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中美電影人講述二戰盟軍戰俘往事
不久前，在美國洛杉磯落幕的第二十一屆中美電影節上，紀錄電影《漫畫與刺刀》首次亮相便斬獲“國際和平貢獻獎”。這部由中美導演聯合拍攝、聚焦二戰盟軍戰俘的作品，以對戰爭與人性的深刻思考，以及獨特敘事視角和深厚人文底蘊，在電影節引發了廣泛關注。
影片以一幅幅詼諧幽默的漫畫，展現戰爭的殘酷和戰俘的悲慘遭遇：日本人制定了各種苛刻的規定，以至於在趾高氣揚的日本軍官面前，甚至連跳蚤都得立正、報數；太多戰俘擠在一張床上，擠得一名睡夢中的戰俘從二層床掉下，臉部重重摔在地上……
這些漫畫出自瀋陽二戰盟軍戰俘營三名戰俘之手。當一名名戰俘不再是陰暗營房中的冰冷號碼，而是鮮活有溫度的生命，這段殘酷的歷史變得更加真實、具象、可感。
刺刀下的人性光芒
紀錄電影《漫畫與刺刀》由美國導演理查德·安德森與中國青年導演王崑琳聯袂執導。“影片講述了二戰末期一段塵封的歷史，在日軍嚴禁文字記錄的高壓環境中，幾名具有繪畫天賦的美國戰俘，冒着生命危險，用一幅幅漫畫偷偷記錄了日軍的暴行和當時的悲慘遭遇。”王崑琳説。
紀錄電影《漫畫與刺刀》海報（受訪者供圖）
影片的敘事核心位於80多年前的瀋陽二戰盟軍戰俘營。從1942年11月11日至1945年8月15日，這裡曾關押過來自美國、英國、荷蘭、澳大利亞等國的2000余名戰俘。作為二戰期間日軍在中國東北建立的“奉天俘虜收容所”，這裡曾是當時規模最大、關押高級別盟軍戰俘最多的戰俘營之一，有着“東方奧斯維辛”之稱。
2013年5月18日，瀋陽二戰盟軍戰俘營舊址陳列館正式開館，這段塵封多年的歷史也展現在世人面前。在長達近三年的牢獄生活中，戰俘們飽受死亡、疾病、寒冷、飢餓、毒打等折磨，近300名戰俘未能等到戰爭勝利就長眠於此。
在極度艱難的環境下，戰俘威廉·克裏斯蒂·沃特克、巴頓·富蘭克林·品森、馬康·弗蒂爾用鉛筆創作了上百幅漫畫。電影主創團隊以此為藍本，依據相關史實以動漫形式生動再現了戰俘勞作和生活的情景。
透過電影鏡頭，可以看到戰俘營裏食品匱乏、藥品奇缺。早餐裏混着煤屑，一名戰俘的牙齒被硌掉。由於長期處於飢餓之中，瘦骨嶙峋的戰俘們摘向日葵籽、挖野菜充饑。進入夏天，營房內骯髒潮濕，虱子、臭蟲到處都是。冬天，戰俘營內異常寒冷，戰俘們烤火時離火太近，有時身上的衣服都被燒着。看守可以對戰俘隨意體罰、毆打……
一幅幅漫畫記錄了日軍的暴行，也見證了盟軍戰俘與中國工友之間的患難情誼。2005年，美國國務院委託美國駐瀋陽總領事館，向幫助過美國戰俘的三名中國市民頒發表揚證書，影片也再現了相關事跡。
有一次，在戰俘營工作的中國工友李立水推着一輛菜車經過戰俘身邊，餓着肚子的戰俘眼巴巴地看著他，李立水悄悄拿了兩根黃瓜扔了過去，戰俘立即把黃瓜藏在了工作台下，感激地向李立水點了點頭。
同戰俘一起勞動的中國工友高德純，曾幫助三名戰俘獲得用於逃跑的地圖。在被日軍發覺後，高德純遭受嚴刑審訊。在日本工廠做工的葛慶余曾幫助美軍戰俘偷軸承換糧食，並將戰事進展消息告訴戰俘們，給了戰俘活下去的勇氣……
