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許鞍華七十而悟 拍自己喜歡的電影,不用“裝模作樣”-新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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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10/28 09:18:53
來源:新京報

看許鞍華七十而悟 拍自己喜歡的電影,不用“裝模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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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早期的《客途秋恨》《女人,四十》到後期的《天水圍的日與夜》《桃姐》《明月幾時有》等影片,許鞍華最好的電影作品幾乎都是現實主義題材,她對現實味道也有着精準的把握能力,她非常善於通過樸素而簡單的鏡頭表現強烈的感情,在記錄市民瑣事的煙火氣中展現着人道主義的關懷,這也正是許鞍華的強大之處。而許鞍華執導的《第一爐香》10月22日上映後,一直毀譽參半,對於她為何如此鍾情於改編張愛玲的作品,她&&在對生活質地的理解上,與張愛玲有着很多同感,因為自己沒有拍過愛情片,這次想彌補遺憾。

  創作根源

  沒有功利心,希望拍過癮的現實故事

  作為移民二代,香港構成了許鞍華創作的根基。在她執導的帶有半自傳色彩的作品《客途秋恨》(1990年)裏有這樣一幕,昏黃的午後,幼年的孫女(有着許鞍華自己的影子)背誦完《烏衣巷》,爺爺在躺椅上抱着她感慨,“常學習就不會忘本;良醫良相為民服務。”這兩句&詞像是從理念上,也從地域上對她創作根源的總結。她在上世紀90年代便覺得自己很難再有突破,一半原因是她不願離開香港再去嘗試商業大製作,另一半原因是她自認不算有創意的人,敘事層面依賴於故事,希望有過癮的故事發生,再按照她自己的方式拍,但能讓她感覺過癮的事情似乎越來越少了。她曾給自己的能力定位,“我估摸自己在香港導演中排名前十,在世界上沒有排名”。她對獎項一直沒有什麼功利心,或許正因如此,她個人和作品反倒一直被各個電影節和頒獎禮所青睞。2020年,威尼斯國際電影節授予她終身成就獎,有評價説,如果許鞍華走出去拍攝一些外語電影,她的成就和知名度會更高,許鞍華對此回應,那不是拍電影必要的事情。她始終是一個本土化的導演,作品一直講述她熟悉的語境內的故事。

  在許鞍華的作品序列中,既有表現香港社會底層、邊緣群體等常被忽略的現實文藝片,又有奇情、武俠、驚悚等市場化的商業類型片,但一直以來,外界更多聚焦她在電影中的社會性表達,將她看做香港人文精神的一個代表。一方面,這是一個相對穩妥的解讀方式,即使很多時候會出現過度闡釋的尷尬,而她自己也一直不認可這些形而上的概括。另一方面,她對香港社會底層肌理的觀察角度,始終是帶有一定作者的溫度,而非知識分子的那種冷靜。她對香港始終有一種溫情和謙遜,正是這些讓她的創作視角常常觸及香港社會的邊緣人物。她之所以去拍攝那些看似“鋒利”的題材,更多是她能在其中看出獨特的趣味,同時也會帶有個人體驗的嚴肅力量,而非劍有所指的批判,起碼,不完全是。

  許鞍華最好的作品幾乎都是關於現實的,即使是那些商業作品,她在人物狀態、生活場景上的描繪,也都非常熨帖,比如《極道追蹤》、《幽靈人間》這樣不太出名的作品,年輕人的趣味和都市感,她都做得不錯。但在脫離現實的文學作品改編中,她幾乎都失敗了,從得到很大資源支持,拍攝過程相對任性的《江南書劍情》和《戈壁恩仇錄》(改編自金庸的武俠小説《書劍恩仇錄》),到權衡多方利益的糾結之作《玉觀音》(改編自海岩的同名小説),市場與口碑都不如預期。如果仔細看這幾部戲,仍能感覺到許鞍華的味道和表達,只不過在改編作品裏,這些只是點綴,主導的仍是原作。這一類作品在她的價值序列裏,原著表達要遠大於她個人創作,她呈現的通常是理解上的不同,因此從未僭越文本。

  面對質問

  三次改編張愛玲作品 《第一爐香》卻離讀者最遠

  許鞍華三次改編張愛玲作品都不算成功,前兩部分別是1984年上映的《傾城之戀》、1997年上映的《半生緣》,而這次執導的《第一爐香》最不討好,項目開始到上映一直被外界詬病,再到上映後引發的全民吐槽,這部片子遭遇着比前兩部更猛烈的批評,成為最“不香”的許鞍華之作。許鞍華曾在採訪中自嘲,香港很多想拍張愛玲的導演都很恨自己,不明白為什麼總是讓這個女人拍。也有更不友好的質問,許鞍華為什麼從來拍不好張愛玲呢?許鞍華能讀懂張愛玲嗎?

  她在《許鞍華説許鞍華》書裏分析過自己喜歡張愛玲的原因,“我沒法解釋,為什麼張愛玲會風靡我們這一代導演,這是個文化現象,可能上海40年代跟香港很像,她所面對的,其實我們可以認同”。張愛玲小説有時繁縟於心理活動與生活細節,許鞍華的電影也極其注重對環境氛圍感和生活質地的表現,這一點上,她們有共通之處。許鞍華拍不好張愛玲最重要的原因,是不夠決絕。張愛玲可以冷冰冰地看待七情六欲,不為所擾,許鞍華做不到。《半生緣》是三部改編作品裏相對成功的作品,也是許鞍華的溫情體現最明顯的一部。寫劇本時,她一直希望曼楨(吳倩蓮飾)沒有那麼好,祝鴻才(葛優飾)也不那麼壞。坦言自己處理不好兩人的強暴戲,最終在電影裏,用一個拉遠的中景拍攝兩人影子來表現。

