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回憶中,金澤是一個金光閃閃的地方,跟它的名字一樣。這個印象,來自它有名的金箔産品,比如漆器、陶器、和服、木工製品,甚至是食物上,都有金箔點綴,分量和使用方式有着很大的差別。比如金箔冰淇淋,綠色的蛋筒抹茶冰淇淋上撒着星星點點的金箔,吃的時候跟奶油一起融化在口腔裏,並無任何突出的味覺。
其實,我所謂的金光閃閃,是來自於金澤城邊上兼六園門口那一瞬間的陽光櫻花。那一瞬間,陽光的輻射力有了巨大的當量,櫻花陡然沸騰,粉色的火焰在四週洶洶燃燒。我閉上了眼,眼簾裏黑幕中,金色在一簇簇地閃爍,再睜開時,失明了好幾秒鐘。
金澤江戶時期就是俳壇重鎮。松尾芭蕉的奧之細道的後半程,走到了北陸地區,就到了金澤,在此與眾多俳友相聚。兼六園裏有芭蕉句碑,鐫刻的是他盛夏時節來到金澤留下的名句:“夏盡秋來早,赤日依舊當空,冷風也來到。”
有一位跟芭蕉有着隔空緣分的女俳人後來在金澤擁有了盛名。千代尼(1703—1775),出生於加賀金澤附近的松任(今石川縣金澤附近的白山市)的一個經營裱褙業的商家。千代尼據説是芭蕉的再傳弟子,但兩人並沒有見面的緣分,千代尼出生的那一年,芭蕉已經去世九年了(芭蕉於1694年去世)。至於説後面關於千代尼位於俳壇三聖(芭蕉、蕪村、一茶)之側的説法,仔細讀一讀千代尼的作品,可謂不虛言,確實是實力所致。
千代尼早年似乎有過婚姻,據説18歲出嫁,20歲守寡,之後就回到了娘家。婚姻這一塊的考證很模糊,是否生過孩子、孩子是否夭折、後面是不是又生過孩子,這些生平考證,在千代尼的故事裏也十分模糊,各種説法都有。在千代尼的創作年表裏有一段空白,那是她孀居回到娘家後有十來年專注於主持家傳的裱褙行業,無暇作句。待侄女夫婦接手家業之後,才又開始重新創作。1754年52歲時落髮為尼,其俳號千代尼來源於此。但沒有出家,是在家為尼,但也剃掉了頭髮。落髮之後,可以更加自由地旅行,交友。在江戶時代,女性的旅行,尼姑和妓女比較方便。
千代尼的俳句,心思深邃,意象別致,四季風貌的痕跡穿過內心後落筆於句中,纖細、澄澈,但並沒有一味留駐在感官的層面,而是進入了智性的幽微地界,凝練動人。仔細讀一讀千代尼,很多地方感覺與芭蕉相通,所謂再傳弟子的師生之緣,放到作品裏就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印證和疊合。
千代尼享年72歲,她的一生梳理一番,要説愜意不太合適,但有着同時代女性難得的自由生活和表達機會。而且,據同時代人描述,千代尼容貌相當出眾,是公認的美人。她的生命力和創造力集中凝露於俳句創作,為世人留下了一千九百多首俳句。
金澤的櫻花,也多次進入千代尼的筆下,她有一句:“傍晚,寺院的鐘聲被櫻花攔截在半空中。”可見櫻花盛放爛漫鋪衍到了什麼程度,“櫻雲”的説法也在此顯得特別貼切。這一句跟芭蕉寫於1687年的櫻花名句有承續的感覺,芭蕉曰:“櫻花如雲,一瓣瓣的鐘聲,來自上野或者淺草?”
在金澤的櫻花眩暈中,我體會到千代尼的通感天才運用。當視覺突然出現障礙的時候,其他的感覺會陡然放大。千代尼還有一句通感妙句,“各色牽牛花齊放,啊,一波波撞開的鐘聲。”
千代尼去過關西的吉野山,那是大規模賞櫻的巔峰體驗,漫山遍野漫山遍野,她用了一個動詞來形容面對盛大的驚駭。“吉野山!即便跌倒,也倒在櫻花上。”
“我亦見過了月,因此我跟這世界道別。”這首是告別絕句。千代尼於1775年9月8日去世。在她生命最後的這一年,她還有一句,“夢的殘跡。一隻蝶飛過秋花盛開的原野。”讓人聯想到芭蕉1694年十月大阪旅途病榻上吟出的辭世詩——“羈旅病纏。夢,迴旋於枯野。”都是原野,一個腴,是秋花綻放的彩色世界;一個枯,是荒草漫漫的黑白世界。在最後,千代尼跟她的導師相會在原野上。
2023.2.6(潔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