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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07/ 06 10:55:32
來源:北京晚報

肖復興:吳小如和馬連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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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圖片:馬連良教徒弟掌握京劇唱腔(1962年3月攝) 新華社

  吳小如先生是我極尊敬的一位學者,近讀小如先生的學生谷曙光收集、編注的五卷本的《吳小如戲曲文集全編》(山東文藝出版社,2020年12月版),其中囊括了小如先生關于中國戲曲的全部論述,感觸頗深。對中國戲曲的論述,特別是近代百年戲曲史,小如先生和其他學者不盡相同,更多站在親歷者和實踐者的角度展開,富于感性,多有實例,細節紛呈,而不僅僅是借助文本的回顧與鉤沉。從歷史背景到名戲名家,臺上與臺下兼顧、戲曲與人生互文,小如先生直抒胸臆,既有真知灼見,又不隔靴搔癢,像我這樣的一般讀者,讀這些文章不艱深、不隔膜,百年戲曲發展的起伏跌宕,如水中遊魚撲面而來,鮮活淋漓。

  對京劇名宿,小如先生非常熟悉,書中所涉人物眾多,如今很難找到這樣熟知舞臺和演員、既懂戲又能評戲的人了(關鍵是現在的演員演不了那麼多的戲,我們也看不到那麼多的戲)。其中論及馬連良先生的文字,特別引起我的興趣。馬連良先生是小如先生最喜愛的老生之一,從十歲起,小如先生就看馬連良的戲,一直看到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從早年的成名之作《定軍山》,到中年別出機杼的《捉放曹》,再到晚年扮配角的《杜鵑山》,二人一路相伴,情意貫穿戲內戲外。馬連良百年誕辰時,上海一機構要出版一套光碟和磁帶,小如先生自上世紀三十年代開始便購買各類京劇唱片,收藏數以千計,他責無旁貸傾囊相助,展現了對馬連良的真情實感。

  因為小如先生的父親吳玉如先生曾被馬連良聘為家庭教師,所以小如先生和馬連良相熟,他所論及的馬連良,便不會如旁人那般浮于表面。在《吳小如戲曲文集全編》中,有多篇寫馬連良的文章,最早一篇為1942年所作《馬年説“馬”》,最後一篇為2010年《在京劇大師馬連良藝術百年座談會上的講話》,這也是《吳小如戲曲文集全編》收錄的最後一篇文章。近七十年的時間跨度,串聯了馬連良藝術實踐的軌跡,也見證了小如先生對馬連良藝術與人生感知的心路歷程,我還真沒見過其他人對馬連良有如此不離不棄、真心實意的追蹤描摹與取心析骨的評價研究。

  小如先生説:“武生行有楊小樓,旦行有梅蘭芳,老生行除余叔岩外,馬連良一人而已。”這樣的評價,不可謂不高。小如先生認為馬連良“挑簾紅”是在1929年和1930年,此前人們聽老生,只聽譚派和余派。

  論及馬連良成功的原因,我讀小如先生的論述後,歸納為如下幾點:

  一、底子打得好。馬連良始學譚派,也學劉鴻升,如《轅門斬子》;後又拜孫菊仙,在《三娘教子》中融進孫派的風格。他從藝堅持博採眾長,為此轉益多師。

  二、二次坐科,刻苦深造,好學精進。二次坐科期間,馬連良求學于蕭長華諸師,特別注意學習“邊邊沿沿的那些戲,比如説‘八大拿’的施公怎麼演,哪些戲裏不相幹的角色,二路也好,三路也好,只要是老生的角色,只要是這個戲以前不熟的,凡是老生能動的戲,甚至有武生應工的戲,馬先生即學。他這種好學不拘一格的精神,實在是非同一般”。

  三、揚長避短。馬連良年輕時嗓子不行,他便學余叔岩(小如先生特別強調余派對馬連良的影響)演做工戲、白口戲,在表演上下足功夫。他還演過靠把老生戲,如《定軍山》《陽平關》,發揮自己的特長,從唱腔到身段再到念白,形成一套獨有的表演程式。

  四、力圖創新。小如先生以《斬龍袍》為例,馬連良飾演的苗順盡管只是配角,但他加了一段垛板,聽起來新鮮又有韻味:“在傳統的框架裏面他總想找點新東西來充實。”小如先生還詳細分析了馬連良的唱念功夫,總結出三個特點:念白京字多,演員接近真實,觀眾聽得明白,容易感受;唱念鼻音重,形成個人藝術特色;氣口抑揚頓挫,有助于演員表達感情,引起觀眾共鳴。

  五、秉承傳統。在處理新與舊的關係上,小如先生認為“‘新’和‘舊’不一定同優劣、美醜、善惡、是非、粗精這一組組相對性的概念完全成正比,即新的未必一定就優美,舊的一定就醜劣。馬本身在藝術上也並非一味在銳意求新”“馬不像一班人想像的那樣,以為凡是‘新’的就是‘好’的”。小如先生又舉例,就傳統裝扮而言,《假金牌》和《三娘教子》的裝束打扮乃至扮相,都是“按照傳統舊戲班的慣例”;就傳統臺詞而言,《王佐斷臂》中的念白“他鄉遇故知”的“他”字,余叔岩改念現代漢語的tā,而馬連良念作中古音的“拖”——“王佐是南宋王朝湖廣潭州人,讀一個中古音不更顯出他具有的鄉土特色嗎?”

