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而隱秘的父愛-新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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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05/19 09:01:39
來源:北京青年報

偉大而隱秘的父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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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乎沒有事先的宣傳和預熱,《漫長的季節》的熱播完全依靠網友和觀眾的口碑。盡管也有網友給出差評,比如劇情推進“過慢”或者范偉的角色塑造與過往的電視劇比較雷同,但本劇無可挑剔的質感注定會讓我們難以忘懷,回味良久。

    也有多條時間線,也在追尋懸案的真相,但因為有了班宇的存在,《漫長的季節》完全不同于《塵封十三載》《他是誰》等作品,甚至和導演前作《隱秘的角落》也有著天壤之別。這是一部廢墟式的電視劇,不是面向過去,而是面向過去的“殘余”。王響的生活裏充斥著過去留下的殘垣斷柱,完整的生活注定已經逝去;但盡管只剩下孤零零的殘垣斷柱,那些逝去的卻又依然存在。在這對矛盾中,包含著理解本劇的奧秘。

    流動的世界

    我們不妨從“水”的意象開始説起。水在班宇的小説中往往喻指著難以把握的力量,比如《梯形夕陽》裏傳説中的洪水,在1997年這個下崗的年份來臨。在《漫長的季節》裏,水更象徵著無法預測的命運。王陽與沈墨的相戀是《泰坦尼克號》的鏡像,王陽在水中的殞命既是傑克與羅絲愛情故事的重演,也是王響人生悲劇的起點。毋寧説,水是對生活失序之後墜落的恐懼,水也是人物恐懼感的物質賦形。

    這種恐懼感不只出現在班宇的小説裏,雙雪濤的《平原上的摩西》、鄭執的《生吞》的敘事時間都如水流一般走向混亂、難以琢磨。東北的“陳舊”故事裏總有沉甸甸的時光分量。國企改革、下崗大潮、商品經濟,讓王響們在時代的狹路中逡巡穿梭,艱難生存。而龔彪們看似玩世不恭的人生態度裏,則鋪滿了迷茫與荒亂。未來,從來不是一個清晰的圖景。

    如果馬德勝收到了王響的資訊,王陽的命運或許會被改變,他也還能在刑警的位置上發光發熱;如果龔彪不是意外發現了妻子出軌的事實,或許作為上世紀90年代大學生的他,不至于如此窮困潦倒;同樣,如果王響沒有為龔彪出頭,他的名字本已在下崗名單之外。

    是充滿不確定性的時代環境造就了劇中的三兄弟,也造就了班宇最關心的父輩:他們焦慮、迷醉、狂亂、憂鬱、躁動,但又能故作坦然地面對生活,甚至表現出無所畏懼的姿態。與其説這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消極抵抗,不如説這是一種不願妥協的無聲控訴。

    這也是為什麼《漫長的季節》要反覆穿梭在2016年、1998年和1997年——在更為復雜的時代互動,可以生成對生活的更具體感知。我們不難發現,本劇熱衷于把彼時彼地的語境與人物的當下語境進行特定的連接。比如,將王響對待王陽和王北的不同態度在不同時間線中形成對照。這樣做的目的就是在反思中生成對歷史和生活的新感知——如果王響當年就能像對待王北一樣去理解、感受王陽的所思所想,一切會不會變得不一樣?或許可以説,正是本劇中那個流動的世界讓我們對王響們的底層生命經驗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父親的形象

    本劇中的碎屍案發端于“水”,“水”又是王響、龔彪等人通往真相的渠道。班宇曾寫道,或許在單數之間,我們也應尋求一個雙數:在小説與小説的背面,在人和人的反面,在風中的帆與水裏的帆之間,找尋一座桅桿的幻視。“水”的倒影裏,正是我們熟悉又陌生的父親形象。

    如果説商品社會塑造的“正常人”,是市場的人格投影,理性、冷漠而精于計算; 那麼作為父輩的王響和龔彪,則是標準的“畸形人”,他們充滿理想卻不合時宜,被視為瘋子或廢人。但對于父輩在生活中的失敗、失意、失落,本劇沒有止于感傷,而是以影像的方式,讓我們重新認識他們,也為這群時代浪潮裏的犧牲品追索正義。