影片雖採用動漫形式，但內容力求貼近現實。據《漫畫與刺刀》總製片人劉沿賡介紹，主創人員遠赴美國、日本、澳大利亞等地，廣泛採集了包括盟軍戰俘、戰俘家屬和後人、歷史學者、戰爭親身經歷者等在內的珍貴口述史料，並在情景動漫之外大量運用了歷史影像和實地訪談，為這段歷史找到了更多實證。
在中美電影節“首秀”後，這部電影獨特的視角受到很多美國觀眾的關注。王崑琳説：“美國觀眾對這部電影的片名都很好奇，一方面很少有人會把漫畫與刺刀&&在一起，但是看了以後就會明白，‘漫畫’可以很好地傳達樂觀精神。另一方面，很多美國觀眾對那段歷史不是很了解，電影為美國觀眾打開了重溫兩國之間共同經歷的一扇窗。”
15年接力記錄老兵故事
理查德·安德森與瀋陽二戰盟軍戰俘營結緣於15年前。2010年，來自瀋陽的電影人劉沿賡帶着自己的電影作品赴美參加電影節時，結識了理查德·安德森。劉沿賡口中一群美國老兵的故事，在後者心中種下了“種子”。
戰俘威廉·克裏斯蒂·沃特克創作的漫畫（受訪者供圖）
在二戰太平洋戰場，日軍在對投降的美菲聯軍製造了“巴丹死亡行軍”暴行後，一部分倖存的戰俘被送上一艘名為“鳥取丸”的日軍戰俘船（後來被稱為“地獄船”）。“鳥取丸”從馬尼拉港出發，經過一個多月的航行，戰俘們抵達釜山港後又被押上火車，送往日本佔領下的奉天……
這之後，理查德·安德森多次探訪位於瀋陽市大東區的瀋陽二戰盟軍戰俘營。昔日的圍墻、鐵絲網早已不復存在，但陰森的日軍看守塔、高聳的煙囪、刻滿死去盟軍官兵名字的“死難者碑墻”，讓他在震撼之餘，産生一種強烈的責任感：一定要記錄下這些老兵的故事。
一場跨洋協作就此展開。劉沿賡在瀋陽二戰盟軍戰俘營舊址陳列館查詢到美國老兵的信息，戰俘營老兵志願者在美國一一查找健在的老兵。“2015年，我和理查德·安德森&&了十幾名美國老兵，帶領電影劇組拍攝他們對戰俘營的點滴回憶。”劉沿賡説，他們年事已高，有的老兵採訪完不久就溘然離世，主創團隊與時間“賽跑”，幾乎跑遍了美國東西海岸。
當鮮為人知的往事展現在世人面前，許多老兵都感到莫大安慰。讓劉沿賡印象頗深的是馬薩諸塞州的一位老兵。戰爭結束後，他回到美國波士頓附近的小鎮做了一名郵遞員，身邊的人都不知道他的過往。我們挖掘出他的故事後，整個小鎮才知道他在二戰中承受了什麼。離世前，老人病房裏經常收到來自陌生人的鮮花。
2015年，當理查德·安德森找到老兵約翰·莫斯利時，他已在彌留之際。他當律師的女兒凱·莫斯利説，作為建築設計師的父親也是一名繪畫愛好者，瀋陽二戰盟軍戰俘營展出的漫畫中，也有她父親的作品。“我能確認畫作下面我父親的字跡，他寫字從來都像打印機一樣整齊。”凱·莫斯利説，“父親一直很樂觀，我認為這是他能活下來的原因。”
除了美國老兵及其家屬後代，主創團隊還尋訪了不少大學、檔案館和歷史研究者。在馬裏蘭大學的美國國家檔案館，主創團隊找到一份資料，記錄國際紅十字會人員來“奉天俘虜收容所”檢查時，日軍看守要求戰俘假裝開展娛樂活動，從而騙過檢查人員的事實。主創團隊還採訪到研究日軍731部隊的日本記者西裏扶甬子，揭露731部隊曾對盟軍戰俘進行相關試驗的史事，從而揭開長期被掩蓋的戰俘營罪證。
讓更多人看見並肩抗戰歷史
