大會;我讀報,得知當日香港大學的陳耀南教授在會上發言,對眾多時髦青年迷戀日本流行文藝而無知中國歷史,十分難過,痛稱“東條英機的魅影未去,西城秀樹的歌聲已來”(大意如此)。我想在此次集會上,“黃河在咆哮……”的強音,一定伴着陳耀南的憤慨陳詞。

  這響亮的歌曲,出自《黃河大合唱》中的《保衛黃河》一節。《黃河大合唱》正是為抗戰而創作的,由冼星海作曲、光未然作詞,成於1939年。一次東渡黃河的所見所聞,激發了光未然的創作靈感。黃河是中國的母親河,保衛黃河也就是保衛中國人的母親。香港曾經是英國的殖民地,崇英崇洋的黃皮白心人固然有,更多的是黃而不白的中國人。黃河,長久以來在香港的文藝作品中出現,是咏嘆的對象。

探黃河·拍黃河

  改革開放政策1978年12月才開始實行。1977年夏天,時年三十一歲的黃國彬從香港出發,不避關卡重重、手續種種,“闖”入神州,圓他少年時的夢想,親自用“雙瞳吸飲”華山夏水的瑰麗與偉大。游覽時,他盡可能記下每個經歷和印象,回到香港後,以靈巧高華的健筆,寫成了二十二萬字的游記《華山夏水》,在1980年出版發行。此書詳述黃國彬與女友北征上海,瀏覽杭州;然後直撲北京,摩撫萬里長城的雉堞;進而乘火車在東北大平原上奔馳;再南下登泰山,游太湖,溯長江,探黃河,最後徜徉於山水甲天下的桂林。他用四十三天完成了近三萬里的華夏壯游。他的著作出版後,我撰文高度評價這部“朝聖中國山川的歷程”。《華山夏水》的書寫方式接近漢賦,有鋪張揚厲之風,徵引文獻,記其游歷,抒其情懷。書中的《黃河》一節有這樣的句子:“黃河幾萬年雄壯的咆哮裏,也有一個民族的悲歌。”

  1982年,香港攝影家水禾田在黃河上下游拍攝風景,翌年在香港藝術中心舉辦黃河攝影展覽,展出照片約六十幀。時任香港中文大學教授的余光中,參觀了展覽,認為“觀之壯人心目,動人遐想”;他細覽照片,並“參閱黃國彬的游記《華山夏水》”,於5月寫成《黃河》一詩。1986年,北京的水利電力出版社推出《黃河:水禾田攝影集》,相信1982年展出的照片,應包括在攝影集之內。

“那滔滔的浪濤是最甘,也最苦”

  《黃河》長六十七行,接近五首十四行詩(sonnet)的長度,不分節段,一氣呵成,象徵黃河的雄長氣勢。黃河是中國的母親河,母親的乳汁甘甜;黃河流淌着中國的歷史,歷史中有苦難。此詩的開頭是“我是在下游飲長江的孩子/黃河的奶水沒吮過一滴/慣飲的嘴唇都説那母乳/那滔滔的浪濤是最甘,也最苦”。這四行為此詩定調,而定調偏於悲苦、偏於嘆息,詩中有一個又一個疑問。

  余光中少年時打好了中國古典文學的基礎,大學時讀外文系,後來在外文系教書。在香港中文大學則是中文系教授(時維1974-1985),任教期間新讀或重溫古代典籍,寫起詩文來古典題材經常出現。其咏李白、杜甫、蘇軾諸篇,譽之者眾。《尋李白》的“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餘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幾句,常被引用,已成為現代經典。其《湘逝》寫杜甫,其《唐馬》貫通中國古今,學養豐厚,書香飄逸。《黃河》有他本身的文化積澱,加上對黃國彬游記《黃河》一節地理歷史資料的引用,熔之裁之(《文心雕龍》有《熔裁》篇),經之營之,此詩可説是一篇小型的抒情性史詩(petit lyrical epic)——我自鑄的“偉辭”。

  黃河發源於高原,流經北方的平原,在此“一代又一代,喂養我辛苦的祖先/和祖先的遠祖,商,周,秦,漢”。大禹治理黃河的傳説,連小學生都知道,是的,余光中問:“大禹馴得了你嗎?”黃河雄偉而桀驁,“一過虎口和龍門/就由你作主了,矯健的腰身/低低的泥岸怎攬你得住”?黃河這個母親非常嚴厲,哺育兒女,更考驗兒女。古書記夏禹“導河積石,至於龍門”;這裡的龍門有其地,虎口呢?余光中運用其詩人特權(英語所謂poet's license),故意把“壺口”寫成“虎口”,讓它和“龍門”對仗。