  六、颱風好,藝術嚴謹。上世紀六十年代,小如先生在長安大戲院看馬連良的《南天門》,這是一出描寫冬天的戲,講一個老頭是怎麼凍死的。當時正值三伏天,戲院內沒有空調,非常熱,但一出戲演下來,馬連良竟然沒出汗,“演到最後,劇中人把衣服脫了,凍得直哆嗦,我在臺下看,覺得脊梁背上都有點兒怕冷的感覺了”。小如先生接著寫看另外一場演出的情景,也是在長安大戲院,也是三伏天,一位青年演員演《癡夢》裏的朱買臣,他一邊哆嗦著叫好冷啊,一邊不住地冒汗、抹汗。對比之中,自有褒貶,這是小如先生的風格。

  即便對馬連良推崇有加,小如先生也毫不留情地指出馬連良的不足,這是他最為人稱道的地方。他不止一次説馬連良“腔貧味俗打扮太新穎”。1943年他寫《從馬連良説到譚富英》,又一次指出馬連良的缺點在于“纖巧”,而失之“渾厚”;“連良其病在俗”。對其“俗”,他舉例:“如《十老安劉》《春秋筆》中之流水,幾乎一句三閃板,兩字一換氣,真有些貧中透俗。”這“板子”打得穩準狠,不做高蹈虛空或水過地皮濕的客情批評。

  同時,他也指出馬連良的表演“有時嫌太小巧,太嫵媚,太瀟灑,反而過猶不及。”比如《借東風》裏馬連良演的魯肅水袖子抄起下場的動作,不符合魯肅的性格。

  他還批評馬連良因為“松懈太不負責,很好的一出戲,來上兩個噱頭之類的討厭動作,精彩全失。《盜卷宗》《打嚴嵩》都犯這個毛病。”對《斷臂》裏“摔得不忠實”、《火牛鎮》裏“摔得拖泥帶水”,他一針見血地説:“不負責一件事是不容恕的,原因就是偷懶。”這樣尖銳的批評,是諍友之言,如今很難見到了。

  馬派剛剛興起時,有人對馬派持否定態度,刻意將馬連良和周信芳、雷喜福放在一起比較,以此貶斥馬連良。小如先生站出來,説人們所做的比較,並非一點道理沒有,“但他(馬連良)能做得格外俏,格外媚,格外靈活,這是他的特長處”。一連三個“格外”,説得在情、在理、在實。

  當然,小如先生也將馬連良和周信芳、雷喜福做了一番比較,但他説的真實客觀、有理有據,並非完全站在馬連良一邊。他覺得馬連良的《清風亭》《四進士》等戲,“終須讓喜福一頭”;《打嚴嵩》《審頭》等戲,“也是抵不過周信芳的”;但是《戰樊城》《打登州》諸戲,“連良雖非十全十美,以自己的眼光看,周、雷是不及的”。小如先生總結這三家時,用極簡潔的一兩個字概括其藝術特點——馬連良:巧、熟、柔;周信芳:老、辣、狠;雷喜福:遒勁、地道、清楚。概括得準確而精妙。

  對馬連良一生經歷的重要事件和節點,小如先生都有所論及。1941年5月在天津中國戲院演出《八大錘》時,馬連良將王佐的斷臂弄反了,引得現場觀眾的一片倒好聲。對這場眾目睽睽之下的演出事故,小如先生沒有回避,對馬連良的失誤進行了批評,但他也看到事後馬連良的自省——馬連良説作為演員“不能只愛聽彩聲,不愛聽倒‘通’聲(指倒彩聲)”“不能因為唱砸了一次,就記恨觀眾一輩子;相反,演員自己倒應該記一輩子,永以為戒”。小如先生本以為馬連良不會再演出《八大錘》了,但馬連良不僅在京滬兩地多次演出此戲,還專門跑到天津去演出,小如先生感慨道:“這種如今人所謂的‘人從哪兒摔倒還從哪兒爬起來’,馬先生這種敗不餒的精神實在令人無比欽佩。”

  關于世人格外稱道的馬連良的“三白”——護領白、水袖白、鞋底白,小如先生説:“那都是外在的。”他以《假金牌》的藍官衣和《三娘教子》的老鬥衣為例,説這都是普通的衣服,並沒有特別的講究,“所以,不在于那些行頭,而在于藝術,在于演員本身的藝術修養,達到那個境界,演出來就好”。

  只可惜天不假年,馬連良過世得太早,對馬派藝術的研究與傳承,似乎遠不如梅派、程派、譚派那樣熱乎。所以小如先生近七十年來追蹤馬派藝術所寫的文字,對今天熱愛馬派藝術並有意繼承、發展馬派藝術的人來説,無疑是一筆寶貴的財富。(肖復興)

【糾錯】 【責任編輯:李雪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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