走進瀋陽二戰盟軍戰俘營舊址陳列館，一場名為《正義無界烽火同袍——中國人民抗日戰爭中的國際友人》專題展覽，吸引了大批市民參觀。“中國人民與國際友人守望相助、並肩戰鬥，共同抗擊法西斯的歷史記憶，應該被更多人看見。”瀋陽二戰盟軍戰俘營舊址陳列館副主任李卓然説。
主創團隊十年磨一劍。早在2015年，理查德·安德森就與劉沿賡合作，推出紀錄電影《在刺刀與藩籬下》，講述瀋陽二戰盟軍戰俘營的故事。十年來，他們對這段歷史的挖掘和講述並沒有停止。2025年6月理查德·安德森帶着戰俘老兵羅德里格斯的兒子斯蒂芬和孫女金吉再次來到瀋陽。理查德·安德森説：“十年前的那個故事還沒有講完，我要繼續把它講下去！”
戰俘老兵羅德里格斯的兒子斯蒂芬一行訪問瀋陽二戰盟軍戰俘營（受訪者供圖）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視角。”劉沿賡説，相較於十年前的《在刺刀與藩籬下》主要以親歷者視角回憶，《漫畫與刺刀》更多是從後代的視角追溯。正如今年72歲的斯蒂芬在拍攝後所説：“感謝這部紀錄片讓我能更加深入地了解父親的故事，也更加深入地了解了那段特殊的戰爭記憶。這次來到瀋陽，我得以沿着父親的足跡，哪怕只是走一小段。如今這裡已經不再有飢餓、鐵鏈、敵意，我認為他們是戰俘，也是英雄。”
今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中國戰場作為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東方主戰場，曾發生過無數中外共同禦敵的動人故事。
1942年10月，一艘載滿英軍戰俘的日本貨輪“裏斯本丸”號在中國舟山附近海域被擊沉，上千名英軍戰俘被日軍封鎖於船艙內。千鈞一髮之際，附近東極島上的198名漁民在驚濤駭浪中冒死相救，為落難戰俘打開一條生路。
今年9月，電影《東極島》熱映，讓這段83年前的歷史透過大銀幕被更多人知曉。同月，改編自東江縱隊1944年營救美國飛虎隊成員事跡的影片《營救飛虎》在中國內地公映，11月13日在中國香港上映，再現了二戰期間的中美友誼。
“與前兩段歷史相比，瀋陽二戰盟軍戰俘營的故事長期以來挖掘還不夠充分，在國際上受到的關注也不足。”擔任《漫畫與刺刀》歷史顧問的遼寧大學歷史學院院長王鐵軍説，希望通過這部作品，讓世界看到中國人民與盟軍並肩作戰、共抗法西斯的深厚情誼，以及中國人民在苦難中展現的人道主義精神。
在中美電影節上獲獎後，《漫畫與刺刀》的製作團隊正積極推動影片在美國東西海岸上映。劉沿賡還忙着填表、發郵件，報名參加德國慕尼黑電影節，推動該片明年在二戰的歐洲主戰場上映。
連續製作了兩部紀錄電影后，理查德·安德森還將瀋陽二戰盟軍戰俘營的一段故事寫成劇本，計劃拍攝一部故事片《美麗鄉愁》。
《漫畫與刺刀》的結尾，理查德·安德森一行人在瀋陽“九·一八”歷史博物館殘歷碑前敬獻鮮花。一段蒙太奇鏡頭，呈現了倖存戰俘歸國後各異的人生：有人從創傷中站起，有人終生被病痛與心理陰影糾纏。
劉沿賡説，那一代人雖逐漸遠去，但他們的故事被傳承下來，警示後人銘記歷史、珍愛和平。（記者 王炳坤 洪可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