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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07/ 13 17:01:14
來源:北京日報

盛宴背後的羅曼蒂克消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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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宴》/程青 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年5月

  閱讀《盛宴》是一個不斷收獲驚喜的過程。我一次次猜測小説的主旨,然後一次次被否定。當看到講述者奮力進入高檔小區並和家境優越的黎先生一家成為朋友時,我以為小説會書寫不同階層之間的摩擦碰撞,然而並沒有,大家相處融洽,其樂融融;當我看到他們因子女而産生交集,我以為小説會講述一個類似羅曼·波蘭斯基的《殺戮》的故事,優雅的父母們最終因為孩子的衝突而撕破面皮歇斯底里,然而並沒有,孩子們友情增進,大人們也依然優雅;當我看到黎先生講述和黎太太的愛情故事,並開始不願示人的文學創作時,我以為甜美的背後必有隱情,所掩蓋的陳年秘密將會揭開,然而並沒有,黎先生忽然又扔掉他的文學愛好,就像他突兀的開始;當我看到精英們聚集于黎家客廳,我期待看到眾人的虛偽以及偽裝終被撕下,然而並沒有,大家並不曾有罅隙;當看到宋蒺藜出現時,我想就是他了,他將構建起整部小説的衝突,衝入這繁花似錦的盛宴,掀翻桌子,制造出一地狼藉,或者備受歧視,淪為被拋棄的“蓋茨比”,然而並沒有,他和黎太太的感情剛剛抬頭,就無疾而終,淡出了小説視野。

  我的各種關于小説的“陰暗”猜測一一落空了,看起來似乎是在以“小人之心”來揣度這部小説。然而,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林小茉闖入黎明睿的婚姻,打破了沁芳小區的優雅和靜謐,使那個看上去無比完滿的家庭猝不及防地解體。林小茉是攪局者,她的出現結束了黎家的盛宴,從而印證水滿則溢、月盈則虧的道理。

  《盛宴》優雅地避開了那些陳舊的故事套路,營造出自己的一番盛景,開辟出小説的新境界。作家回避掉處理同類題材常見的路徑,選擇了這一群體幾乎是最為美好的面向,寫出了它的繁花和盛宴,以及凋謝和落幕。小説並沒有構建過于激烈的衝突,而選擇講述一個有些淡泊的故事,最終落腳在一個情字,賦予作品一種不動聲色的優雅,由此抒發事物衰敗而帶來的傷感。正如生命中那些美好的事物都會破碎和凋落,花謝和玉碎是人生無法逃避的傷痛。《盛宴》像作家極盡細致打磨的一只玉器,最終以破碎收場。這玉碎聲卻不是鏗然作響,令人心驚,而是如夜晚中一朵花悄然凋謝。

  于是我明白了小説的內在邏輯,它更多的不是想指向某種社會問題,或者撕開表面展示病痛,無論是黎明睿還是林小茉,作者都是予以包容地書寫。小説並不想批評誰,而是想表達一種情感,完成基于自身情感經驗的詩性表達。盛宴和散場,玉成和玉碎,花開和花謝,月圓和月缺。小説採用古典的“聚-散”的結構,所指向的是一切美好事物的生成和隕滅,書寫一段羅曼蒂克消亡史,寫出了一種黛玉葬花般的哀傷,這種感傷超出了具體的時空范圍,而具有了更廣泛的美學意義。

  小説在主幹上,又生長出很多枝蔓,觸及到不同人的生活。大故事裏面套著小故事,不僅能看到黎明睿夫婦的出身和前史,也可以看清楚宴席上的每一個人。枝蔓足夠多,使得我們得以管窺一個群體的生活。宴席上的客人構成多元:他們或有優越的家庭背景,或通過教育實現飛躍,或通過婚姻改變命運。他們都有著體面的工作和不菲的收入,維持著較高的消費水準和生活品質,也有較高的文化素質和品位修養,同時追崇西化的審美趣味。他們在自己的物質和精神生活逐漸豐滿之後,也在對社會進行著文化輸出,帶動並影響其他人的價值取向和審美風尚。但與此同時,錦衣玉食的他們也無法完全擺脫生活的一地雞毛,面臨著各自的精神危機。

  透過小説,我們看到這一群體中許多人在物質上同西方文明接軌,但在精神世界則依然同故鄉和土地保持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因此,他們的精神危機也帶有強烈的中國式烙印——親人的離去、配偶的不忠,對他們來説是最大的精神危機,家庭的破碎往往意味著物質和精神的雙重破産。黎先生一家以及他們的朋友,都不同程度地面臨著心理焦慮和精神虛無。黎明睿曾經嘗試學習寫作,這或許可以看作是他對抗精神虛無的一種努力。而對于朱瑩瑩來説,作為一個相夫教子的全職太太,家庭是她全部的精神寄托和信仰,也帶給她安全感。為了這份安全感,她需要讓渡一些自由和權利。然而,母親的去世、丈夫的出軌,都加劇了她的精神危機,她最終選擇了出走。出走之後的生活,也許奔波辛苦,但或許能實現精神上的新生。

  “成功人士”的生活也自有其不同的面向:有維持現狀的疲憊,也有應對內卷的焦慮,有人性深處的虛榮和虛偽,也有精神無依的空虛和幻滅。然而作家在《盛宴》中並沒有更多地觸及這些話題,只是點到為止,選擇以一個局內人的主觀視角講述,讓小説保持著一種距離感。這樣的距離感,有助于小説的美學表達,而犧牲掉的也許是對社會和人性更為深刻的洞察。

  雖然描寫了沁芳小區的優渥生活,但小説適可而止,沒有陷入對消費主義和拜物教的迷戀和讚美。這也是處理類似題材應該警惕的,物質優越並不能同精神優越劃等號,事實上,在當今中國我們更多看到的是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之間的衝突和錯位。這種建立在物質和消費基礎上的精神生活,對個人主體性造成的傷害,也許正是其精神危機的根源。真正的精神優越應該能夠對抗物質的異化,而不迷失在絢爛旖旎的消費風景中。(李墨波)

  

  程青,出生江蘇,畢業于南京大學中文係,新華社高級記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作家協會簽約作家,著有長篇小説《 盛宴》《湖邊》《天使》《最溫暖的寒夜》《成人遊戲》《回聲》《發燒》《戀愛課》《綠燈籠》《美女作家》《織網的蜘蛛》《月亮上的家》,小説集《十周歲》《上海夜色下的36小時》《今晚吃燒烤》和散文集《暗處的花朵》等。獲得老舍文學獎。

【糾錯】 【責任編輯:李雪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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