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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04/ 12 10:30:47
來源:光明日報

高低陜北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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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高石硬 劉成章繪

詩情 劉成章繪

  陜北屬于黃土高原,緣此,有些人便以為,陜北被黃土盡覆,沒有什麼石頭。那是天大的誤會。黃土只是陜北的肉,陜北哪會沒有骨?陜北,是一條剛硬的漢子!

  在我國一代代傳下的山水畫裏,莽莽蒼蒼翳翳壘壘,是不絕的山和山上不絕的石頭。米芾曾跪拜石頭,那是有緣由的。石頭可以説是天下至尊。山岳丘陵,無一不是石頭,而地球,也是石頭,一塊最大的石頭。石頭載土,載水,載風,載雲,載眾生,載著一部人類史,沉雄,堅硬,厚實,人在其間伸展性靈。

  陜北的石頭含著雷電之光,粘著牛羊踩過的黃土,遍布山川,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有的摔在河谷,有的吊在懸崖,有的被樹根緊勒。億萬年來,它們總是裸露在西北風中,大雷雨中,烈日的暴曬中。西北風、大雷雨、烈日,網織的深重苦難,教會了它們生存本領,也磨銳了它們的精神。它們陪伴著軒轅手植柏,它們是從莽原上、從古歌里長出的人類的脊梁。

  陜北的石頭缺乏大理石的精細紋理,但那是一種粗獷霸氣的美。它們刀劈斧砍的棱角,那刺破黃土層的棱角,只能用“毛辣”二字形容;它們原油流貫般的線條,那骨力感、頓挫感、節奏感極強的線條,除了天才畫家石魯,沒有人能夠描繪出來。那幾筆確是不同凡響,畫出了陜北石頭的真魂,恢宏磅薄。

  寶塔山山根的石頭,就是如此。幾代青年初見它的時候,都激動得跳躍歡呼。這石頭上的面和塊,沒有筆墨和宣紙之氣,是鐵打鋼鑄,是史前洪水的凝固。在這裏,我多次賞讀范仲淹題刻的八字隸書:“胸中自有數萬甲兵”。這既是小范老子自信和自豪的傾吐,也是他對這些石頭的謳歌。這些石頭所顯露出的強勁力量,就是數萬甲兵。若非如此,巍巍寶塔山,何以能被托起?其實,清涼山也是由石頭托起的,石頭給陜北的每座山都當了沉穩高雅的底座。

  延安的城墻不是用磚砌的,而是用石頭砌的。感謝斯諾夫人,她曾為這城墻拍過照片。那時,厚厚的雪蓋在城墻上,依然難掩石頭的質感。而我,正是降生于她拍攝照片的那一年。我有幸且自豪。我最先看到的世界,是炕頭上寵物一樣陪著我的小石獅,然後是石床、石桌、石凳、石碾、石磨,還有明五暗四的石窯洞、石穿廊挑檐。上學時,我常走到清涼山下,見延河波浪拍古城,拍出了石磬之音。一塊塊就地取材的好石頭,實錘細雕,鑲滿了延安街道的路面,砌出了窯洞的樸拙和滿城的石頭紋理、詩意歌情。有朋友曾問我為何會成為作家,作品為何充溢著陽剛之氣,我説那是因為延安的石頭和我的靈魂發生了反應。

  延河、洛河、無定河、窟野河和黃河,都奔流在陜北的大地上,切割著陜北的石頭。切面上,隱現出煤、石油、天然氣的存在,每塊石頭都是一個能量團,可以成火,可以成風,可以拱倒地獄。如果不是如此,信天遊中哪會出現“千裏雷聲萬裏閃”的句子?

