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贈與我的 | 四位作家,四個啟人深思的閱讀故事-新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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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04/23 10:36:05
來源:新華網

閱讀贈與我的 | 四位作家,四個啟人深思的閱讀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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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四月天,讀書正當時。

正值第三十個世界閱讀日到來之際,

新華網邀請四位作家,

細述各自在閱讀中的收穫。

  曹文軒:通過閱讀而獲得的知識,是一個作家的創作生命得以存在和無限延長的陽光、空氣和動力

  我的童年時代,其實是沒什麼書可看的。好在我的父親是一所小學校的校長,他有幾櫃子書。其中,有中國古典名著《紅樓夢》《西游記》《水滸》等。還有一套書影響了我的一生,這就是魯迅作品的單行本,《野草》《吶喊》《徬徨》《故事新編》等。

  後來到北京大學讀書,再到北京大興勞動(北京大學在那邊設立了基地),有一個帳篷,是用來放書的,相當於臨時圖書室。那個時代,沒有什麼文學方面的書,都是哲學和政治經濟學方面的。因無書可讀,我就只好在帳篷裏讀哲學方面的書,但讀着讀着就讀進去了,並對哲學産生了濃重興趣。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一直在讀哲學方面書,大概讀了15年。這15年的哲學閱讀史,對我後來的學術研究和文學創作産生了難以估量的作用。在我今天的作品裏頭,哪怕是一千多字的文字底部,沉澱着的都可能是哲學。

  影響我文學創作的有魯迅還有沈從文。外國作家有川端康成、雨果等。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對我的影響是巨大的。這是一部教科書式的巨著,我從中學得了許多。我從中看到了一個詞:搖擺。格裏高利的愛情過程就是一個搖擺的過程。他在阿克西妮婭和娜塔莉婭之間的搖擺,是這部長篇一條由始至終的主線。《靜靜的頓河》使我更加清楚:小説故事的演進方式,就是搖擺。搖擺産生了迷人的弧度,搖擺也是小説推進的動力。而且,從更深層次來看,搖擺其實也是存在的一種基本模式,它反映了生活中人們在各種選擇和困境面前的掙扎與抉擇。

  幾十年的寫作經驗告訴我:通過閱讀而獲得的知識,是一個作家的創作生命得以存在和無限延長的陽光、空氣、動力,和茫茫世界的燈塔。是知識之光照亮了我的生活礦藏,是知識之光幫助我發現了價值連城的經驗。

  在漫長的文學史上,無論是文學理論家們還是作家們,無論是文學理論還是文學實踐強調的都是經驗——經驗幾乎就是文學的全部話題,或者説是統轄所有話題的母題。那麼,從什麼時候開始,文學理論家們、作家們開始認識到知識與作家的創作生死攸關呢?似乎無從考證。我不太明白,一部文學史為什麼就是一部只談論經驗的歷史。我不太明白,一直延宕到上個世紀末,作為作家們的作家博爾赫斯才直言不諱地説出,他的創作動力來自於知識——寫作就是依靠知識的過程。

  我們來問兩個問題:一,對於一個作家而言,沒有知識的燭照與激活,經驗存在嗎?是知識使你獲得了感應世界的能力,是知識讓你看到了經驗的價值連城。如果經驗就是一切,為什麼一個歷經坎坷、飽經風霜的哥薩克牧馬人不能寫出一部《靜靜的頓河》?二,虛構是文學的必備能力,文學離開虛構幾乎一事無成,而這一能力——想象力或創造力從何而來?絕不會是從天而降。它一定是來自於知識,是知識積累到一定程度之後的突然爆發,是知識讓文學離地升空。

  還有一點,我們也需要重新認識:知識也是經驗——他人的經驗。讀一本書就是從他人那裏接受一筆財富,讀一百本書,就等於是從他人手中接受了一百筆財富。

  北大使我成為一個讀書人,是知識成全了一個作家。在北京大學40多年的學習與教學,不是創作觀念的轉變——因為之前談不上什麼創作觀念,而是創作觀念的逐步形成與定型。是北大營造的讀書氛圍,使我在閱讀經典的過程中,一些高峰級的作家影響到了我。我從沈從文,魯迅,托爾斯泰,雨果,肖洛霍夫,川端康成等作家那裏感知了文學的神髓,學得了文學的藝術技巧。

