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網 > > 正文
2021 01/ 20 09:44:13
來源:北京日報

王小平:與筆下每個角色對話

字體:

  王小平,著名作家、編劇。其編劇作品如電影《刮痧》、電視劇《甄嬛傳》《羋月傳》等為大眾所熟知。畢業于北大中文係的她,在參與影視劇策劃與創作間隙,還出版有《孽緣》《白色聖誕》《紅色童話》《金戒指》《在紐約的北京人》等多部小説。新作《三色鐲》對東方公主圖蘭朵進行全新演繹,講述了一個史詩般的奇幻傳説,那些古代人物身上同樣有著當代人的欲望和苦惱,讓當代讀者很容易設身處地與他們共情。

  50多年前,當王小平第一次在家裏的書架上讀到《青春之歌》時,她內心的英雄主義瞬間被點燃了。她驚嘆林道靜的變化,從出身于資産階級家庭的知識青年,逐漸成長為堅強的無産階級戰士;她感嘆余永澤的自私和迂腐,成為一個“沉淪在故紙堆裏”的人。

  那年王小平7歲,家裏的書架上擺著《海鷗》《紅岩》《卓雅與舒拉的故事》《青年近衛軍》……她花了很長時間讀書,遇到生字就跳過去,“當時,讀過那些書,無外乎影響我將來也要當這樣的英雄,總覺得到15歲還沒成為英雄,就太遺憾了。”

  王小平説話很快,但每一句又是經過認真思考的。她談到寫書,“希望我的書能讓不同年齡段、不同興趣的讀者讀下去。我特別怕一本書有年齡限制,怕讀者認為書裏的文字太多,沒空讀。現在的人,你讓他讀《戰爭與和平》都覺得太長了。”

  新書《三色鐲》寫作前,王小平反覆想:這本書的讀者群在哪兒?書中我在跟誰交談?70萬字的書讀起來會不會太長了?問題無解,她又輕輕地嘆氣,“現在寫書的人真難,文學創作也真難”。她笑言自己不怕別人抄襲,“每個人都按照自己的閱歷寫作,故事是一方面,怎麼寫最重要”。

  年齡漸長,王小平仍堅持每天三四千字的創作進度。她作息規律,從不熬夜,小説或者劇本的故事結構寫好後基本不再大改。與人面對面談話,上半身總是挺直的,既精神又頎長,這似乎與她早年練舞蹈有關。

  她認真對待每一件事,不虛華不浮躁,寫好筆下的每一個故事。她覺得,這就是最接近理想的日子。

  1.“這不就是另一個劉紹棠嗎?”

  看上去是一個偶然,改變了王小平的人生軌跡。

  “文革”結束,王小平成為1977年第一批恢復高考後的大學生。志願表上,她填報了三個“北大”:北京大學中文係的文學專業、北京大學中文係的新聞專業、北京大學歷史係的世界史專業。後來有人告訴她,如果第一個專業沒有錄取,那將與北大徹底無緣。“當時是不懂,但現在看來就是狂妄。”

  父母覺得北大好,離家近,當時王小平家在中關村的中國科學院宿舍。父母都是科學家,父親的研究方向是自動化遙控,母親則是生物化學,父母本以為王小平會兩者取其一,但她的選擇卻和自然科學毫不沾邊。

  動蕩的年代一切靠自己,王小平回憶,父母在“文革”初期就被關了起來,無暇照看她。“我們那會兒屬于放養,學業和專業都是自己選擇。”考大學時,父母還是對數理化成績很好的女兒略感失望。

  起初,選擇文科更像是出于對現實的逃避。那時,她先是在讀書中汲取營養。文學帶給那個時代的年輕人極大精神快樂。“詩人和作家在那個年代多偉大啊。”

  初一時,王小平的家庭因為“文革”受到衝擊,班上同學孤立她,只有同學王淑珍跟她説話,更有厲害的同學警告王淑珍:“不許理她,否則要你好看。”但兩人每天還是形影不離,一起回家、一起吃飯。

  有一次王淑珍參加考試,王小平在教室外急得團團轉,後來有人告訴王淑珍:“小平比你都著急,一直念叨著也不知道小珍會不會做啊。”

  再後來,王淑珍分配到供電局工作,王小平去了糧食局。

  無論是年幼的經歷,還是在糧食局的故事,都以不同的形態根植于王小平的內心。

  在糧食局,唯一能夠苦中作樂的就是文字了。當時,開車進入糧庫,先要在檢斤班稱車皮凈重,裝完糧食,再稱總重量,去除車皮重量,便是糧食重量。王小平發現,有的取糧人會耍些小手腕,使用空車帶西瓜進糧庫,再將西瓜送給糧庫工作人員。

  王小平把自己在糧庫的經歷寫成小説,發表在《北京文藝》復刊號的《生活在前進》。因為“文革”,《北京文藝》停刊近十年,于1976年1月復刊,著名詩人張志民為主編。編輯部專門請著名女畫家周思聰為小説畫了插圖,並組織文學評論文章同期發表。那年王小平還不到20歲,小説發表後評論紛紛,有人説:“這不就是另一個劉紹棠嗎?”

