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説《紅樓夢》的作者問題:從釵黛結局談起-新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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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08/31 10:01:37
來源:光明日報

也説《紅樓夢》的作者問題:從釵黛結局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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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釵黛結局見於程本《紅樓夢》第九十七回、九十八回,寫寶玉從娘胎裏帶來的那塊通靈寶玉迷失,隨後昏聵糊塗,只知傻笑。又趕上賈政放了江西糧道,即日啟程。賈母心疼孫子寶玉,要趕在賈政離家之前,為寶玉成親衝喜。賈府家長已為寶玉選定了結婚對象寶釵。他們清楚地知道,寶玉深愛黛玉,為了讓寶玉答應成親,王熙鳳想出了調包計,欺騙寶玉説為他娶林妹妹。雙方家長都認可,只是瞞着寶玉和黛玉。不料黛玉偶遇賈母屋裏的丫鬟傻大姐兒,將寶玉娶寶釵的事兒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黛玉,本來體弱多病的黛玉受到致命打擊,回到瀟湘館便口吐鮮血,舊病復發,一病不起。就在賈府為寶玉、寶釵成親的當晚,黛玉焚稿斷癡情,淒涼地離開了人世。這是《紅樓夢》中的最為關鍵的情節,《紅樓夢》的主要線索和中心情節是寶黛釵的戀愛婚姻悲劇,這是緊密關聯的兩出悲劇,一出是寶玉與黛玉的戀愛悲劇,一出是寶玉與寶釵的婚姻悲劇。黛死是第一出悲劇的結局,也是這出悲劇的高潮。釵嫁是第二齣悲劇的關鍵環節,又是第一出悲劇的誘因之一。沒有釵黛結局,寶黛釵的戀愛婚姻悲劇就不成立。

  釵黛結局是《紅樓夢》中最感人的情節之一。清代評點家陳其泰説:“古語雲:讀《出師表》而不流涕者,非忠臣。讀《陳情表》而不流涕者,非孝子。仆謂讀此回而不流涕者,非人情也。昔杜默下第,至項王廟中痛哭,泥神為之下淚。夫下第之怨,何至於此?若此回焚絹子,焚詩稿,雖鐵石心腸,亦應斷絕矣。屈子吟騷,江郎賦恨,其為沉痛,庶幾近之。”(陳其泰《桐花鳳閣評〈紅樓夢〉》)這段評語為《紅樓夢》第九十七回回評,在陳其泰看來,黛玉焚稿的情節與屈原的《離騷》、江淹的《恨賦》一樣感人至深。現代讀者對釵黛結局的情節認可度也極高。1935年,復旦大學教授趙景深曾在“中國小説研究”課堂上做過一次民意測驗,班上學生六十六人,除完全沒有讀過《紅樓夢》的九人及只讀過一小部分的四人外,參加測驗的共五十三人,均全本通讀過《紅樓夢》。此測驗第一題是“《紅樓夢》中哪幾個人的性格寫得最成功?”得票最多的前五名是:黛玉,五十票。寶釵,四十一票。鳳姐,四十票。寶玉,三十七票。劉姥姥,十七票。第二題是,《紅樓夢》中“哪幾段情節至今猶有深刻的印象?”得票最高的前五段是:黛玉焚稿,二十票。黛玉歸天,二十票。黛玉葬花,十九票。劉姥姥,十五票。戲賈瑞,六票。初試雲雨,六票。(見馬幼垣《小説的民意測驗》)其實黛玉焚稿和黛玉歸天可以並為一段情節,如果這樣統計,黛玉之死得票四十,遙遙領先。

  釵黛結局的三位當事人無一不是令人同情的悲劇人物。黛玉是寶玉的知心戀人,多少次,寶玉對黛玉山盟海誓,到頭來,寶玉結婚,新娘不是黛玉。為寶玉娶親一事,家長們雖然瞞着黛玉,不料賈母屋裏的丫鬟傻大姐無意中走漏了風聲。對黛玉來説,無疑是晴天霹靂。父母雙亡,寄居在唯一的親人外婆家,就是外婆生生地拆散了這對鴛鴦。黛玉的傷心、淒涼、孤獨、無助,難以言表。連一個安慰、開導她的人也沒有。她想找寶玉問問,到賈母房間見到寶玉,一個瘋瘋傻傻,一個恍恍惚惚,只是對着臉傻笑。黛玉知道:“我這就是回去的時候兒了。”回到瀟湘館中,使盡最後一點力氣,將詩絹、詩稿撂進火盆,焚燒了青春與愛情的記憶與象徵,在一個冷清的夜晚淚盡而逝。黛玉斷氣時,賈府眾家長正在為二寶操辦婚事,只有孀居不能參加婚禮的李紈和年齡尚小的三小姐探春見了黛玉最後一面。

