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蔓延後,中國留學生的日子怎麼過?身處德國萊比錫的周倩儀、美國紐約的邢淅璇、法國巴黎的董永晟、以色列特拉維夫的朱效民、美國蒙大拿的樓佳凱在海外直面疫情衝擊。騰訊視頻的紀錄片《一次遠行》通過16個月的跨國拍攝,記錄了五個人的珍貴時光。
近日,《一次遠行》監製、騰訊在線視頻節目製作部A4工作室負責人朱樂賢,以及該片導演吳學競,接受了羊城晚報記者的採訪。
五位中國留學生的異鄉故事
兩年前,騰訊視頻開始策劃《一次遠行》。朱樂賢回憶:“當時是新冠肺炎疫情爆發初期,我就在想,異國他鄉的留學生該如何工作、學習?當時取的題目叫《留學一年間》,想拍大四留學生畢業那年的故事。”但由於許多學校採用上網課的方式教學,朱樂賢不得不改變思路。於是,製作團隊將表達重點從關注留學生的學業,調整至關注他們的生活,着手通過網絡徵集故事。經過16個月的拍攝,近兩年製作,最終呈現出正片裏五位中國留學生的故事。
周倩儀
《一次遠行》的第一位主角是夢想成為科學家的廣東女孩周倩儀。2017年,周倩儀辭掉工作前往德國,到萊比錫大學重讀本科,學她心愛的物理。2019年11月,她開始頻繁嘔吐,肚子持續腫脹,隨後確診胃癌晚期。周倩儀選擇留在德國接受治療,同時寫畢業論文。一次復診後,德國醫生告知她無法安排手術治療,她便回國尋找新的治療方案。她和家人先去上海,再回到廣州,為着“活下去”堅持配合治療。周倩儀曾囑託弟弟,在她走之後,如果天文學和物理學有了新發現,一定要告訴她。
邢淅璇
第二位主角是愛在紐約皇后區合租公寓的天&上做白日夢的女孩邢淅璇。主修比較文學、法語、戲劇的邢淅璇,2020年從美國布林莫爾學院畢業。在申請到加州藝術學院表演專業研究生後,她要等到2021年才入學。她在紐約感染了新冠。她想表達疫情下的孤獨與無望,讓人們更加勇敢和團結。幾經周折,她在天&上演了一出戲,叫《天&夢游》。
董永晟
第三位主角是留法男孩董永晟。本科畢業後,他來到法國巴黎第十三大學學習旅游管理專業,並於2016年與友人在巴黎創辦了旅行社。沒想到,新冠肺炎疫情爆發,全球旅游業進入寒冬,旅行社被迫關停。在患上抑鬱症後,董永晟開啟“自救”,尋覓轉行機會,試着做攝影,之後開了一家兒童攝影工作室。他説:“路走不通的時候,還有其他的路可以走,總好過你停在那兒。停在那裏的話,就永遠到不了。”
朱效民
第四位主角是抱着世界和平理想來到以色列的朱效民。2020年,朱效民來到以色列特拉維夫大學,學習“衝突解決與調解”專業。2021年夏天,即將畢業的朱效民在巴以地區開啟了一段特殊旅程。他走過戈蘭高地、加沙地帶及耶路撒冷。他在旅行日記中寫下一段話:“我知道,這不過是一次走馬觀花的旅程,複雜的邊境,失控的街頭,不同的選擇,真實世界才展開一角,答案還在風中……”
樓佳凱
第五位主角是迷上美國西部生活的樓佳凱。他是蒙大拿大學唯一的中國學生,也是新聞系唯一的留學生。2019年初,由於課程需求,正在上大三的樓佳凱需要獨立完成一個長周期紀實拍攝任務。他來到蒙大拿的牧場,在淳樸牧民的幫助下,拍攝了紀錄影片《﹣32℃》,作品還獲了獎。2020年6月,回國機票價格因為疫情水漲船高,樓佳凱決定先留在美國工作,受聘為蒙大拿大學的視頻總監,承擔學校官方活動的拍攝任務。2021年,他決定回國。
對於這五位背景、性格截然不同的中國留學青年,他們的“遠行”都指向着不同答案。朱樂賢&&:“我們希望提供可供觀眾參考借鑒的人生樣本,通過這部片子能夠讓觀眾看到自己,發現生活的意義,並思考‘我們究竟該怎樣過好這一生’?”朱樂賢&&,通過兩年的觀察,他發現真正甘願躺平的留學生極少,“每個人都想過好自己這一生,躺平也多是暫時的”。
對話
“一個對生命有着堅定理想的人,應該能鼓勵觀眾”
吳學競
2021年9月,周倩儀因病離世。她的故事,讓無數觀眾破防,在社交網絡引發熱議。周倩儀雖然遭遇了病痛折磨,但在生命的最後階段,依舊熾熱地活着,追尋着自己的天文物理夢:“我們都是星塵,其實星星死了都會爆炸變成下一代星系的原材料,這是很浪漫的一個説法。”
羊城晚報:為什麼要把周倩儀的故事排在第一個播,而且用了兩集的篇幅?