  壺口瀑布勢大聲宏,是黃河最具標誌性的景觀;水禾田的鏡頭必有拍攝,余光中自然不能錯過。把壺口寫成虎口,好啊,急奔暴瀉的黃河水,其兇猛真如虎口。嚴厲的母親,試煉她幾千年來的兒女,勞其筋骨,苦其心志,“二十六次的改道,一千多遍的泛澇/沒頂的游魂恨發飄飄”。雖然如此,黃河仍是交通大動脈,“岸上的怨婦,波上的徵夫/絡繹待渡的賈客,遷客和俠客”都要靠她。她見證着歷史上的人物和故事——“刺客南來,宮人北去”,即“那帶劍的燕客,抱琵琶的漢姬”。這自然講的是“風蕭蕭兮易水寒”的荊軻(戰國時期,易水是黃河的支流),和渡過黃河到匈奴和親的王昭君。昭君的《怨詞》中就有“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的句子。

  黃河船夫滿臉的皺紋

  黃河“見證古來的天災,人禍”,到了余光中觀展覽的此刻,“只剩下照片裏”——

  這船夫彎腰獨搖着單槳

  空艙對着更空的穹蒼

  一捆柴木斜靠在船舷

  自從有河就有這樣的河漢

  不知道河水從天上奔來還是從青海

  只知道他生來與黃河同在

  河到那裏人就到那裏

  水災又旱災劃滿臉的皺紋

  一道道,匯入了深邃的眼睛

  風乾的臉色襯着龜裂的土色

  這就是《黃河》的關鍵“特寫鏡頭”了,一定是根據水禾田攝影展上的照片,用文字描摹出來的人像。《黃河:水禾田攝影集》中,就有這樣的“河漢”特寫照片:“水災又旱災滿臉的皺紋/一道道,匯入了深邃的眼睛/風乾的臉色襯着龜裂的土色”。“河漢”的樣貌,讓人聯想到臧克家在《運河》中所寫“我看見舟子的臉上老撥不開愁容”,還有俄羅斯畫家列賓作品《伏爾加河上的縴夫》的勞苦。

今日黃河新貌當促成“甘旅”續篇

  “黃河遠上白雲間”,對香港人來説,是兩三千公里之外的白雲間,是遠不可覓的白雲間。但對香港的中國讀書人來説,黃河卻近在心裏,且“常在我心間”,並希望和她親近。2001年春余光中有山東之旅,後有文為記。其《黃河一掬》寫他一行人從山東大學校園出發到黃河邊,把手伸進黃河之水,“我的熱血觸到了黃河的體溫,涼涼地,令人興奮”。他終於探到了“李白的樂府裏日夜流來”的黃河水,他“拜過了黃河”——在他的詩如《當我死時》如《民歌》“高呼低喚……不知多少遍”的黃河。

  當日,他的鞋底黏着濕泥,返回校園後卻不拭掉。直到飛抵台灣的家裏,“我才把幹土刮盡,珍藏在一隻名片盒裏。從此每到深夜,書房裏就傳出隱隱的水聲”。《黃河一掬》是他山東游記四章中的一章,全篇名為《山東甘旅》。余光中在此探到了母親河甘甜的乳汁。

  1977年黃國彬涉足華山夏水時,1982年水禾田拍攝黃河時,1983年余光中咏寫黃河時,所見的黃河,基本上仍是古老的樣貌。1992年之後,“鄉愁詩人”有多次神州之旅;親眼見親耳聞之外,他讀書刊報紙(中國的事物他無時不縈回於懷,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旅居美國時,他就説自己常常向《紐約時報》的油墨狂嗅古中國的芬芳),知道黃河及其流域的面貌,以至於整個神州的面貌,日新又新,日美又美;如再寫游記,應該是“甘旅”的美麗續篇。

【附記】

  黃國彬博士曾任教於加拿大、香港的多個大學,著譯數十種,包括詩集、散文集、評論集等。水禾田(本名潘景榮)曾獲“香港十大傑出青年獎”,2006年拍攝部分位於中國的世界文化遺産。流沙河的《詩人余光中的香港時期》,析論余氏此時期的一百九十首詩,謂其中的《黃河》和《唐馬》諸篇皆為傑作。余光中的《黃河》一詩收入人教版語文七年級下冊。

【糾錯】 【責任編輯:唐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