  寶釵是一個為了家族利益願意犧牲個人幸福的孝順女,即便知道寶玉深愛着黛玉,也願意當賈府裏的寶二奶奶。但要她做衝喜的工具,也會感到委屈,母親跟她談論婚事時,“始則低頭不語,後來便自垂淚”。新婚之夜,揭開蓋頭,寶玉當着寶釵的面説:“我才剛看見林姑娘了麼,還有雪雁呢。怎麼説沒有?你們這都是做什麼玩呢?”口口聲聲要去找林妹妹。即使是再孝順守禮,沉默不語,其內心裏有多苦楚、難堪,只有她本人知道。這種婚姻是喜是悲,不言自明。最後寶玉出家、寶釵寡居,婚禮上已經埋下了伏筆。

  寶玉丟失通靈寶玉而昏聵是非常巧妙的構想,既維護了寶玉對黛玉的一片癡情,保持了人物性格的一貫性,又使家長的調包計得以成功,寶玉在不知情的前提下娶寶釵為妻。我想象不出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兩全其美。寶玉一直相信父母為他娶的是林妹妹,即便糊塗,也滿心歡喜。直到揭開蓋頭,才知道娶的是寶釵。一向憐香惜玉的賈寶玉,也顧不得寶釵的難堪,執意要去找林妹妹。甚至向襲人提出,“不如騰一處空房子,趁早把我和林妹妹兩個抬到那裏,活着也好一處醫治、服侍,死了也好一處停放”。後來從寶釵口中得知黛玉亡故,不禁放聲大哭,眼前漆黑,倒在床上,昏死過去。寶玉病勢稍有好轉,立刻到瀟湘館,看到黛玉靈柩,哭得死去活來。戀人的死亡、婚姻的不幸,寶玉失去了在賈府生活下去的希望與寄託,最終離家出走。

  寶黛釵戀愛婚姻悲劇的直接製造者是賈府中的權勢人物——賈母、賈政、王夫人、王熙鳳等,成親衝喜最早是由賈母提出,賈政和王夫人附和,薛姨媽只得答應,二寶成親的事兒就這麼定了。襲人得知此事後,直接給王夫人下跪,説出了寶玉和黛玉相愛的真相,賈母聽了,嘆了一口氣:“別的事都好説。林丫頭倒沒有什麼,若寶玉真是這樣,這可叫人作了難了。”黛玉的生死,賈母並不在意,只關心怎樣為寶玉成親。鳳姐提出調包計,王夫人點頭稱讚,賈母也無奈接受。三個人的命運就這樣被家長們決定了。造成寶黛釵戀愛婚姻悲劇深層的原因就是封建婚姻制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兒女的婚姻大權掌握在家長的手中。家長決定兒女婚姻的時候,更多地考慮家族的利益,很少關心年輕人的意願。關於二寶的婚事,賈府和薛家各有盤算。結婚衝喜不是主要原因,二寶成親可以衝喜,二玉結婚同樣可以衝喜,賈府選擇寶釵,是因為她能滿足賈府對寶二奶奶的所有期望,可以相夫教子,將一向叛逆的寶玉拉回傳統的人生正道;可以理家主事,成為賈母次子一支的理想的內務管理者。儘管黛玉是賈母的外孫女,與其溺愛的親孫子和賈府的未來相比,孰重孰輕,不言而喻。黛玉死後,賈母明確説過:“並不是我忍心不來送你,只為有個親疏。你是我的外孫女兒,是親的了;若與寶玉比起來,可是寶玉比你更親些。”為了家族的復興,可以連外孫女的性命也不顧。薛家為皇商,富而不貴,攀上既是國公府、又是朝廷命官的這門親家,便找到了一個重要的靠山,讓兩家的親戚關係得以延續,更加密切。何況薛家的寶貝兒子薛蟠再犯命案,關在獄中,還等着賈府出面營救。