    班宇小説《盤錦豹子》裏的父親孫旭庭雖有“盤錦豹子”這樣兇猛的綽號,在生活中卻是唯唯諾諾、委曲求全。直到結尾處,孫旭庭那咆哮瘋狂、情緒迸發的時刻,才將他此前的萎靡神態統統照亮,讓我們明白他絕非窩囊之人,長久以來的種種表現,不過是因為他太過在乎他的家庭。

    讀懂班宇,也就讀懂了本劇中的父親形象。在國營老廠樺鋼搖搖欲墜之時,已經在下崗邊緣的王響依然一心為公,毅然阻止邢建春倒賣國有資産;因為看到妻子麗茹久違的笑容,龔彪忍住內心的不舍,決定和她離婚,只因為他愛她;明知道狠揍沈棟梁會造成嚴重後果,馬德勝還是要為可憐的沈墨出一口惡氣,甚至為此斷送了前程。

    恰恰是那個嚴厲苛責的父親形象在殘酷的社會現實中坍塌的時刻,才是父子情深的時刻。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什麼在本劇所塑造的父親形象中,最為動人的正是那些社會意義上的失敗者。

    父輩們的愛那麼隱秘,那麼內斂,以至于無人了解。當本劇的故事在三條時間線之間來回跳躍,我們才看到了一個個完整的父輩,看到了他們隱藏在不靠譜表像下的正義感、閃光點,徹底地理解了他們,並與之緊緊擁抱在一起。《漫長的季節》精準地拍出了東方式的父愛,那是一種持久隱忍又相當驚人的感情。

    救贖的希望

    有網友評論,王響在本劇的結尾處可能已經死去,那個開放式的結局可能只是幻想。抱有這種觀點的朋友,或許對班宇還缺乏一定的了解。

    還是從“水”説起。班宇小説《冬泳》的結尾,“我”走進了水中,想起回蕩在耳邊的求救聲,也見到了女友死去的父親。最終,“我赤裸著身體,浮出水面,望向來路”,這意味著“我”最終從水中“復活”。而“復活”就來自于對過去創傷的回望。

    經歷喪子、喪偶的王響倒臥在軌道上,但一聲孩子的啼哭將他從地獄裏拉了回來。王北的到來,是生活的希望,也是生命的救贖。但王響所説的“往前看,別回頭”,絕不應該被簡單地理解為遺忘過去、重新開始。正如本雅明所言,當下的某個時刻可以回到過去的某個時候並且將它贖回,讓它以一種從未預想到的方式再活一次。

    這也就是在過去的王響和現在的王響在鐵軌上相遇的真實意義。王響對待王北的寬容、開明,對待巧雲的溫柔、體貼,都與從前的生活態度形成了鮮明對比。消逝的世界去而未歸,但又如並未離去。漫天大雪悄然而至,王響説,“這雪爸見過,這是從過去來的。”這也意味著,在經歷過漫長的季節之後,經歷過那些悔恨、愧疚、遺憾之後,王響仍然會堅強地活下去,繼續找尋自己的救贖,直到生命的盡頭。

    班宇的成名作《逍遙遊》中,身患尿毒症的“我”失去了一切,並最終認清了自己的虛弱——人物生活在絕對的虛空之中,恰如曾經失去一切的王響。病痛使人敏感、脆弱,陽光下也布滿陰影和寒意,盡管如此,班宇依然認為,虛空中包含著等待,“我”的生命絕非毫無意義。最終,《逍遙遊》和《漫長的季節》一樣,成為反悲劇的悲劇。

    因此,本劇並不是所謂過去時代的琥珀,更不是對美好時光的留戀,而是不斷浮現的遠方,是不斷追尋的希望。當王響望著承載著回憶的列車從自己身邊呼嘯而過,他的新生活,也將就此展開。(文\作者 李勤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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