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河流的涌動下是精神的潛流-新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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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05/24 10:50:33
來源:北京青年報

金色河流的涌動下是精神的潛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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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河流》的體量宏闊豐厚,結構縱橫交織,故事在圍繞穆有衡晚年生活的光景之余,通過回憶等敘事方式,串聯起主人公“有總”從白手起家到經商致富的跌宕起伏的人生經歷,背後則是中國社會經歷的重大轉型。通過金錢或者説財富的主題,回望這個不安又最具活力的歷史時期,更在寫法上做出新的探索,體現出作家魯敏的寫作野心。

《金色河流》在敘事上最突出的特點,正是小説中謝老師在開篇所述的“紅皮本子”上,想要通過素材的積累準備寫出有關穆有衡的特稿。原本在媒體界小有名氣的記者謝老師因為採訪穆有衡包裝廠的“童工瞎眼”事件,不打不相識而被有總用重金雇用。謝老師借機利用這個便利條件搜集寫作素材,以揪出有總的黑暗原罪史。然而頗具吊詭的是,謝老師在與有總長時間的相處和接觸過程中,他的內心想法也在不斷變化,進而致使寫作思路的轉換。從最初作為旁觀者“天然地”對資本罪惡性的批判揭露,逐漸轉變為真正內在地看待金錢、財富乃至人性歷史等更加復雜深刻的面向。這是從帶有理想色彩的先在觀念,轉變為更具現實基礎的經驗存在。從這個角度説,《金色河流》對財富的書寫不同于大多文學作品對金錢和財富污名化的想像,也不同于政治經濟學對資本原罪性的批判,而是回到中國社會發展進程的歷史語境中把握金錢的社會意義。

穆有衡對金錢的態度充分顯示出他作為商人無比精明的心理,即金錢不僅去除了附加其上的道德束縛,更要使其本身發揮最大程度的功能,即“通過方向與力量的若幹組合遞進,最終達成更高的綜合功效”。這顯然得益于他經商多年的摸爬滾打得出的經驗總結。在這裏,金錢很大程度上已經淪為可供經營的手段工具,甚至不具備任何的道德和感情色彩。然而有總在晚年不斷被反省與贖罪所折磨,就更多是出于朋友之間的信義和內心的道德律令,而非看待金錢的態度,更不是在擁有金錢基礎上的善行。

謝老師既是寫作計劃的實施者,也是小説內部關鍵的敘事人物。實際上,謝老師對于虛構問題的處理不僅是他寫作計劃中的準備,更暗含了作家本人對于虛構文本中的非虛構問題的理解。雖説文學(虛構)不必遵循生活真實,但顯然並非無中生有,而是要符合藝術上的真實,甚至是超脫生活之上的真實。《金色河流》不妨看成魯敏在寫作上對這個重要問題的回應。魯敏在創作談中説把穆有衡的真實面目遮掩起來,而小説中的有總也是個不易令人把握的具有復雜性格的人物,甚至我們可以懷疑他對謝老師以及周圍人説的那些話也是真假難辨。不過這些並不重要,正如我們沒有必要追問小説中人物的生活原型。

小説至少呈現出三重顯在文本:首先是穆有衡通過回憶、錄音等自述構築起的跌宕起伏的人生故事;其次是謝老師想要通過素材的積累完成他的寫作計劃,也就是紅皮本子裏記錄的“二十年的時間,一百八十五個素材,三十多個場景,六條人物脈絡,幾組時代關係……”但他的寫作由于思路的不斷調整而延宕乃至破産;最後則是呈現在我們面前的魯敏的長篇小説《金色河流》。這種文本內部的復雜結構交織在虛構與非虛構問題的處理上,使小説具有相當開闊的敘事格局。這也表明敘事本身具有的“未完成性”。魯敏雖然在觀念上捍衛小説家的虛構的權利,但她無意于也不必要對小説的虛構性做出裁決,而盡可能在作品中呈現出虛構與非虛構的彼此交織互滲,共同服務于作家對社會、歷史乃至人性的敘述和勘探——後者才是真正考驗小説家的能力所在。

説《金色河流》是魯敏到目前為止最具深度、最具探索性的長篇小説也不過分。如果考察魯敏的創作歷程,應當説,無論是早期的“東壩係列”對鄉愁烏托邦的懷舊式溫情,還是轉向對都市人精神“暗疾”的批判,包括對身體荷爾蒙的隱喻,這些題材轉移的背後是魯敏孜孜不倦地對人的精神問題的勘探。但相比以往,《金色河流》聚焦中國社會經歷的重大轉型,在以金錢為敘事主題中,涉及整個社會在物質財富創造過程中的不安,以及人自身的心靈震蕩與精神裂變。