  釵黛結局是誰寫的?這就涉及《紅樓夢》後四十回的作者問題。胡適在《〈紅樓夢〉考證》中根據張問陶的《贈高蘭墅同年》詩,認定後四十回為高鶚所續。這種觀點一度為紅學界廣泛接受。不過,高鶚續書説與《紅樓夢》的首次擺印者程偉元的説法完全不同,他説:“(《紅樓夢》)原目一百廿卷,今所傳只八十卷,殊非全本。即間稱有全部者,及檢閱仍只八十卷,讀者頗以為憾。不佞以是書既有百廿卷之目,豈無全璧?爰為竭力蒐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年以來,僅積有廿余卷。一日偶於鼓擔上得十余卷,遂重價購之,欣然翻閱,見其前後起伏,尚屬接榫,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細加厘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復為鐫板,以公同好,《紅樓夢》全書始至是告成矣。”(程甲本《紅樓夢》序)按程偉元的説法,《紅樓夢》前八十回與後四十回並無原著與續書之分,只是蒐集到的時間與地點有別。這一説法還得到高鶚的認可:“予聞《紅樓夢》膾炙人口者,幾二十餘年,然無全璧,無定本。向曾從友人借觀,竊以染指嘗鼎為憾。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過予,以其所購全書見示。”(高鶚《紅樓夢》序)如果高鶚辛辛苦苦續補了四十回,大概不會這麼輕易放棄自己的著作權。清代讀者一直將《紅樓夢》一百二十回作為一個整體來看的,認為出自一人之手。著名評點家姚燮説:“雪芹先生不欲以曖昧之事糟蹋閨房,故於黛玉臨終時標出‘身子乾淨’四字,使人默喻其意;前晴雯將死,亦云‘悔不當初’,皆作者極力周旋處。”(姚燮《增評補圖石頭記》第九十八回回評)姚燮評的就是黛玉之死,認為出自曹雪芹之手。張新之説:“有謂此書止八十回,其餘四十回,乃出另手,吾不能知。但觀其通體結構,如常山蛇首尾相應,安根伏線,有牽一髮全身動之妙,且詞句筆氣,前後全無差別。則所增之四十回,從中後增入耶?抑參差夾雜增入耶?覺其難有甚於作書百倍者。雖重以父兄命,萬金賞,使閒人增半回不能也。何以耳以目,隨聲附和者之多?”(張新之《紅樓夢讀法》)清人早有後四十回為他人所續之説,張新之駁斥了這種觀點,斬釘截鐵,底氣十足。現代讀者閱讀《紅樓夢》也都是讀一百二十回本,1921年亞東圖書館首次標點整理《紅樓夢》便採用的程偉元本,此後的各出版社整理出版《紅樓夢》,絕大多數都採用程本,即便是用庚辰本作底本,也將程本後四十回接續其後。

  釵黛結局的情節完全符合小説第五回《紅樓夢曲子》所暗示的悲劇結局。“〔終身誤〕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着,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所謂“金玉良緣”,是指寶玉和寶釵的婚姻,寶玉有通靈寶玉,寶釵有金鎖,兩人將來會結為姻緣。所謂“木石前盟”,即《紅樓夢》第一回所寫絳珠仙草為神瑛侍者還淚的故事,喻指林黛玉(木)與賈寶玉(石)的愛情悲劇。“空對着,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是説寶玉娶寶釵為妻,儘管寶釵對寶玉溫柔體貼,但寶玉並不幸福,始終忘不了死去的林黛玉。一曲〔終身誤〕,猶如明清傳奇的副末開場,所概述的情節與後四十回中釵黛結局的悲劇完全吻合。我們沒有理由將一部完整的《紅樓夢》拆為兩個殘本,連早年主張高鶚續寫後四十回的俞平伯,晚年也深刻反省。“胡適、俞平伯是腰斬《紅樓夢》的,有罪;程偉元、高鶚是保全《紅樓夢》的,有功。大是大非!千秋功罪,難於辭達!”(木示《俞平伯的晚年生活》)俞平伯晚年是否放棄高鶚續書説,學界有不同的理解,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俞平伯晚年也認為,《紅樓夢》一百二十回是一個整體,不應該將它斬為兩截。所以,我們閱讀《紅樓夢》,就應該讀程偉元、高鶚整理、擺印的一百二十回本,最好是修訂本程乙本。(作者:傅承洲,係中央民族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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