  2.一代文學青年的故事

  40年前的一個下午,直到下午六點,太陽仍是火辣辣的。北京東四十條的一個大雜院,隱隱有讀詩聲傳出,王小平還未進門,先被一陣煙嗆了嗓子。念詩的人是北島,王小平此行就是邀請他去學校,到北大圖書館前的草坪,跟早晨文學社同學“隨意聊聊”。

  早晨文學社是北大中文係文學專業77級同學自發設立的,另有雜志《早晨》,純文學刊物,非賣品。早晨文學社分詩歌、小説、評論三個組,王小平是小説組的骨幹,常進城跟“社會人士”交流文學。不少同學佩服王小平能拉到好稿子。其實,辦法只有一個——到作者家裏聊天,“大家都是搞創作的,很容易産生共鳴”。

  作家劉震雲記得,王小平等人經常去北大西南門的“長徵食堂”,食堂最好的菜是熘肝尖,八毛錢一份。

  同學黃子平對當年小説組的活動記憶猶新——大家常坐一塊兒“談構思”,那是“工農兵創作學習班”的傳統,相信集體智慧高于靈感與個性。活動照例是這樣開始的:“嗯,我想寫一篇小説,題目嘛還沒想好,人物都有誰誰誰,情節呢……”情節還沒來得及展開,大夥兒就迫不及待,一通出主意。“主意餿的居多,偶然也能有高招。”當年討論時,一位同學提出,王小平的《小罪犯》題材很尖銳,寫的時候要注意分寸感。

  王小平寫故事的天賦甚至可以追溯到初中。後來,北大團委成立五四文學社,王小平參與了文學雜志《未名湖》的編輯工作,結識了不少外係的文學青年。王小平和同學查建英負責小説組的稿,她倆找來78級的劉震雲,很認真地給他的《瓜地一夜》提修改意見,害得劉震雲一宿沒睡,連抽兩包煙通宵改稿。

  在北大時,王小平在班裏、係裏乃至全校的文藝匯演中跳過“喜兒”,當過報幕員。同學陳建功寫的獨幕劇《良心》受到老師好評,王小平在戲中扮演任性的妹妹。後來這部戲代表北大在首都大學生“一二·九”文藝匯演中得了文藝演出一等獎。同學夏曉虹回憶,“宿舍的同學喜歡叫王小平‘平兒’,一年的中秋聚會演出,我們還一起合作演唱《敖包相會》,她高音,我唱中低音。”王小平和查建英幾乎天天泡在圖書館看世界名著。有時看到關鍵時刻趕上閉館,兩人回宿舍惦記得不行,商量著第二天再去。王小平還是書店的常客,在她看來,沒有比提著一兜書更快樂的事情了。

  當時,學校給77級本科生開了外語課,根據學習程度分快慢班,王小平進步快,選了快班。夏曉虹説:“考試時跟她坐一起,看她答題就很緊張,覺得自己沒那麼多可寫的,小平一般都會答得滿滿的——最長一次考試,她寫了整整5個小時。”

  在夏曉虹口中,王小平有點像驕傲的小公主,既好強,希望做好每件事,又在小的地方細致體貼。大二時,學校讓北京的同學去留學生樓陪住,那時流行歐陽菲菲、鳳飛飛的歌曲,班裏很多同學請王小平在留學生那裏翻錄磁帶。

  伴隨著巨大光環,北大中文係文學專業77級在1982年的畢業季按下了暫停鍵。那年1月,全班同學在王小平家聚會、唱歌、喝酒。畢業多年,夏曉虹仍忘不掉在王小平家和同學度過的難忘一天,“那是多單純的友誼啊,那同時也是小平帶給我們的快樂啊”。

  這份情誼也一直被王小平珍藏著。翻開同學錄,泛黃的紙張記錄了一代文學青年的故事。查建英寫道:“心靈是大海,是天空,是那閃爍著不可捉摸光輝的星星,走你自己的路,別管別人在那裏説些什麼,人的價值最重要的不在別人眼中,而在自己心中。”同學梁左的留言耐人尋味:“天上的星星為什麼像地上的人一樣密集?地上的人為什麼像天上的星星一樣疏遠?——從我們那次談話後,我就不再唱那支歌了。給我的小平兄。”

