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個天才女兒的父親,不是容易享的福,你得放低你天倫的輩分,先做到友誼的了解。”這是林徽因的父親林長民曾向朋友發出的感嘆,字裏行間除了深切的自豪,還有如何做一位好父親的思考。
為紀念林徽因誕辰120周年,近日,林徽因外孫女於葵所著《山河歲月:回望林徽因》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於葵説,這本書的寫作是基於家中珍藏的林徽因、梁思成、林長民、梁啟超等人的遺物,包括照片、信件、文稿等珍貴檔案,其中有相當多的內容此前從未公開過。
林長民與“天才女兒”林徽因之間更多的相處細節也由此披露出來。
1920年,林徽因與林長民在倫敦。
父親遠見
“我此次遠游攜汝同行,第一要汝多觀察諸國事物增長見識,第二要汝近我身邊能領悟我的胸次懷抱,第三要汝暫時離去家庭煩瑣生活,俾得擴大眼光,養成將來改良社會的見解與能力。”
這封信寫於1920年林長民去歐洲考察前。當時,有着兩位妻子、數個孩子的他,決定帶長女林徽因一人同行。臨行前的這封信,表達了對女兒的期望,流露出一位父親的遠見和自信。信的內容也是女兒最好的行動指南,從林徽因後來的人生看,父親的苦心沒有被辜負。
此次歐洲考察共一年半時間,這是林徽因第一次踏出國門,一路的風土人情,讓這位16歲中國少女的眼界得到極大開闊。除了在歐洲大陸諸國參觀游覽外,他們大多數時候住在倫敦。林徽因入讀聖瑪麗學院,打下了堅實的英語口語和寫作基礎。林長民交游頗廣,在倫敦“父親的客廳”裏,林徽因結識了許多中英兩國的文化精英,包括英國歷史學家威爾斯,作家哈代、狄更生、曼斯菲爾德,以及旅居歐洲的中國學者徐志摩、張奚若、陳西瀅、吳經熊等人,並與他們有了往來。在林徽因多年的好友費慰梅看來,“這種社交活動對她的影響,顯然和正規教育同等重要”。於葵也認為,正是在這樣的氛圍中,林徽因的“藝術潛力得到了開掘,她那一身詩意也由此萌發”。
更重要的是,歐洲的古典建築,點燃了林徽因的建築夢想。在倫敦,一位學習建築的女性朋友讓她了解到,建築不僅僅是蓋房子,而是一門綜合了科學和藝術的學科。而直到林徽因回到北京,梁思成才在她的“鼓動”下,了解了建築這一專業,進而選擇將建築作為終身事業。
林長民一直是林徽因建築夢想的鼓勵者和支持者。
在當時的中國,建築被認為是匠作之事,士大夫不屑於和從事建築的匠人為伍,女性更是與這個行業絕緣,但林長民卻能理解女兒的抱負。雖然他也許沒有第一時間了解女兒的決定,從1923年8月31日林長民給林徽因的信中,可以讀出他對女兒前途的關切:“究竟汝志願如何,對於婚約,對於嫁期,對於赴英續學,對於留家自習,或入何校,聘何師,或治中國學,望汝能有一種自擇而又審慎的意見&&。”
應該就在這之後,林長民知曉了女兒對建築事業的熱愛與認定。他不但支持女兒的選擇,還和她一起努力去打破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建築系不收女生的陳規。據賓大規劃係前助理教授黃振翔考證,1924年3月5日,當時的中國駐美公使館一位秘書致信賓大,代林長民詢問可否通融讓林徽因攻讀建築專業。不久,時任中國駐美公使施肇基也和時任賓大美術學院院長賴爾德討論了此事。可見為了實現女兒的夢想,林長民是怎樣地努力。
林長民去世後,徐志摩在《傷雙栝老人》中感嘆:“徽,不用説,一生崇拜的就只你,她一生理想的計劃中,哪件事離得了聰明不讓她自己的老父?”