  最近幾年,我還在不停地閱讀新的文學、哲學社會科學等方面的著作,但重讀經典的比例大大增加了。這些經典之前閱讀過,有一些不止一次地閱讀過,比如肖洛霍夫都《靜靜的頓河》、馬赫的《感覺分析》等,都記不得看了幾遍了。我有一個也許非常個人化的閱讀體會:重讀經典的收穫,往往超過閱讀新作品的收穫——哪怕這些新作品也具有經典性。每一次的重讀,都有之前沒有感覺到新的元素被發現或是一些妙處曾經感覺到了,但也就是天空的流星一滑而過,沒有留下很明確的記憶,更沒有引發深入的思考,但這一回,這些元素、這些妙處卻被看得清清楚楚,並被深切地領悟。

  我有一個也許個人化的觀點:真正的閱讀是重讀。這是我的閱讀經驗。

  王旭烽:可以説《牡丹亭》深刻地影響了我的文學生涯

  小的時候,書比較匱乏,那時候家裏主要都是馬列主義著作,不知道什麼時候冒出來一本書,封面還被包上了,打開一看居然是一部《牡丹亭》。當時,我認識《牡丹亭》三個字,但是書裏面有很多字我還不認識,最後還是把這本書“啃”了下來,主要讀得是後面的註釋,前面有很多內容還是看不懂。我看到這本書上寫了一個名字,徐朔方,當時也不知道徐朔方是誰。

  後來上大學了,我是中文課代表,要經常去接一位教中國古代文學的老師過來上課。這位老師叫徐步奎,很嚴格,帶着金華口音。等我畢業了,我才突然明白,原來徐步奎就是徐朔方。也許這就是一種特別的緣分,我在12歲的時候,讀的古典名著《牡丹亭》就是徐朔方校注的。《牡丹亭》裏有句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當時不懂,但是很多年來不斷地去翻閱它,就越來越懂裏面意思。可以説《牡丹亭》深刻地影響了我的文學生涯。

  初中的時候,同學們之間偷偷傳着看書,大家都是在晚上偷偷摸摸地看,從那時起,我開始看長篇小説《牛虻》《鋼鐵是怎樣練成的》等等這些蘇聯的文學作品,也會讀契訶夫、雨果、巴爾扎克、巴金的古典文學作品。古典文學的知識,都是在這種偷偷摸摸的過程中吸收的。

  也是在這個時候,我養成了一個習慣,比如晚上借來很厚的一疊書,但是第二天早上就要還回去,我就從最後一章開始倒着讀,因為想知道結果,要不讀到天亮也不一定能把書讀完。通過這樣的方法,初中的時候讀了不少書。而直到現在,我還是習慣倒着讀書。

  我創作的時候,也會閱讀一些作品,去體會這些作品的語言格調、節奏和意境。比如我在寫《茶人三部曲》的時候,我想要找口語化寫作的感覺的時候,我會把《水滸傳》放在桌頭,隨手翻翻。我受俄羅斯文學影響很深,比如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日瓦戈醫生》,我就會把它放在床頭,有時候會閱讀一下,感受它的那種意境,這對我有很大的感染。

  雖然現在閱讀的載體越來越多,我還是喜歡看紙書,可以欣賞好看的封面和精緻的排版。如果是讀紙書,我可以邊看邊在上面做一些標記。小的時候,看到一些格言還會把它謄抄在筆記本上。上大學的時候,如果看到哪本書特別好,我會把整本書抄下來,當時這些書沒地方買,有機會看到就一定會抄下來。所以現在這些閱讀習慣還在影響着我,有時候看到墻上或者哪有一段很好的話,我會趕緊記下來。

