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岷江,萬古奔流。
江水自橫斷山脈一路奔騰而來,在四川盆地邊緣與都江堰相遇,自此化作一張巨大的水網,孕育出精緻的川西林盤和豐饒的天府糧倉。
都江堰,這座全世界迄今唯一仍在使用的古代水利工程,是人類與自然和諧共生最早的成功實踐之一。屹立兩千餘年,它至今仍澎湃着活力,造福着蒼生。

2025年7月4日,都江堰水利工程魚嘴四六分水,將岷江分為內江和外江。當日,都江堰迎來洪峰,岷江水位漲勢明顯。都江堰魚嘴四六分水,外江閘門和飛沙堰用門全開泄洪,確保成都平原安全。新華社發(何勃攝)
治水如治世,穿越悠悠歲月的都江堰,早已超越水利工程本身,成為一個文化符號。它的修建,充分反映了中華民族自強不息、不畏艱險、勇於開拓的精神。因地制宜,順勢而為,天人合一,治水利民……它蘊含的哲思,至今仍在中國人的血脈中流淌,並在新時代化作更加深邃的智慧和理想。
因勢利導 千年安瀾
成都平原西部,岷江從高山峽谷進入平原地區,地勢的急劇變化使得水流變得湍急。
公元前256年,秦國蜀郡太守李冰在總結前人治水經驗的基礎上,組織岷江兩岸人民修建都江堰。《史記·河渠書》載:“蜀守冰鑿離碓,辟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此渠皆可行舟,有餘則用浸溉,百姓饗其利。”
它以“乘勢利導、因時制宜”的設計哲學,將曾經桀驁不馴的岷江波濤化為潤澤千里的生命之源。自都江堰建成,曾經水患多發的成都平原蛻變為“水旱從人,不知饑饉”的“天府之國”。
若從空中俯瞰可發現它利用當地西北高、東南低的地理條件,以及江河出山口處特殊的地形、水脈、水勢,實現無壩引水、自流灌溉。
都江堰水利工程分為渠首和灌溉水網兩大系統。其中渠首包括分水工程“魚嘴”、溢洪排沙工程“飛沙堰”、引水工程“寶瓶口”三大主體。
魚嘴形如魚頭,利用地形將岷江一分為二,外江為主流,內江則引水入灌區,實現了四六分水的自然平衡;飛沙堰位於魚嘴下游不遠處,是一段低矮的堰壩,當內江水量過大時,多餘的水和攜帶的泥沙便可通過此處溢出,排入外江,既減輕了內江的防洪壓力,又有效防止了泥沙淤積。寶瓶口則是一個狹窄進水口,形似瓶頸,不僅控制了進入灌區的水量,起到了“節制閘”的作用,還使水流平穩,便於灌溉。
行走在都江堰渠首,整個水利工程和山水精妙融為一體,處處體現着中國古人的“天人合一”哲學觀念。
坐落於伏龍觀後方,高聳的離堆懸岩之上的懷古亭,與玉壘山的虎頭岩及鬥犀&隔江對峙,彼此相望。置身亭中,只聽得寶瓶口水聲雷動。
當人們登頂秦堰樓,目之所及,彩林斑斕,岷江滔滔,奔流不息的江水經魚嘴分水、飛沙堰排沙、寶瓶口控流,沿着玉壘山奔向繁華的成都平原……才得以直觀感知2281年前秦國蜀郡郡守李冰敢為天下先的開創之舉。
“深淘灘、低作堰”,刻在都江堰二王廟石壁上的治水“六字訣”至今清晰可見,它與“乘勢利導、因時制宜”“遇灣截角、逢正抽心”的兩個河工“八字格言”一起被奉為治水的傳世準則。
作為世界上現存最古老、規模最大、維護最完整的灌溉工程之一,都江堰2000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文化遺産,2018年入選世界灌溉工程遺産名錄。
不築壩、不設閘,“因勢利導”成就千年安瀾。今年是都江堰建堰2281年,從歷史深處走來,穿越滄桑歲月,這座古堰至今仍潤澤着“天府之國”的萬畝良田。它是全球單體效益最大的水利工程,年有效引水106億立方米,實現年供水80億立方米,灌區地跨岷江、沱江、涪江三江流域,灌溉面積1164.7萬畝,是全國第一大灌區,惠及3000萬人口……
珍水萬世 永續守護
“珍水萬世焉”,這是刻在都江堰渠首出土的漢代李冰石像上的銘文,也是都江堰世代傳承、精心守護的精神根脈。
放眼全球,與都江堰同期建造的古巴比倫漢謨拉比渠、古羅馬人工渠道,早已隱如煙塵。唯有都江堰,依然年輕、澎湃。這一奇蹟背後不僅有建造的精巧,更有代代相傳的守護。“深淘灘,低作堰”不是口號,是古堰與守護者們傳承兩千多年的約定。
每年冬季到次年清明,岷江進入枯水期,都江堰迎來“歲修”,這一制度自宋代開始,延續至今。
這是一場與時間賽跑的盛大勞作:人們將粗壯原木扎成三角“榪槎”,連排置於江中,再壓上裝滿卵石的竹籠,覆以竹笆、黏土,便在江心築起一道臨時堤壩,將江水引開。隨後是最關鍵的清淤,工匠們躍入刺骨的江水,揮鋤挖掘河床,直到觸到深埋的“臥鐵”方止。“臥鐵”是深淘的尺度,是千年經驗的物化。而飛沙堰的修復高度,也嚴格遵循着臥鐵之上兩米的祖制——過高則沙石難排,過低則寶瓶口引水不足。
