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震寧:書寫一代教育工作者的心靈史-新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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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07/18 14:45:23
來源:現代快報

聶震寧:書寫一代教育工作者的心靈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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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版家聶震寧的長篇小説《書生行》今年4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

  很多人可能只知道聶震寧是一位卓越的出版人,卻不知道寫小説才是他的老本行。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他以《暗河》《長樂》等中短篇小説嶄露頭角,引起文學界的廣泛關注。後進入出版行業,從漓江出版社社長、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到中國出版集團總裁,承擔着中國出版業重要崗位的工作。近些年來,聶震寧一直持續、不遺餘力地推廣全民閱讀,取得了巨大的成效。《書生行》是他重回小説家身份所寫的第一部小説,也是他在長篇體裁上的一次全新嘗試。

  小説家前史

  在邁入出版業之前,聶震寧有過漫長的寫作“前史”,直到將近40歲的時候才轉型做起了出版。

  聶震寧出生於1951年,初中畢業之後,和許許多多的同齡人一樣,加入了上山下鄉的時代大潮,從廣西宜山縣城插隊到農村。其間工廠、煤礦先後來招工,他都因出身不好而失去機會。後來他被生産隊派去鐵路工地修鐵路,一幹就是三年,開隧道、打風鑽這些危險工種他都幹過,多次死裏逃生,修完鐵路又回到農村,前後七個年頭。

  插隊勞動,白天他和農民一樣頂着驕陽勞動,晚上人人都累得倒頭就睡時,他卻常常看書熬到半夜。不僅僅看他喜歡的文史哲類書籍,還自學高中數理化課程。那時並沒有任何消息説要恢復高考,他只是覺得不能讓自己僅僅停留在初中文化知識水平。他讀過很多革命者和偉人的傳記,英雄人物們也都是在艱難困苦中不斷努力,這對他的人生是一種極大的鼓舞,“從來沒有絕望過,沒有覺得生活就這麼終結固化了。”

  幾個熱愛閱讀的知青之間相互借書看,聶震寧覺得,後來自己在文學創作上、出版事業上有所成就,實在是那個時候打下的底子。“當時和我分在同一個村的,只有另一個男知青。別的村都是有男有女,可以發生各種各樣的故事,我們兩個男知青産生不了故事,只有看書。”看到廢品收購站收購了很多舊書,他們便和收購站的工作人員商量每斤加兩分錢買過來,“一開始對方還挺樂意,後來就説不行——都讓你們買走了,我的任務完成不了,就不賣了。”

  讀書多了,加上當時的生活經歷,聶震寧有了不吐不快的慾望,他開始嘗試寫作,一寫就被省裏的文藝刊物發表,縣裏也開始重視,把他抽調上來參與“命題寫作”,主要是寫一些革命歷史故事和紀實文學。為了解決他的農民身份問題,縣裏將他安排進了縣師範學校,一邊上學一邊為縣裏寫作,畢業後分配到縣文化局做創作員。他那位同村的知青同學返城後在工廠當工人,恢復高考後考上了大學,後來又去美國讀研究生,成了哈佛大學的醫學博士。是閱讀支撐他們從山村裏走出來,人生從此變得寬廣。

  1981年,聶震寧的小説處女作《繡球裏有一顆檳榔》在《廣西文學》發表,被當年剛剛創刊的《小説選刊》選載,在廣西文學界引起巨大轟動。聶震寧也從宜山縣調到河池地區工作,任《金城文學》編輯。1984年,中國作協文學講習所在全國招收文學創作專業學員,聶震寧成了廣西地區唯一一名被錄取的學生。同批學員中有趙本夫、儲福金、薛爾康、丁正泉四位江蘇作家,他和趙本夫是舍友。兩年後,北大開辦作家班,面向講習所兩期80多名學員舉行選拔考試,聶震寧以第六名的成績被北大錄取。由於計入了講習所的兩年學習經歷,他們是作為1984級的學生,開始了北大中文系的學習。在北京學習期間,聶震寧的工作關係由河池轉到了廣西的文藝出版社——漓江出版社。1988年,聶震寧大學畢業回到漓江出版社工作,先後任編輯部主任、副總編輯、總編輯、社長,1996年提任廣西新聞出版局副局長。兩年後,赴京接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第七任社長職務。

  2010年,北大中文系建係一百周年的紀念冊列出了“百年百名傑出係友”,聶震寧因為在出版領域卓有建樹而入選,由於入學晚,排在第100位。排在第98位的,是比他小14歲的1980級係友李敬澤。