  由張愛玲作品改編的電影中不乏成功作品,比如李安執導的《色,戒》(2007年),關錦鵬執導的《紅玫瑰與白玫瑰》(1994年)。《色,戒》和《紅玫瑰與白玫瑰》故事是慾望驅動的,許鞍華拍的是感情驅動,在力道上,已經相差太多。在許鞍華眼裏,蕭紅是慾望的,張愛玲不是,拍攝《黃金時代》時,她在採訪中談及蕭紅,用詞是尊重,而張愛玲於她,更多是理解。

  影片《第一爐香》最大最穩定的槽點是馬思純,這應該是許鞍華所有電影中最差的一次女主角選擇。觀眾質疑她的選角眼光,其實許鞍華在這部作品之前,非常擅長挑選演員,很多女演員在她的電影裏獲得表演類獎項,在香港盡皆癲狂,盡皆過火的黃金年代,偶像級女明星多在她作品裏留下了不同於過去的角色形象,如李麗珍、鐘楚紅、梅艷芳、林青霞、周慧敏等。許鞍華&&拍《第一爐香》是因為自己沒有拍過愛情片,想彌補遺憾。事實上,早年間像她執導的《今夜星光燦爛》(1988年)、《得閒炒飯》(2010年)等電影是不乏愛情片特質的,只是愛情在這些電影裏,是時代變遷的顯影和痕跡。她把《第一爐香》當作第一部真正的愛情電影來拍,首先便是放棄了自己最擅長的現實視角,而小説裏無處不在的欺騙與算計,又將愛情裏的不堪和盤托出,這些註定與人們對愛情片的期待有很大距離。《第一爐香》是許鞍華在文本上最貼近張愛玲的一次,但從結果上來看,這又是她離張愛玲讀者,離自己影迷最遠的一次。

  《天水圍的日與夜》。

  化繁為簡

  希望為底層“人物”作傳 作為導演單純不抱團

  這些年,很多香港導演北上之後取得了票房上的成功,但作品始終沒能再進一步,許鞍華是個例外。她執導的《明月幾時有》(2017年)儘管不是票房上的大贏家,但從口碑和電影水準來説,超過大部分北上導演的作品;她執導的《黃金時代》(2014年)雖飽受爭議,也多是敘事風格上的討論而已。許鞍華並非受困於資本、尺度這些老生常談的藉口。無論什麼樣的市場,真正能左右許鞍華影片的,只有她自己是否有話要説。她口碑最好的影片,像《投奔怒海》(1982年)、《女人,四十》(1995年)、《千言萬語》(1999年)、《桃姐》(2011年),題材都很小眾,她只是希望記錄這些人,源於單純的創作衝動。“到現在我也不認為我的電影有人文關懷,我只是覺得這些人很慘,他們的故事很值得拍,不會預先設立一個題目”。她也承認自己始終對這一類東西特別有感觸,因此接觸過大量社會工作者、義工,她曾&&自己所處行業有很多所謂的成功人士,但那些底層的人,經常讓她覺得他們往往是真正“人物”。

  許鞍華身上有一種特殊的矛盾感,但不是主流與非主流,文藝與商業的這種對立,是她始終有極其個人化的創作方向,同時這種創作方向又能兼容所有電影潮流,因此她的創作從沒有間斷過,且幾乎在她的各個年齡階段都有過上乘之作。她拍電影一直是妥協的姿態,預算都按最低標準來做,只要有機會能拍就好,沒有電影可拍,就拍紀錄片、電視電影,同時,她又非常強硬,可以因陋就簡,但不隨行就市。

  許鞍華執導的《天水圍的日與夜》(2008年)和《天水圍的夜與霧》(2009年)都是這樣一波三折的影片,電影源於一起兇殺案的社會新聞,她感覺可以做些什麼,便去走訪。天水圍屬於貧民區,有很多屋村,那裏的人會用假名牌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就像那裏的大樓一樣,外表看起來條件很好,裏面的居住環境卻很糟,她將其看做香港隱藏在光鮮之下的殘酷,而這樣一個區域,又有天水圍這樣美的名字。為了拍出那片區域的生活感,許鞍華乘坐公交和地鐵去了五十多次天水圍,到處走走逛逛。電影項目開始了,投資方忽然撤出,許鞍華接到電話後罵了一路,項目也只能無限期擱置,後來有了商業片導演王晶介入,又成就一段合作佳話。《天水圍的日與夜》上映後,獲得香港金像獎最佳導演、最佳編劇、最佳女主角、最佳女配角四個大獎,成為當年金像獎最大贏家。這部電影真正開拍時是按電視電影規格拍攝的,投資一百萬元,試映反響不錯,因此放到藝術院線上映,每天放映一場,最後拿到一百六十萬元票房。隨後許鞍華立刻投入《天水圍的夜與霧》拍攝中,她擔心不快點拍就又拍不成了。

  許鞍華總是這樣,讓人很難把她當作標準的文藝片大師,也很難把她當作香港電影工業的匠人型創作者,在四十幾年的創作中,她沒有固定的合作班底,也從不與其他業內人士抱團取暖,反倒讓導演這個如今複雜的工種有了單純的屬性。

  今年許鞍華74歲,一年裏經歷了評論的兩極,文念中拍攝許鞍華的紀錄片《好好拍電影》好評如潮,人們覺得她很用心拍電影,《第一爐香》上映後,人們又以群嘲這部電影為樂。其實無論我們怎麼評價許鞍華的電影,我們都不應該忽略,她還在拍電影,拍她自己喜歡的電影,這是絕大多數導演做不到的。人到這個年紀,也不需要迎合外界背叛自己,就像她在描述自己的閱讀趣味時説道,“我已經老了,不需要裝模作樣”。(記者 湯博 周慧曉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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