吳學競:這個故事我們拍得比較長,從德國跟到周倩儀回國,保證了故事完整性。這部系列紀錄片的體量是每集30-40分鐘,為了統一整體觀感,我們把她的故事做成了兩集。把她的故事放在第一個播也是出於故事的完整度考慮,同時這個人物非常出彩。我們也想通過周倩儀的故事,為這部片子定個調。
羊城晚報:你們希望定的調是什麼?
吳學競:我們希望把留學生故事的外延打開一些。我們拍攝過程跟最初的預設相比有些跑題,沒有過多關注他們的學業生活,以及特別單純的學生狀態,可能更偏向於講述一個20歲左右年輕人的人生故事,但背景是異國他鄉,人物身份是學生。另外,這部片在剪輯方式和敘述方式上,跟傳統紀錄片有點區別,我們希望故事講述更劇情化,主人公視角更強。
羊城晚報:你覺得周倩儀的故事在社交&&引發極大反響的原因是什麼?
吳學競:它涉及生死,對所有人的衝擊力都會更強,這是很直接的因素。此外,周倩儀本人確實是個很有魅力的、有生命力的人。觀眾看到一個對生命有着堅定理想的人,應該也是對他們的鼓勵。
羊城晚報:周倩儀在德國時與男朋友的愛情故事是一條線索,為什麼回國之後,這條線索中斷了?
吳學競:值得被看到的內容,都放出來了。她回國之後跟男友的交流,是她希望更屬於自己的那部分,所以我們在拍攝上沒有強化這點。在紀錄片拍攝過程中,雙方不只是拍攝者和被拍攝者的關係,每個人都有自己需要被適當保護和隱藏的一小部分,這應該被尊重。
羊城晚報:周倩儀的弟弟看到片子之後,給了你哪些反饋?
吳學競:我們拜託她弟弟看了,但是他應該沒有給他爸媽看。可能對他們來説,面對這件事還是會有一定的壓力。她弟弟看完之後,盡在不言中。我們給周倩儀德國的同學也發了片子,德國的朋友、同學還給她辦了一次追思會。一個朋友走後,能被紀念、被記住,對於身邊的人來説,還是挺大的安慰。
“攝影師一個人面對所有人物的變化、情緒的起伏”
今年上半年,騰訊視頻開啟了系列紀錄片“人間真實”片場。其中包含五部紀錄片:有關注95後少年成長的《真實生長》、關注中國留學生海外生存實錄的《一次遠行》、關注親子家庭和女性的《了不起的媽媽》、首檔“婚姻家事律師”紀錄片《親愛的敵人:婚姻家事律師實錄》、跟拍兒科科室日常的《大象出沒的地方》。其中,《一次遠行》是唯一一部大規模海外拍攝的紀錄片。疫情之下,海外拍攝給製作團隊帶來了不小挑戰。
羊城晚報:如何實現海外拍攝?
吳學競:因為疫情影響,我們的導演組都沒法出國,只能在當地找攝影師完成,遠程溝通拍攝。我們之前有國外拍攝的經歷,會儲備合作過的攝影師資源,同時也會調動可以利用的資源,比如找主人公的朋友拍一些應急場景,或者進行補充拍攝。
羊城晚報:這也是觀眾反饋拍攝技術參差不齊的原因吧?
吳學競:對。美國的影視工業比較發達,法國學藝術的人多,成熟的攝影師比較好找。拍以色列的故事就沒得選,能找到攝影師就已經是勝利了。與朱效民同行的以色列人阿龍是他的好友,也是此次旅行的嚮導、司機及攝影師。
羊城晚報:16個月的跨國拍攝,有沒有讓你至今感受到衝擊的事?