《金色河流》沒有回避財富在原始積累時期的野蠻殘忍,但主要內容聚焦在財富擁有之後帶給人的精神滌蕩和內心自省。簡言之,沒有必要將物質財富與精神世界徹底對立起來,而是要探討二者之間的結構關係。

這種看待物質財富與內心精神的關係,也體現在王桑對待金錢問題的態度轉變之中。

王桑最初看待金錢具有天然的道德審判的意味,連同父親有總帶給他的也成了金錢的原罪:但他自己也在復興昆曲的過程中,發現了藝術與金錢的吊詭關係:“藝術的驕傲和藐視萬物真是很縹緲的,一落到地上就需要花錢,為著討好並討得經濟,便往往要喬裝、變裝與異裝。”“沒有什麼是非物質的,歸齊到最後,都是不滅不幻結結實實的物質。”甚至説,王桑越是想要擺脫藝術的商業屬性,他就越發意識到金錢的不可或缺,最終形成看待金錢更加理性的態度:“時至今日,反覆刷洗中,他才慢慢想明白一點他早該知道的道理。應當公正地看待金錢,像看待陽光和水。應當愛慕商業,崇拜經濟規律,像愛慕春種秋收,崇拜季節流轉。”這種新的金錢觀也使他對父親的態度徹底轉變:“他覺得這是一種覺悟。他從沒像現在這樣,理解和敬重父親。”

相比于王桑,河山的形象更具復雜性。這個何吉祥的遺腹子由于不幸命運致使其在社會的染缸裏歷經磨難而野蠻生長。河山從記事起成為“孤兒”,從五歲開始就被魏媽媽收養在“愛心驛站”,獨自承擔起謀生的任務。她在愛心驛站裏扮演各種角色,甚至被魏媽媽利用成為賺錢的工具。盡管有總出于內心不安對她予以長達二十多年的資助,但她不斷經受生活的磨礪,早已在社會的熔爐裏煉就底層人的生存法則。河山經歷過太多苦難,自然深知金錢的魔力,恰恰是因為對金錢的極度匱乏,她才會形成和有總以及他的兒女們不同的金錢觀和處世原則。河山之所以能和患有自閉症的穆滄達成情感上的共鳴,或許是因為她在後者身上發現了和自己有著同樣屬于弱者的孤獨的內面。類似的,她從小在愛心驛站裏見到了太多的弱者,而自己何嘗不有著同病相憐的感受,所以只要有救助他人的能力,河山反而比王桑這些未曾飽嘗貧窮之苦的人們有著更多的同情體恤,也因此成為有總捐贈成立基金會的指定繼承人。正是因為飽嘗人世之苦,才使她有著超乎常人的敏感,卻也能在發現內在自我之後,尋求到幫助更多人的機會,甚至體現出某種共用的財富觀。

《金色河流》並非強攻現實之作,這和魯敏秉承的寫作姿態相關——並非與粗糲現實迎面相撞,而是在人物與環境間建立結構性的關係。這使得她對人物的刻畫保留了很大的自由度,比如小説通過大量的間接引語來展現人物自身的心理活動,而非交給敘事者進行代言,又如小説不斷變換敘事視點以獲得更豐富的敘事效果,當然也包括作家不經意間流露出的主觀視角的介入。但總體而言,小説借助當下的時間和回憶裏不斷穿插的故事線,形成彼此交錯的關係。魯敏在這種“虛實之間”構築起她的小説世界,從而在擁抱現實的過程中對現實保持疏離,為的是更好地直面現實。

“世事流動,每個人都是一條渾濁深潛的河流,有著無法預測的小小航道,沒法講道理走邏輯的啊。這就是生活的奇妙與莊嚴,不容置喙,不容篡改。”魯敏還是給《金色河流》安排了近似圓滿的結尾,我願意把這種結尾方式看成魯敏對總體的回歸,或許也寄寓了作家本人對現實完滿的希冀。如果把社會進程和人生境遇比作河流的話,那麼金色不只是金錢在泥沙俱下的河流航道裏的涌動,更是我們每個個體經受住時間河流的動蕩起伏中,煉就的內心無法磨滅的光芒。(楊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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