從諸葛亮專設“堰官”,到丁寶楨大修水利,“治蜀先治水”,是四川歷代主政者的共識。然而,文脈與國脈相連,古堰的命運也與國運相牽。
成都市檔案館裏一份1950年的檔案,記錄下這樣一個時刻:1949年冬,都江堰因特大洪災損毀嚴重,“歲修”在即卻無人問津。當年12月,成都解放,新成立的軍事管制委員會作出的首個重大決議,便是搶修都江堰。次年春天,1500名解放軍戰士奔赴都江堰參加搶修工程,一邊清淤固堤,一邊抵禦特務匪徒侵擾。當清明的榪槎倒下,岷江水趕在春耕前重新流入乾渴的渠道。
1982年,青城山—都江堰景區被國務院確定為第一批“國家重點風景名勝區”。1986年,經四川省建委評審修改,成都市形成了《青城山—都江堰風景名勝區規劃大綱》,拉開了對青城山—都江堰這座與道教聖地青城山共生的人文自然綜合體進行整體打造的序幕。
2000年聯合國將其列入世界文化遺産,2006年又以大熊貓棲息地身份入選世界自然遺産,成為全球罕見的“雙遺産”景區。2018年,在加拿大薩斯卡通舉行的第69屆國際灌排執行委員會議及國際會議上,“都江堰水利工程”成功通過評選,正式列入世界灌溉工程遺産名錄,彰顯其在科技、生態、文化領域的多維價值。
進入新時代,都江堰的“歲修”化為更精密、更堅韌的制度。如今除了完成河道清淤、渠堤修補等常規工作外,還要對機電設備和金屬結構等進行維修養護,並對部分渠段開展白蟻治理。
科技進步,更為古堰安上了“安全閥”。2024年7月,岷江出現十年最大洪峰,借助數字孿生系統的預演,都江堰再現四六分水、自然分流奇觀。“歲修”的“手”與數字的“腦”合力守護,完成了跨越千年的接力。
除了對工程的維護,更有對天地生靈萬物的守護。
黨的十八大以來,都江堰市科學劃定並嚴守生態保護紅線,河長、林長、田長協同,責任到人。智慧水務監測網絡悄然鋪開,實時守護用水安全。都江堰水質常年保持Ⅱ類以上,城市水質綜合指數穩居成都第一。
如今的都江堰,正奮力打造世界遺産山水文旅新城和世界旅游目的地。每年清明,“都江堰放水節”如約而至,無限春光中成都世遺馬拉松激情開跑,“大遺産”“大灌區”“大青城”“大熊貓”“大冰雪”等世界級IP熠熠發光。

4月4日,在2025都江堰放水節上,堰工砍斷榪槎的繩索後,岷江水奔流而下。新華社記者 江宏景 攝
一次又一次的創新,正推動都江堰文旅不斷“出圈”,持續釋放吸引力和影響力。
它已成為四川省承接國家主場外交活動最多的縣市,與30個國家38個城市締結友好關係,成為成都最具國際影響力的文化IP之一。
中國“治”慧 歷久彌新
滔滔江水,日夜奔流不息。因地制宜、順勢而為、天人合一、治水利民的中國“治”慧在川流不息中歷久彌新。
一部都江堰的“歲修”史,也是一部勤政愛民史,映照着深厚的民本思想。
李冰父子因都江堰流芳百世,玉壘山上至今香火不絕的二王廟,承載着後世對造福蒼生者的真摯感念。
“歲修”制度體現的“歲勤修,預防患”,不僅是工程要求,更是為政者勤勉務實、未雨綢繆、持之以恒的施政箴言。
都江堰還是創新與開放精神的古老注腳。
工程本身並非一蹴而就,從渠首體系的完善,到灌區網絡的不斷拓展,正是一代代“堰工”在尊重核心原理的前提下,不斷優化、大膽嘗試的結果。它沒有門戶之見,善於吸收歷代經驗,在實踐中檢驗並取捨。這種基於實踐檢驗的開放與創新,使得古堰能夠跨越千年而歷久彌新。
歷史長河中,都江堰早已從工程融入民族血脈。圍繞李冰的傳説、祭祀,以及《拜水都江堰》《丁寶楨》等當代文藝作品,不斷續寫着它的故事。它不僅是水利工程,更是活態的文化遺産,是進行生態文明教育、愛國主義教育和傳統文化教育的生動課堂。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看似迂迴曲折之處,可以因勢利導,在迂迴中成就最壯闊的抵達。猶如當今世界大勢,越是困難時刻,越要堅定信心,任何艱難曲折都不能阻擋歷史前進的車輪。
穿越古今,中國人正不斷從“水”中汲取力量,賦予其新的內涵,以水為媒,走向高質量發展新路徑。
兩千年歲月悠悠,當年李冰率眾鑿開玉壘山的第一聲錘響,仿佛仍在岷江峽谷間隱隱回蕩。日夜不停的岷江,流淌着古代哲人“天人合一”的自然觀,也奔騰着今日中國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發展理念。它的故事,將伴隨中華文明流淌的脈搏,再續萬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