《書生行》/聶震寧 著/人民文學出版社

  新銳小説家轉型做出版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之前,在文學編輯工作之餘,聶震寧寫下了《暗河》《長樂》等備受好評的作品,1988年獲得首屆莊重文學獎,是當時文學界不可小覷的新銳作家。王蒙盛讚他的代表作《長樂》“可以用‘驚艷’兩個字概括”,評論家陳曉明稱他為“八十年代文學史上的‘漏網之魚’”。但因為專心出版業,他此後中斷了小説創作。

  聶震寧曾在自述傳記《在朝內166號的日子裏》中回憶,無論是擔任漓江出版社社長還是在廣西新聞出版局副局長任上,聶震寧均有口碑,但從地方奉調入京,執掌素有“文學出版國家隊”之譽的人民文學出版社,很多人還是頗感意外,甚至不乏“‘小社’來的怎麼能管‘大社’”之類的反對聲音,這直接導致聶震寧在經過了漓江邊的“百日徘徊”後才得以赴任。追憶馮雪峰、巴人、嚴文井、韋君宜等人文社前任社長的言行事跡,聶震寧感到應以前輩為榜樣,兢兢業業當編輯,一心一意出好書。

《長樂:聶震寧小説選》/聶震寧 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在任人文社社長期間,聶震寧所操持引進的“哈利·波特”“新課標中學生課外文學名著叢書”“二十一世紀年度最佳外國小説”等系列,都成了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寶貴財富和經濟支柱。

  為了做強長篇小説這一人文社的傳統優勢板塊,經聶震寧主抓,推出了《東藏記》《歷史的天空》《突出重圍》《滄浪之水》《花腔》《張之洞》等頗具影響的長篇小説。其中,《歷史的天空》《東藏記》《英雄時代》三部作品,同時獲得第六屆“茅盾文學獎”。人文社“一屆三茅獎”一時傳為出版界、文學界佳話。

  擱置寫作,轉型做出版,聶震寧坦言也曾有過失落和遺憾。“有時候看到同時代作家的作品或是新人的作品,心裏面也癢癢的,覺得自己也可以寫這一類的小説。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先要把出版搞好。調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時候,我對考察組的同志説了,就想在那裏好好做一個社長。我説我這一輩子最喜歡的是文學,其次就是文學出版,現在到了人民文學出版社這樣的文學殿堂,夫復何求?2001年上級來考察我,拔擢我去新組建的中國出版集團任職,社裏一片挽留之聲,我對人文社的工作認同感應該還是比較強的。”

  寫給老師的讚美詩

  《書生行》是聶震寧自1994年放下創作之筆三十餘年後的小説回歸之作,所寫的是他初中時代的記憶,人物、情節皆有所本。

  故事的發生時間被設置在上世紀中期,一群畢業於一流高校的教師,從四面八方義無反顧地來到廣西邊陲的山區中學,懷揣着純粹的理想信念,成了當地的名師,讓學校成了當地的名校。這段轉瞬即逝的歲月成就了“沂山一中”的高光時刻。

  2021年,聶震寧回到母校參加90周年校慶,發現60年前教過他的許多老教師都沒有來,只見到一對教化學的夫婦老師。夫婦倆畢業於華東師範大學化學系,男老師是福建小夥,女老師是上海姑娘,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期分配到廣西這所山區縣級中學任教,當時都才二十多歲,一晃60年過去了,如今垂垂老矣。男老師對着女老師大聲説“這是聶震寧”,但女老師只是茫然地點頭微笑,顯然已經認不出他來了。聶震寧很是難過,只是大聲地叫“老師好”,眼淚濕潤了眼眶。

  “可能我是最有心的一個學生了,一直記得很多老師的故事。”説起中學時代的往事,聶震寧滔滔不絕,“我的班主任對我真是不離不棄,因為家庭出身不好,我被取消了入團資格,他還是看重我、任用我,當着全班同學的面誇獎我堅持閱讀和寫作;我的物理老師才華橫溢,一手畫圓、一手畫直線這些名堂他都會,還兼着音樂和美術的課程,他唱歌不好聽,但樂理知識講得很透;教務處廖老師,北師大畢業後分配在《中國教育報》工作,因為妻子在縣醫院工作,調不去北京,他就回到了縣中。一天晚自習,突降暴雨,電閃雷鳴,同學們嚇得嗷嗷叫嚷,忽然廖老師匆匆走進教室,給我們激情朗誦了高爾基的《海燕》……”

