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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03/08 10:29:37
來源:華西都市報

歐陽修的醉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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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像

《灼艾帖》卷 北宋 歐陽修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竹林七賢圖》明 陳洪綬

就像歐陽修在《豐樂亭記》裏寫的,五代干戈擾攘之際,滁州曾歷經戰火。公元956年,時任後周大將、未來成為宋太祖的趙匡胤與南唐中主李璟的部將皇甫暉、姚鳳會戰於滁州清流山下,南唐軍隊敗入滁州城。隨後趙匡胤在東城門外親手刺傷皇甫暉,生擒二將,攻佔滁州。如今,百年已逝,但見山高水清,昔日戰爭的瘡痍已經消泯無痕,滁州變成了一個封閉安定的世外桃源。

清秀之景

讓生命變得充沛豐饒

由於滁州不在水陸要衝之地,當地百姓基本不了解外界所發生的一切,安於耕田種地、自給自足,快樂恬適地度過一生。這不就是傳説中的世外桃源嗎?人民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為什麼非知道它們不可呢?
  這是一塊沒有被政治污染的地方,政治如泰山壓頂,讓人去承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滁州卻讓人的身體變爽,精神變輕,輕得可以飛起來,飛越屋頂,飛越田野,飛越山川河流。在滁州,連文字都是乾淨的,不再涉及黨爭、攻訐、表白、謾罵,不再有火氣,要有,也只有煙火氣。那是人世的氣息、生命的氣息、讓內心安妥的氣息。歐陽修感到自己的身體無限地敞開了,猶如一棵樹,在大地上默然生長,渾身通透地伸展着枝葉。
  歐陽修寫《秋聲賦》,其實不僅是聽見了秋的聲音,包含了風雨驟至的聲音、草木凋零的聲音、蟲鳥唧唧的聲音,其實他還聽見了萬物的聲音——這世間的一切,其實都是會説話的,但尋常人追名逐利,神經功能被遮蔽掉,“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才對它們閉目塞聽。只有像歐陽修這樣,把自己變成了零,才聽得懂這所有的語言。他的語言,不過是復述了萬物的語言。從這個意義上説,滁州不僅撫慰了歐陽修,而且養育了歐陽修,讓他的生命意義變大了,語言的世界也隨之壯大。它讓一個語言銳利的諫官,一步步成為文學史裏的大家,變成世人皆知的“醉翁”。
  歐陽修書寫的神經被激活,讓九百多年後的我們,在書頁間讀到了這樣的文字:“修之來此,樂其地僻而事簡,又愛其俗之安閒。既得斯泉於山谷之間,乃日與滁人仰而望山,俯而聽泉。掇幽芳而蔭喬木,風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時之景,無不可愛……”
  滁州給他的一切,朝廷不會給。朝廷可以給他官職,卻從來不會像這樣讓他的生命變得如此充沛和豐饒。

醉也是醒

在醉與醒間自由往返

“峰迴路轉,有亭翼然臨於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誰?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太守與客來飲於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醉翁亭記》筆者一直很想去滁州,去拜會醉翁亭,看醉翁是否還在那裏醉着,但又很怕去,擔心看到另外一個滁州,一個現代的、擁擠的、充滿商業趣味的滁州,把世界上所有新鮮事物在城市裏一一羅列,以彰顯它的現代,更擔心看到滁州像許多地方一樣,把“名人效應”發揮到無孔不入,讓歐陽修成為無數品牌的代言人,説不定有各種以歐陽修命名的景點在等待着筆者。這幾乎已經成為許多歷史文化名城的通病,在很遠的距離之外,在抵達之前,我們就可以嗅到它的氣息。
  假如有時光飛船,筆者還是願意回到慶曆六年(公元1046年)的滁州,去看歐陽修看見過的豐山,去飲歐陽修飲過的釀泉,“俯仰左右,顧而樂之”。然後,擺酒,我們相對而坐。不是在什麼華堂美廈,就在山水林泉。據説,歐陽修在揚州任太守時,每年夏天,都會攜客到平山堂,派人採來荷花,分別插於盆中,放在來客之間,叫歌伎取荷花相傳,依次摘花瓣,誰摘掉最後一片,就罰酒一杯。
  歐陽大人説了,他不善飲酒,“飲少輒醉”,估計不到半斤的量,所以筆者把他弄醉應當不是件難事。但歐陽修的魅力,正在於醉。沒有醉,就沒有“醉翁”了。醉是一種幸福,醉是一種境界,甚至,醉也是一種醒——你看,“醉”與“醒”,都是“酉”字邊,都與酒有關。沒有酒哪來的醉?沒有酒哪來的醒?
  其實,醒就是醉,醉也是醒。該醒則醒,該醉則醉。世人皆醒我獨醉,世人皆醉我獨醒。只有真正的智者,能夠在醉與醒之間自由地往返。
  歐陽修的醉與醒,總讓筆者想起蘇東坡的那首《臨江仙》: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醒復醉,就是醒來之後又醉,是一場接一場的醉,其後當然是一次接一次的醒。醉了又醒,醒了又醉,誰又能分清,他寫詞的當下是醒還是醉?就像我們常常把夢當作現實,或者把現實當作夢。