  梁永安:讀書不一定需要窗明几淨,艱苦的環境有時候會激發讀書的渴望

  我自己的讀書經歷,印象最深的是高中畢業以後,去雲南高黎貢山怒江邊的一個傣族村寨插隊落戶的時期。那個年代,那兒的路都是沙土的,書和報紙進入到我們村寨,特別慢,我去以前就知道這個情況,所以自己帶了兩大木箱書。

  兩箱書很重,來接我們的當地鄉民都吃了一驚,牛都背不動。我特別感謝這些書,務農的生活裏,有很多艱苦。儘管再累,但晚上一端起書,就滿心喜悅。我帶去的書裏面大約一半兒是文學名著,甚至有民國時期出版的書,比如狄更斯的小説《大衛·科波菲爾》,民國時候翻譯成《大衛·考伯菲》,字很小很小,紙都發黑了,所以讀的時候特別費眼力,要特別用心。而越用心,記的就越深,體會的就越多。鄉村勞動的兩度春秋,讓我體悟到:讀書不一定需要窗明几淨,艱苦的環境有時候會激發你讀書的渴望,讓你有純凈的心靈能進入一個明澈的文化語境。

  對我影響很大的作品有很多,但是我很深的一個體會是,在人的一生中,真正能夠伴隨你整個的生命歷程的書,最多兩三本。這兩三本是你的“生命之書”,讓你在不同年齡、不同階段的閱讀中,不斷地獲得新的啟示。比如説《紅樓夢》,我在小學六年級的時候聽説是經典名著,就從圖書館找了一本讀,才讀了幾章就讀不下去,唯一有吸引力的是,書裏的人説話都挺有意思。到了上大學的時候再讀,我就發現這本書確實不一樣,因為最特別的是它裏邊的那塊石頭,含義非常不簡單。這塊石頭原來在山下,上面一個字也沒有,沉寂了那麼多年。我忽然聯想,現實生活中的很多人也是這樣,像這塊兒石頭,沒有自己的故事,沒有自己的“字”。什麼叫沒有自己的“字”呢? 就是沒有自己的獨特生命過程。

  《紅樓夢》的深刻,是這本小説寫出了一個巨大的變化,這塊石頭被和尚和道士帶入了紅塵,經歷了那麼多悲歡,最後又回到大青峰下,密密麻麻寫滿了生命的冷暖。那些曾經的熱烈、曾經的期待、曾經的破滅、曾經的花團錦簇、曾經的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都化為了充滿悲欣的字,寫在石頭上,上面寫滿了字。大學時讀《紅樓夢》,豁然感覺曹雪芹寫出了面對人生的兩種選擇:或風平浪靜簡簡單單,做一個無“字”之人,或大悲大喜起伏跌宕,在無盡的滄桑中走出了自己的悲歡曲線。到底哪種好呢?這是一個無解之問,每個人都可以從中去體會自己。

  大學畢業之後,經歷的事情多了,再讀《紅樓夢》,又讀出一些新的滋味來,我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幾乎人人都有自己走不出的“大觀園”,有自己又高又厚的“認知墻”,讓人一生走不出去。我們現在生活中的很多人,其實也住在形形色色的精神大觀園裏,始終走不出去,生命消耗在徘徊與畏懼中。這樣的一本《紅樓夢》,真是給人無限的打開,以後肯定還會給我更大的啟示。

  現在進入了AI時代,閱讀獲得了更大的自由和便利。比如一本《傲慢與偏見》,簡·奧斯丁在裏邊寫了那麼多地方風物、習俗、傳統節慶、衣飾打扮,這些東西你可能很陌生,要查《大英百科全書》,不然很難進行還原性的閱讀。這就很耗時,很費勁兒。但電子書就不一樣了,它背後是大數據,一點擊就能獲得解釋。

  AI時代的閱讀還有一個很鮮明的特點,就是隨身帶着一個藏書無限的數字圖書館。以前我到外地去,一般帶一本兒紙質書,不可能多帶。現在我出門都帶着彩色墨水屏的電子書,裏面不但貯藏着幾千本電子書,而且有需要還可以快速下載新的書,這使人可以很有效地去閱讀和寫作。