  “當時我們好幾個老師都找不到老婆,主要是出身不好,再就是文化有隔閡。物理老師一直想找個漂亮的,後來找了縣廣播站的一個播音員,女孩在愛情上受過刺激,精神有點問題,但他就要找漂亮的。歷史老師是復旦大學高材生,學業深厚紮實,講課口若懸河,書上的內容全都能背下來,我們很是震撼,他也找不到老婆,最後找了一個臉上有胎記的本地姑娘。”

  “後來,我發現滿校園的老師們已經離散於各地;再後來,聽説老校長歿了,很欣賞我的語文老師落寞故去,班主任也病故了……想要報答師恩的時候已經無從報答。”

  但悠悠歲月裏,老師們給予的庇護和仁愛,已經固化成心頭難以磨滅的記憶。給老師寫一首讚美詩,成了聶震寧寫作這部小説的直接原因。他從去年4月開始寫,或許是這份書寫的衝動積壓了太久,短短四個多月,他就寫成了這部36萬字的長篇小説。

  “南京仔”

  “沂山一中”的教學實驗中,很重要的一項就是老師與學生們共讀世界名著,老師引導學生學會解讀文學、認知世界。動筆之前,聶震寧曾就女主人公舒甄好應該就讀於哪所大學的圖書館學系,給南京大學圖書館學系的徐雁教授打了個“諮詢電話”。

  “我跟他説,我這個小説的女主人公是圖書館學系畢業的,因而具有比較先進的圖書館學理念。當時全國只有北大和武大兩所大學開設圖書館係,你認為她應該是哪所大學為好。徐雁告訴我,當時國內高校的圖書館學走的是兩條路線,一條強調文獻的蒐集整理,以支持學術研究;一條強調服務教育、服務大眾。北大圖書館學系主要是學術研究路線,而武大圖書館學系源於沈祖榮先生創辦的文華圖書專科學校。沈祖榮畢業於哥倫比亞大學,是中國獲得圖書館學專業學位第一人。20世紀初,他發起了一場新圖書館運動,強調圖書館要服務社會、服務大眾,武大的圖書館學系就是這麼一脈相承下來的。徐雁認為舒甄好應該是武大畢業的。”

  小説開頭,男主人公秦子岩辭去北師大教職回到廣西山區,與未婚妻舒甄好相聚,下火車後,車站內一片漆黑。這個場景來自於聶震寧的童年記憶。

  聶震寧是南京人,四歲喪父,母親帶着5個孩子從南京遷徙到廣西外婆家。在宜山站下車,火車開走,站檯燈立刻全都滅了,幼小的聶震寧只記得當時眼前一片漆黑。黑夜裏,母親從車站外找來一個木板車拉行李,走了很長的夜路才來到外婆家。

  從南京突然來到山區小城,反差很大,但因為年幼無知,他也就隨遇而安,並沒有特別強烈的失落感,反而每當別人叫他“南京仔”時,他還有一種與眾不同的優越感,為此,南京對他竟成了一種內在的精神支撐。他從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開始發表作品,別人介紹他的履歷時經常用的一句話就是“南京人,成長於廣西”。其實廣西作家裏不少是外地人,但很少有人介紹他們是北京人、河北人、湖北人……

  家裏也有兄弟姐妹漸漸在南京發展起來。當年獨自留在南京讀初中的姐姐,全憑個人努力,成為南京亞東建設集團的董事長,最早開發了亞東城和仙林大學城。哥哥後來回南京郊區插隊,由此南京就有很多的親人。趙本夫、范小青、儲福金、畢飛宇、蘇童、葉兆言、王乾等江蘇作家對他也特別友好。

  “江蘇的作家和文化界人士都把我看成是家鄉人,有事情需要我出力的我也會盡力,我有了一些成績也會得到他們的肯定和支持。2018年江蘇省全民閱讀推薦用書12本,其中就選了我的《閱讀力》,2021年江蘇省全民閱讀推薦用書12種,又選了我的《閱讀力決定學習力》,這些我都看成是家鄉人對我的一種支持。”

《閱讀力》/聶震寧 著/生活·讀書·新知 三聯書店

對 話

  茅獎評選應該堅持“文學性第一”

  讀品:《書生行》的題材很獨特,您在寫作時有何文學上的考量?