  再後來,不少人是通過熒幕了解她的近況。一次,老師周先慎同老伴一起出去旅遊,在長途大巴上看到電影《刮痧》,當即宣布:“編劇王小平是我的學生。”引來同車人羨慕。

  《羋月傳》播出時,兒子鄭汗青還在美國讀書,常有同學追問他電視劇情節。“我有時不太自信,父母已經站在很高的臺階上了,很怕自己説錯會丟人。”鄭汗青在大學學習電影制作,平日也會寫劇本。母親是他作品的第一讀者,做過修改,再拿給父親鄭曉龍看。“我媽更知道他喜歡的劇本類型,畢竟他們合作拍攝那麼多年。”

  3.與巨人們相會的日子

  “最好的文章不是用漂亮的辭藻堆出來的,疊加的效果不是疊加,而是削弱。你要是能用最準確的詞匯寫出最生動的句子,就是最好的文章。”

  這大約是王小平第一次聽名家講文章是如何寫成的。講述者是冰心,那是1976年,王小平拿著自己寫的散文闖進冰心家。

  那時,冰心還住在民族學院的和平樓。王小平記得進了她家,她笑瞇瞇地叫女兒吳青倒茶,並遞了一個橘子放在自己手裏。

  “你應當叫我姨婆婆。”她與王小平論起了家譜。冰心老人的書房裏堆滿了書,她在一張不大的書桌前讀了王小平的散文,讀過後她微微閉目想了想,道出寫作奧秘。

  文字訓練在王小平身上留下了一些痕跡,最明顯的就是她對用詞的推敲。那年,她畢業分配到人民文學出版社,總編輯是韋君宜,社長是嚴文井。還有眾多國內頂尖級的翻譯家、詩人、作家都在出版社工作,每天在走廊裏遇到的都是這些人,打交道談寫作的也是這些人。

  在出版社,最美好的日子莫過于與這些巨人們相會。老師手把手教你如何審美,什麼是好小説,為什麼好,劇本怎麼才能改好。“這樣的潛移默化,能特別快就把你的水準拔起來。”王小平記得,大家那會兒都稱呼韋君宜“韋老太太”,不喊官銜。老太太語速快,動作也快,走路一陣風似的。

  一篇稿子到了老太太手上,她直接上筆修改,“這段不要,這句挪下去,把這個情節動一下,這塊要減肥,這部分要與讀者産生共鳴……”王小平很快學會了如何給小説搭架子,如何判斷一部作品好壞,“現在這樣難得的好機會不會再有了。我想,好的小説家恐怕也不願意到出版社做編輯”。

  出版社彈性上班,王小平一周去一次,除了完成出版任務,剩下的時間多用來創作。這是老太太特批的,“編輯不在于你在辦公室坐了多長時間,而在于能夠用有效時間編輯出版了多少好書。”

  編輯的工作安穩體面,但新世界的大門,倣佛對年輕人有著極大誘惑。去美國讀研,是王小平人生新的挑戰。

  3年後,王小平在華盛頓美利堅大學獲創作專業碩士學位。畢業後供職美國NBC電視臺、ITT公司及報社。當時,愛人鄭曉龍忙著在美國創辦影視合資公司,王小平業余寫劇本,兩人後來合作拍攝了電視劇《北京人在紐約》。

  命運的安排有趣極了。1994年美國紐約感恩節前夜,王小平獨自在家準備第二天的火雞,突然腹痛難忍,打911求救,第二日感恩節,兒子早産出生。孩子半歲時,王小平回國。在兒子的味蕾裏,藏著時光的秘密。“我媽廚藝不錯,小時候常常愛吃她做的紅燒魚、紅燒肉、油燜大蝦。可惜她現在太忙了,有時候一個月也吃不上一次。”

  當時,法國《費加羅報》在北京有記者站,需要有人幫他們做新聞資料整理工作,另做新聞翻譯和新聞推薦,“但工作有點兒乏味,像資料員,後來就不想做了。原因是我還想搞點創作。”

  新書《三色鐲》是8年寫劇本中穿插寫的小説,寫作原因是“被兒子氣的”。一次,王小平發現上初中的兒子偷偷讀品質很差的網文。

  《三色鐲》的背景盡管是古代,王小平仍覺得自己寫的是現實主義作品,人物是從現實土壤的根里長出來的。寫劇本與寫小説不同,這是兩條路上的兩輛車。“寫本子時,你要想像眼睛是個鏡頭,內心描寫和潛臺詞是不能有的。要試著與劇本中的人物對話。作家寫書,可以在文字上留白。做編劇沒有寫小説快樂,你是受束縛的。”

  王小平感嘆,編劇是服務整個劇組的,是眾人腳下的基石。劇組工作人員要在劇本上進行二度創作,他們用鏡頭還原文字時,已然不同,“光影、演員、臺詞,包括導演調度、美學審美,都有他們的創作加分。”