  陜北有一個縣名,水意溶溶,叫“清澗”。清澗的石板和米脂的美人齊名。它們一層層地生在那裏,發育在那裏,成熟在那裏,在山根河畔一疊一疊的,宛若竹簡,宛若冊頁,宛若八百冊線裝書,宛若兩萬本新印的課本,使山河充溢著書卷之氣。如果説別處的石頭都是古典散文,那麼清澗的石板就像南北朝的庾信寫下的駢文,對仗工整,聲律一如神曲。那一頁頁石板一頁頁書,倣佛一陣輕風就能把它們嘩啦啦吹起——輕風且慢,它們雖然頁面平整,薄厚均勻,質地細膩,但是,翻它們的指頭應是鐵,應是鐵的撬杠。有的石板上的紋理,儼然名家的書法,鐵畫銀鉤,力透石板,那應是柳青失落的信札。

  除了書文信札,石頭裏還有美術作品。神木的萬鎮山上,奇石遍布,宛如舉行著雕塑展覽,一件件浮雕圓雕,有如出自米開朗基羅之手。它們的形成,除了源于風雨的剝蝕,還有黃河水汽的萬載滲溶。受傷愈深,風姿愈美。在靖邊、甘泉和志丹,丹霞地貌魅力無窮。那是石頭的雲霞在飄逸,像仙女不慎落下的緞披肩,像紅葡萄酒流淌的起伏波浪,更像萬物共做的迷離的夢。

  在綏德、米脂、子洲一帶,有女就有巧媳婦,剪得一手好窗花,有男就有好石匠,三個石匠裏,就有一個石雕藝術家。他們的身上是有遺傳基因的。四千年前的石峁遺址石雕,兩千年前的漢畫像石,就是他們祖先的創作。那些樸拙而又浪漫的作品,滋養著他們的藝術悟性。雕石者被石粉的雲霧所繚繞,時隱時現,有如仙境裏的神。他們和石頭共脈搏,他們臉上的紋路融進石頭的紋理。他們在四濺的火花中,讓石獅子抖著鬃毛威武成型,他們的心跳激活了石獅子。他們就像古書裏記載的圖景:“擊石拊石,百獸率舞。”

  志丹永寧山,是一塊囫圇石頭,它滿身通紅,奇崛高大,一仰難盡。雖然火熾的革命已成過往,但永寧山至今還是一派血火之色,連通著中國文化的氣脈。劉志丹就是在這兒舉旗鳴槍的。我父親的人生也曾燃燒在這裏。山下的洛河,在這兒來了個大回環,似在揭示:永寧山不只是一塊奇石,它還是一座可圈可點的風雲巨碑。永寧山發亮的石階,曾把我引向遼闊的天空,讓我看到被晚霞燒紅的遠山,聽到落日入山的一聲遠古大音。它蕩滌了我的肺腑。石頭上的橫線豎線轉折交錯,使我莫名感動。我下山後回眸一顧,眼睛裏的斑斕虎影,磊落威武,顧盼自雄。

  佳縣也是一塊囫圇石頭,石質的香爐寺猶如一個石雕,雄踞于黃河之上、石山之巔,近旁就是縣城。佳縣人俯仰石頭,敢于碰硬,在石上採石,開渠,見縫插針地栽種棗樹,興建工業,經營商店,佳縣被人稱作“鐵佳州”。

  從佳縣縣城的東坡走下去,滿眼威威赫赫,那是秦晉大峽谷,黃河的浪濤一刻不停地飛濺,一眼看不盡的石崖上,發出不息的回聲。石崖上鐵雲一樣的歲月紋理,斑駁陸離,參差紛雜,就像一部神話傳説或地質史。在這兒,你會聯想到火星的地貌,你會聯想到古希臘的神廟。石頭使人懂事、自知、謙卑。從這兒南下數百裏,就是驚雷一樣的壺口瀑布。瀑水狂瀉,瀑石威嚴。十裏龍槽,水石長嘯。這些石頭,有如在煉丹爐裏煉過,“紫色內達,赤芒外射”,隨時可以搬起補天。露出水面的一組石頭,已經成了浪濤的模樣;而浪濤的氣勢,就像一塊塊石頭。石頭和水,共同造就了瀑布的壯觀和偉力。在瀑布中,時時有《黃河大合唱》響起,其烈度、速度、震撼力,驚天動地。人的精神穿透了石頭和水,而石頭和水都帶著人的志氣、血氣。

  人們常常刻名于石,企望不朽,殊不知在風吹雨打中,名字也會磨滅。只有像陜北石一樣身連大地、支撐群山,才會與宇宙同在。(劉成章)

 

【糾錯】 【責任編輯:李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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