  我們今天的時代,是整個國家有物質條件進入全民閱讀的時代。但一個新的問題是,我們缺乏靜心閱讀的精神條件,對接快節奏生活的是碎片化的淺閱讀,這是很可惜的。正逢世界讀書日,我們要提倡一種新人文閱讀,促進人的建設。閱讀的質量提上去了,整個社會的精神風貌,必然會有巨大的刷新。

  喬葉:你只要真正讀進去就會知道,經典必然不辜負你

  2004年3月到7月間,我在魯院高研班學習,回想起來似乎有點兒遺憾,沒有任何一部小説的靈感産生和魯院的學習有直接的關係。但魯院的作用是緩慢的,長久的一種滲透和激發。聽課、閱讀、交流乃至課餘時間的日常生活中,對我來説其實都有營養。最開眼界的就是閱讀和小組討論。我那時剛開始寫中短篇小説,小説閱讀是一片空白。所以可以很有界限感地説,我就是在魯院學習之時才開始大量讀小説的。課堂上老師推薦書,課下同學們也互相開書單,我開不了書單,只是一個大長見識的受惠者。國外的卡爾維諾,納博科夫,博爾赫斯,卡夫卡,國內的莫言,余華,畢飛宇,遲子建,都是那個時候才開始讀的。在小説閱讀的意義上,我是個開蒙很晚的人。

  2017年,我又就讀了魯迅文學院和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聯合創辦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班,張清華、張莉等老師們的授課精彩紛呈,讓我的思考變得更為多維,閱讀和見識也更豐富。當然,學習是終生之事,如此集中的形式和內容並重的學習並不多。更多的學習是隱性的,即默默自我學習。學習也是綜合之事。閱讀是重要方式,在生活中學習,讓生活和閱讀互相映照也許更重要。

  我的創作風格是受到了諸多作品極綜合的影響,但這影響往往不是直接的。比如汪曾祺,我很喜歡他的小説和散文。但真要照他的腔調去學他肯定很難,大概率會是邯鄲學步。所以就專注去讀他就好。深入讀進去,一定會被營養,這營養也會有合適的方式浸潤在自己的寫作中。

  再比如我很喜歡一個美國作家艾溫·威·蒂爾的風物四季:《春滿北國》、《夏游記趣》、《秋野拾零》和《冬日漫游》,我基本每年都會重讀。我覺得最好的閱讀方式是:跟着季節,一季一季,慢慢讀。這樣的書反復印證着一個被許多人忽略的常識:人類是自然世界的一部分。而很多人誤以為,自然是人類世界的一部分。我甚至有時候想,我的長篇《寶水》的四季結構,是不是也隱隱受它的 啟發。因為太隱蔽了,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碎片化時間只能進行碎片化閱讀嗎?當然不是。時間雖然是碎片化的,但一本好書是整體的。書可以等你用碎片化的時間零零星星陸陸續續地去讀它,書有這個耐心。你有嗎?

  我們現在人人都有手機,很多時候是被手機切割了時間。那可不可以每天關一會兒手機讀一會兒書呢?畢竟絕大多數人都沒有重要到需要二十四小時開手機以便讓人隨時聯絡的程度。每天關一會兒手機,用這個時間去讀一本書,每天讀幾頁十幾頁,深閱讀是可以實現的。關鍵還是在於自己的選擇。在於你是不是願意把時間的優選權給於深閱讀。如果你覺得很多事都要排在閱讀前面,做別的事都能擠出時間,唯獨閱讀沒時間,那顯然閱讀對你來説並不是什麼重要的事,閱讀的價值對你來説也是可疑的。

  我還是很想建議大家抽出時間去深閱讀,深閱讀就是經典閱讀。經典之所以被稱為經典,是由一代代讀者檢驗出來的。經典可能不會立馬變現,但能夠最大限度地涵蓋所有人的人生,讓每個年齡段的人都能在其中汲取到營養,從而潛移默化地培養我們深入思考的能力和習慣,提高精神生活的質量。你只要真正讀進去就會知道,經典必然不辜負你。

【糾錯】 【責任編輯:劉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