吳學競:有一些細節。拍攝周倩儀那集時,因為選題的特殊性和人物敏感的狀態,所有人都頂着壓力。在德國負責拍攝的蔣丁老師經常感到自己要一個人面對人物的變化、情緒的起伏。有一次,我工作到凌晨2點多下班,回到家快4點了,他跟我説“拍不動”了。類似的情況不少,我們只能遠程給他們一些建議,然後調整、重啟。
羊城晚報:你們當時應該拍了不止這五個主人公吧?
吳學競:執行拍攝的故事有20個左右。比如我們在法國拍了三四個主人公,最後只有董永晟的故事完成了。
羊城晚報:拍攝中斷的原因通常是什麼?
吳學競:一類是事件進展跟我們預想的差別較大,變成一個特別冗長、平常的生活狀態的故事,繼續拍下去的必要性不大。另一類是主人公的選擇和客觀條件限制。例如,在德國留學的博士夫婦的故事,這對新手爸媽面對疫情、學業、育兒壓力,生活被安排得很緊湊。後來,因為柏林疫情嚴重,再加上爸爸的學業很忙,無法繼續執行拍攝,挺遺憾的。我們把一些松散的、中斷拍攝的故事做成了番外篇,也能讓觀眾看到中國留學生群體更豐富的圖景。
“‘報喜不報憂’可能是中國人共通的性格”
董永晟在片中講述了他初到法國留學時的打工經歷:他一個晚上要洗2000個盤子,洗到兩手過敏,被刀叉劃傷三四十處,最後比洗碗機洗得還快。有一天,他去倒垃圾,被突如其來的大雨淋濕全身,就在那時,媽媽給他發了一條信息——累了就回家吧。這時,雨突然停了,天上出現了一道彩虹。董永晟在看到彩虹的瞬間熱淚盈眶,告訴媽媽“不行,我還不能回去,因為我給自己定的目標還沒有達成”。每個選擇遠行的中國留學生,都在尋找自己遠行的意義。對於紀錄片製作者而言,也是如此。
羊城晚報:陳曉卿説留學生的家長要慎重觀看《一次遠行》,你認同嗎?
吳學競:我認同。我們也在討論,許多父母看完這部片子可能都不願意讓孩子出去了,因為太苦了。董永晟告訴我,他在片子裏説的好多話,從來沒跟他爸媽説過。“報喜不報憂”可能是中國人共通的性格。大家都挺堅強的,都覺得可以靠自己渡過困境。
羊城晚報:“這部紀錄片展現的是中國留學生的孤勇青春”,你如何看待這種概括?
吳學競:留學生在國外一個人面對生活、學業、陌生的社會。這兩年,疫情又增加了一重考驗,同學間的往來會變少,同時還有一些輿論壓力,他們需要面對生理和心理上的孤獨感和挫敗感。
羊城晚報:就你這兩年的觀察,激勵他們勇敢前行的原因是什麼?
吳學競:一個人如果內心對自己有更大的要求、對人生有更明確的目標,真的面對困難境地時,都可能像片中的主人公一樣,努力往前走。真正躺平的人還是少數。
羊城晚報:你在做這部紀錄片前,會不會在心裏給中國留學生貼標籤?做完後,想法有改變嗎?
吳學競:我們最早選題時,的確會有更標籤化的分類,例如,是不是要找一個一流大學的學霸?是不是要找一個學習觀眾無法理解的專業的人?但實際做下來,我們發現,當你把一個很具體的人講得完整、生動、充分的時候,標籤本身的意義沒有那麼大。就像看完周倩儀的故事,觀眾不會簡單地把她理解成抗癌女孩。
羊城晚報:拍完片子後,你們和主人公還保持着&&吧?
吳學競:對的。朱效民和樓佳凱都回國了。效民專業特殊,找了一份對口的工作。佳凱目前還在調整,處於自由職業狀態。董永晟的困難還沒完全解決,但人生之路還得往前走。邢淅璇在加州讀研究生。他們告訴我,很多網友的留言,鼓勵了他們。
羊城晚報:跟隨這部紀錄片兩年,你有哪些收穫?
吳學競:拍攝、製作這部紀錄片的兩年,正好是遭遇疫情的兩年。疫情對影視、媒體行業衝擊很大,但我挺幸運有這件事做,每天打卡剪片子,也不會想別的事。現在,我又開始焦慮了,就像打游戲打到通關之後,突然有點悵然若失,不知道該幹什麼。所以,我先等等。
(文/記者 龔衛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