  這天,要拍新劇《功勳——屠呦呦的禮物》做實驗的戲,這場戲更強調細節。酒精燈放得對不對?試管和量杯擺放有誤嗎?實驗器材哪個放前哪個放後?包括顯微鏡,更新換代很多年,劇組最後借來的對嗎?在拍攝現場,王小平常把臉湊到鏡頭跟前,眼睛似放大鏡般挑著目光所及處可能發生的錯誤。再前面,是導演鄭曉龍。

  這部劇講述的是上世紀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的故事,要還原很多歷史細節,大到建築物上貼的大標語、語錄牌、馬車、公共汽車,小到幼兒園裏的教具和小人書。道具師犯難了,把問題一股腦拋給經歷過那個年代的鄭曉龍和王小平。“在現場,我們要是發現錯誤,可以馬上糾正。創作者心裏都沒數,肯定要出問題。”

電影《刮痧》拍攝現場,王小平(右二)和導演鄭曉龍在片場。

  4.她是位有契約精神的人

  王小平不常看電視,她認為值得看的太少。1992年,她配合鄭曉龍拍攝《北京人在紐約》,劇組一共幾十人,每個人都有角色,劇組從導演到普通工作人員的報酬都是一天一美元。現在攝製組動輒幾百人,群眾演員上千人,有一兩句臺詞的演員酬勞一天要一千元以上。“出不來好作品,並不是資金不夠,在其他方面想想原因吧。是不是人的問題?”

  王小平不允許自己懈怠,片場內外,她始終是那個精力最旺盛的人。拍攝電視劇《甄嬛傳》時,王小平在美國,制片人曹平記得,導演鄭曉龍遇到需要改臺詞時常常忘了時差,越洋電話那邊有時是午夜,劇本改好,天也大亮了。“拍攝《羋月傳》時有很多轉場,內蒙古壩上,浙江橫店、象山……但我從沒見過王老師喊累,她從頭到尾一直跟組,有時還要在現場做一些劇本修改工作,我們都很納悶,王老師精力怎麼這樣旺盛?”

  曹平與王小平共合作四次。兩年前,他們在一起拍攝電影《圖蘭朵》,電影籌備期間導演鄭曉龍有些猶豫,幾次想放棄不拍了。王小平就和鄭曉龍在家中徹夜長談,他們聊到最初的夢想,也聊到了當下並不透明的市場,以及擔憂和渴望。也就是在那晚,王小平説服導演,《圖蘭朵》得以重新開機拍攝。“作為編劇,她的堅守和堅持,真的很了不起。”曹平評價,她是位有契約精神的人,從不因個人原因拖延交稿。

  “有人説鄭曉龍拍的戲是行業標桿,他説真不是,只是比別人認真了一點。自己和自己較真兒吧。”2020年11月底,《功勳——屠呦呦的禮物》殺青,這是一部全新體裁的嘗試。拍攝那段時間,王小平反覆回想起母親問她的話:“你寫過那麼多人物,為什麼不寫寫科學家?”現在,這部劇似乎是對已經過世的父母的最好告慰。

  2010年感恩節,朋友們在王小平紐約的家裏聚會,劉歡夫婦帶來一只烤好的火雞。“我為《甄嬛傳》想好了一個主題音樂。”説著,劉歡在王小平家的鋼琴上彈出一串優美的旋律,舉座皆驚。那天成了《甄嬛傳》主題曲《鳳凰于飛》的出生日。

  王小平很喜歡老友杜紅軍送的一臺老式英文打字機。留學前,她曾花費不菲的積蓄買過一臺二手貨,為她申請留學出過大力。後來有了電腦,打字機棄置不用了,但每每讀到馬克吐溫、海明威、傑茨費拉德的作品時,王小平耳邊總有清脆的打字聲響。

  一年盛夏,王小平家裏的雞蛋花開了,那是一種很罕見的玫瑰紅色。王小平打算將花送給一位陌生的朋友。微博上,一位小姑娘總在夜裏給王小平發私信:王老師晚安,睡個好覺,後面附帶著一個大大的笑臉,一個熾熱的太陽和一朵玫瑰。後來遇到一些煩心事,姑娘送王小平的笑臉更多,經常是三五個,玫瑰也更多了,常有七八朵。

  後來,熬過人生的黑暗,王小平寫了兩句話給自己看。一句是:上天公平,總是在揭示人心醜陋的時候,也將人性的美好善良呈現給你。另一句:人在冰雪天地之中,才能體會爐火和寒衣的意義。(李琭璐)

【糾錯】 【責任編輯:劉勉 】
閱讀下一篇:
010030101060000000000000011100001396793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