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飄雪。大地一片皚皚。
開始是輕紗鋪地,而後是毯子,最後是被子。
芍藥的宿根在土層下酣眠。
田間少有人跡。最多有一兩隻野兔,過冬的糧食不夠了,跑出洞穴來覓食,雪地上留下了一串梅花狀的腳印。亦有烏鴉,在雪地上刨出一個坑來,下面有一些零星的草籽,還有深秋裏沒有收盡的玉米粒。
野兔和烏鴉,在芍藥的“屋頂”之上刨食,芍藥則躲在安樂窩裏,睡得連個懶腰也不伸。周遭一片岑寂。
二月融雪。涔涔的雪水滲進了土層,芍藥的根須打了個寒戰,繼續睡。
鄉野之間已經可以嗅到年的氣息了,有爆竹和煙花此起彼伏,可是,芍藥看不到。
芍藥的心裏,藏着另一簇煙花。
鄉間的土路上依稀有外出歸來的人。他們背着行囊,打量着自己熟悉的土地,嗯,一切還是老樣子。
有一些人在燒紙錢,過年了,要到祖先的房門前説一聲,求的是心理上的妥帖與安穩。其實,土下的靈魂並不孤寂,芍藥是他們的伴兒,地下説不定有另一座花園。
三月春風遍地。土地變得松軟起來。
地頭的小溪嘩啦啦地歡躍,土下的芍藥有了一絲悸動。
隔着河,可以看到綠柳了,有頑皮的孩童折一枝柳條,擰成柳笛來吹。土壤裏,有一些小東西開始蠢蠢欲動,或許是田鼠、螞蟻、螻蛄,也或許是醒得早的青蛙。
有鴨在田壟上快速地走過,走到溪邊,撲通一聲跳下,用黃黃的鴨掌撥弄水流。
是的,有些吵。這時,早醒的芍藥伸了個懶腰,拱出土層,也順便叫醒了同伴。
陽光真好,這世界,久違了。
四月春色轟然炸開。芍藥的青春期到了。
那些嫩紫的芍藥,有油脂一樣明亮的滋潤感,先是抱成一團,而後伸展開,花棵抬起了頭。
風逐漸大了起來,遍地的孩童,滿天的風箏。
風能幫風箏飛上雲端,亦能為芍藥撫平皺褶。芍藥的花棵逐漸由紫變成墨綠,變魔術似的。花莖上仍有紫暈,那是它的胎記。
有鋤頭,一下又一下,刺啦,刺啦,芍藥花田裏的雜草被攔腰斬斷。這些雜草爭奪着土壤裏的養分,是在偷嘴。
除了雜草,施了肥,好雨知時節,簌簌地落下來,土地喝了個夠,芍藥也徹底喚醒了自己。
天地之間,一片清明。芍藥的樣子逐漸好看起來,也高挑起來。
五月芍藥盛開。一片花的海洋。
開始是含着苞,像舉着一個個粉拳。拳頭上,凝結着蜜。與蜜蜂前後腳到達的是鄉間的少年,他們瞅準了芍藥花苞上的蜜,一番吮吸,甜中帶着花香和藥香。
也許就是一夜之間,它們轟然綻放,一朵又一朵,此起彼伏,接二連三。芍藥的瓣子張闔有致,花蕊金黃,喜氣十足。
傍晚,透着西天的雲霞看芍藥,天地一色,芍藥若垂天之雲。雲,是放牧在遠天的芍藥。
花田間,有愛美的女子、孩子紛至沓來。芍藥花多半是拿回家插瓶,用水養着。據説也有煲湯的,做成芍花雞。雞湯上飄着那麼幾瓣芍藥,煙火氣中陡增了幾分浪漫。
六月花落。芍藥花田重歸寂靜。
花瓣落了一地。需要一場雨,來緩解芍藥花田的尷尬。
夏日的雨不值錢,暢快地沖刷着芍藥葉子、芍藥花萼。咕咚咕咚,芍藥的根部也喝了個痛快。
三兩場雨後,芍藥田間,墨綠更勝一籌,花萼也逐漸不見了。此時的芍藥田,像是剛剛分娩的婦人,雖不若以前滿面紅光,但經過調養,也不顯得憔悴。
花盡了,芍藥的根部在地下積攢着力量,開始膨脹。有時,田壟上會被撐出來一道道裂痕。
根,在地下開天闢地。
七月拔草。天光雲影下,汗流浹背。
再拔一次草,芍藥就可以出了。
芍藥是宿根草本植物,三年以後,根係可長成。在刨出芍藥之前,要讓田壟回歸單純,這是在提醒土地,有能量,緊着芍藥吧。
拔草的農人,汗珠摔在地上,砸成八瓣,也似一朵朵芍藥花開。
八月出芍藥。翻天覆地,熱火朝天。
出芍藥,是指把芍藥根從土裏刨出來。
用鐮刀把花棵割掉,然後順着田壟,用抓口(一種刨根的工具)把芍藥連根拔起。新翻出來的芍藥,根莖直溜勻稱,根須發達,帶着泥土的腥香——這味道讓人着迷。去掉土塊,按照條索、根須、花芽子分別堆成一堆,用拖拉機拉回去。
一口大鐵鍋,把芍藥根煮三滾,撈出,放涼,刮下外皮。芍藥雪白的身軀,很是好看。要儲存,就要在太陽下暴曬。曬足十個大太陽,直至抓一把扔在堆兒裏嘩啦作響。幹透了,裝包,今年的藥市上,能有個好價錢。
九月分棵。將花芽子用刀子自上而下,分成一塊又一塊。此為分棵。
芍藥生命力旺盛,刀切之後的花芽子照樣可以存活。
田,需要重新翻耕一遍,再用瓜鏟攏起來,成田壟。墑情正好,切好的花芽子重新被埋在田壟內。用不着澆水,慢慢在土裏捂着即可。
此時的田野並不安靜,玉米收穫,大豆收穫,紅薯馬上也要收穫。這一季新分棵的花芽子,是老芍藥的子孫,正要收穫的玉米、大豆、紅薯是新花芽子的叔伯輩。
十月霜降。土地復歸於沉寂。
或者説復歸於襁褓。此刻的土地,除了菊花和大白菜,基本沒有作物了。
花芽子在土裏悶了一身汗,這是做汗蒸的好季節。霜已經降了下來,出去也是冷,還不如躲在土地裏。做了汗蒸的花芽子有些乏了,它們想睡。
雁陣驚寒,田鼠嘈嘈切切,在準備過冬的食物。野兔在準備一些衰草。蟋蟀也不那麼殷勤地彈奏了。
芍藥伸了個懶腰。
十一月凍土。芍藥冬眠了。
田野噤聲,連地頭的溪水也被冰封了。天常常鐵青着臉孔,似乎在憋着一場雪。
這些,睡夢中的芍藥都不知道,事不關己高高挂起。
十二月雪落了。衰草連天,轉眼變成了雪融融的世界。
早年間,有獵人出沒在田間,捉一些出來覓食的獵物,比如野兔。這些年,不準扛獵槍,很多動物都被保護起來了。就像土地保護芍藥那樣周到。
雪積得那麼深,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芍藥睡得還是那麼認真。
(作者:李丹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