淺酌微醺

詩詞中也帶着“酒味”

筆者二十多年前讀過史鐵生先生的一個短篇小説,至今印象很深,名叫《往事》,就是講述夢的。他在夢裏回到了過去,當夢裏發生的事情進行到最緊要的環節,他突然醒了,於是在“現實”中,開始“經歷”另外一件事情,又到了關鍵時刻,他再一次醒了,發現那還是夢。他就這樣,從一個夢跌入另一個夢,他已分不出夢與現實的區別,只能在不同的夢裏徘徊,每一場夢都好似生命的一個輪迴,以至於他最後終於醒來、回到了“當下”,筆者忍不住要問:他還能不能再醒一次?
  卓越的藝術家,都是醉與醒之間的自由往返者。沒有醉,哪來王羲之的《蘭亭序》,哪有曹孟德的《短歌行》?從商周青銅器到唐詩宋詞,筆者從中國古代藝術裏聞到了絲絲縷縷的酒精味兒。所以李白説了,“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在李白老師看來,一個喝酒的人是可以成名的,成為天下人的偶像。《二十五史》裏,有多少權貴出出進進,誰能説出幾個宰相的名字?但像竹林七賢、飲中八仙的名字,卻流傳至今。到底誰寂寞呢?寂寞的是那些宰相權貴,他們權傾一時,前呼後擁,一旦丟失了權力,就“門前冷落車馬稀”,淡出人們視野,被歷史遺忘。相比之下,倒是李白所説的飲者——實際上他們是賢者、智者——可能受到一時的冷落,卻後世贏得成千上萬的擁躉。
  李白喝酒厲害,“一日須傾三百杯”,這裡説的不是飲,是喝,像喝水那樣地喝。那般豪飲,一般人跟不上節奏,不大工夫就會醉眼迷離——只要不是色眼迷離就好。歐陽修“飲少輒醉”,他一定不是飲,而是小酌。宋代文人生活是優雅的、精緻的、細膩的,不會像《水滸傳》裏寫的,動不動就一壺燒酒,二斤牛肉,其他什麼都沒有。歐陽修飲酒,其實不是飲,更不是喝,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咂,一壺酒、幾碟菜,可以“堅持”半天,讓千種風景、萬般思緒,都隨着酒液,一點點地滲入身體,讓靈魂變輕,一點點地飄浮到空中。
  否則,以歐陽修那點酒量,不是分分鐘就結束戰鬥了?
  酒液也改變了他文字的酒精濃度,歐陽修的詩詞,也總是帶着微醺的感覺。他的詞裏,有“一片笙歌醉裏歸”,有“穩泛平波任醉眠”,有“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有“為公一醉花前倒,紅袖莫來扶”。他的詩裏,有“野菊開時酒正濃”,有“鳥啼花舞太守醉”,有“酌酒花前送我行”……筆者最喜歡的,是這首《夢中作》:
  夜涼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種花。
  棋罷不知人換世,酒闌無奈客思家。
  這是一首記夢詩,中國詩歌史上很少有一首詩像它這樣魔幻,這樣詭異,這樣超現實。詩中有夜、有路、有月、有花,詩人須發飄逸,手持酒壺,不知穿越了幾世幾劫,從一個個輪迴裏醒來,在夢幻與現實間輾轉……(作者:祝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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