  聶震寧:我用反諷的筆法寫過影射時代嬗變的系列小説《長樂》,也用抒情的筆法寫過美麗的民族風情小説《暗河》,還有過在小説形式上的一些嘗試。這回在寫《書生行》時,我躊躇了半天究竟怎麼寫才好,究竟寫成一個什麼調調才有意思,最後覺得還是要實實在在地寫,好好地談生活、談歷史、談人,盡可能寫得細緻一些。17世紀的法國作家拉羅什科夫的名著《箴言錄》裏有一段話:“如果你能看,就要看見;如果你能看見,就要仔細觀察。”我正是秉持這樣的寫作原則仔細描摹事物,而且盡量在光線明暗中讓讀者辨析真相。雖然是寫六十年前的歷史,還要注意對現實的關照,不能不顧及現實,在歷史與現實相融中使作品得到比較好的傳播。同時,我還是決心把人物寫得真實些,可以有點理想主義,故事發生的年代正是理想主義盛行的時期,何況灰暗不是我的人生態度,總的來説我是比較主張積極的人生觀的。總而言之,我寫《書生行》,在形式和筆調上我都做了一番考量,小説裏的長句子多一些,使它更有一種激情的抒發,也有哲理的反思。不是《長樂》系列小説那種帶有反諷揶揄的短句子,而是一種“正劇”的寫法。

  讀品:小説家轉型做出版有何心得體會?

  聶震寧:我通過文學創作進入出版界之後,還是能夠比較開放地對待所有作家,並不因為我自己是作家而瞧不起別人。作家之間可能會有門派之間,有的堅持寫實主義,有的偏向形式創新,有的進行主題寫作,我都理解,只要寫好了都是好作品。我的開放態勢有利於我做好一個出版。當然,如果太開放了,太包容了,顯然不利於自己成為一個特色鮮明的作家。

  讀品:人文社創造過“一屆三茅獎”的奇蹟,今年又逢“茅獎年”,您覺得一家出版社入選幾部才算完成任務?

  聶震寧:有一部就不錯啦。現在優秀作家也越來越多,人文社不可能都關照得過來,而許多出版社都在發力。一個出版社拿到一部算是完成任務。如果一部都沒評上,那是沒完成任務;有兩部算是豐收;有三部其實會略有不安,因為全國文學出版社事業都在發展,中青社、作家社、江蘇文藝、上海文藝、天津百花、長江、花城……這些出版社競爭力都很強。“一屆三茅獎”是一個偶然現象。

  讀品:您如何看待近年長篇小説井噴的現象?

  聶震寧:2022年出版的長篇小説特別多,好小説也很多,我這部小説去年8月給人文社,他們就問我想什麼時候出來,意思是老社長想什麼時候出都可以。我説現在大家都忙茅獎,我就不要添亂了,弄不好別人還以為老聶壯心不已,還來覬覦茅獎,可以把我的小説放到2023年再出。他們又問2023年幾月份呢?元月行不行?正好可以打年初的全國訂貨會。我説不要,我不敢預測市場的反響究竟如何,説就放在4月出吧,因為4月份是全民閱讀最活躍的時段,我在全民閱讀方面還做過一些事情,這個時候出書算是給全民閱讀的一份獻禮,這也使得《書生行》面世的時候,沒有太多的長篇小説來衝擊媒體,搶佔市場。

  讀品:您覺得茅獎評選應該具有怎樣的標準?

  聶震寧:我沒有得過茅獎,也沒有想過衝茅獎,所以沒有仔細琢磨過。想來,我覺得茅獎作品應該是當代長篇小説中的一流作品,不管是主題寫作、歷史寫作、人生寫作、社會寫作或者是文化寫作,總之首先它在文學上應該是一流的。當然,獲獎小説往往是會跟時代的主流價值觀相對吻合的,所謂相對吻合就是説不可能是完全的一對一的吻合,很不能是宣傳畫式的寫作,獲獎小説能體現甚至是折射時代精神就可以。比如有的小説寫社會生活中某種傳統技藝的趣味,寫得很細緻,但有可能反映了追求文化傳承創新的時代精神,怎麼就不可以?又比如,有的小説寫人與自然關係中的哲思,寫洪荒年代的傳奇,其實可能正是在討論當前備受重視的生態文明,又如何不可以受到重視?小説創作不能變成報告文學的寫作。當前要求報告文學寫作要反映時代重大主題、重大題材、重大事件,可是小説創作不同,小説創作是要通過小説藝術,反映時代的精神、時代的審美、時代的文化和人們的生存方式。總之,各式各樣的小説寫作都應該有獲獎的理由,但最重要的一條是作品必須是好小説,好小説就要既好看又耐看,有相當的思想深度和文化強度,符合小説藝術的審美規律性要求。(陳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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