林徽因留學美國期間,林長民也一直鼓勵女兒,給予她獨立面對生活與學業的勇氣。
“若是思成回來,你千萬保重。徽,我近來看你頗有主意,你便單獨留學有何不可。提高勇氣毅力來,三年後我預備歡迎我家的木蘭。”
這是1924年7月25日,林長民寫給林徽因的信。當時,林徽因和梁思成剛到美國不久,正在康奈爾大學選修暑期課程。梁思成的母親李蕙仙癌症復發,家人催促梁思成盡快回國見母親最後一面。
在這樣的情況下,林長民一邊勸林徽因“須體貼思成,不可給他難受”,一面鼓勵她勇敢面對未來,獨自一人繼續在美國求學,並稱她為“我家的木蘭”。
後來,聽聞梁思成已決定回國,林長民又寫信給林徽因:“你二人處此難決境遇很得體,我很欣慰。”
沒想到李蕙仙病情急速惡化,很快去世,梁思成無論如何也趕不上見母親最後一面了。梁啟超只能寫信給梁思成,讓他安心讀書,不必再折騰回國。這位同樣體貼兒女的父親,在喪妻的哀痛中,還不忘安慰遠在異國的孩子:“或者也是上天可憐,不忍再加增你和全家的苦痛”,“你媽媽對你和徽音(林徽因曾用名林徽音)始終是至愛而且喜歡的,你們動身前半個月,她和老郭説你們如何可愛,自己如何滿足”……
父女知己
在於葵看來,林長民是林徽因最親近,也是一生中對她影響最大的人之一。徐志摩在《傷雙栝老人》中也寫道:“你們這父女不是尋常的父女。”“她,你曾經對我説,是你唯一的知己;你,她也曾對我説,是她唯一的知己。”
其實,幼年的林徽因並不常見到父親。她兩歲時,林長民便赴日留學,之後又一直奔走於政界,大多數時候都不在家人身邊。但林長民顯然是一位關愛孩子的長輩。“他在外是民國政壇的重要人物,在家裏是一位非常溫暖的父親。”於葵説。於葵家中至今保留着一張林徽因幼年時和妹妹及三位表姐的照片,照片的卡紙上有林長民的題記,他用幽默生動的文字,將兩個女兒和三個外甥女的個性與形象一一道來。可以想象在有限的相處時光中,他的細膩與慈愛。
從現有的文獻看,從6歲開始,早慧的林徽因就和林長民有了書信往還。家中大大小小的事,都由林徽因寫信和林長民溝通。這些信讓父女之間增進了了解,感情也更加深厚。在信中,林長民多次表達對女兒的疼愛:“我尤愛汝”“我極愛汝”……
隨着林徽因逐漸長大,林長民開始向女兒吐露更多心聲。1916年,他在多封給林徽因的信中,表達自己獨居北京的苦悶,以及對女兒的思念:“得汝三信,知汝念我。我獨居京寓,頗苦寂。”“我終日在家理醫藥亦藉此偷閒也。天下事,玄黃未定,我又何去何從。”“春深風候正暖,庭花丁香開過,牡丹本亦有兩三葩向人作態,惜兒未來耳。”
1918年,林長民赴日本考察。在箱根,他游覽着異國美景的同時,也思念著在中國的女兒,後悔未能攜女兒同行。在1918年4月22日寄給林徽因的明信片中,他寫道:“我住此中最高樓。昨夕寄片未及相告,故補此畫。吾兒當悔未來也。”——這份遺憾終於在兩年後的歐洲之行中得到彌補。
林徽因和梁思成走到一起,源於雙方父親的推動,當然他們也秉持開明的態度,尊重孩子的心願。1923年2月12日,林長民在給梁思成的信中寫道:“思成足下:你到家想都好……徽命令我詳細寫信給你,這爸爸真是書記翩翩也,比你的爸爸如何。”他的幽默與平易近人閃現在字裏行間。
在林徽因美國留學期間,林長民特別思念女兒。1924年7月25日,林徽因赴美一個多月後,林長民寫信説:“挨過了這一個多月的日子,挨過了一個多月日子的感想思念,真是無理。”林徽因寄回來的信,他和家人反復閱讀:“你七月一日的長信,我讀了一遍,給朋友讀了一遍。隔了兩三日,今晚又和燕玉一同讀了一遍,你娘娘又叫亙讀了一遍,大家都很歡喜。”1924年9月17日,收到女兒的兩封信後,林長民在回信中説:“你來信兩封……滿紙情緒,讀之真真難過。你放心讀書,不要替爹爹太擔憂。”
女兒有段時間沒來信了,林長民會像個普通老父親那樣着急催促。1925年4月11日,他在信中向林徽因“抱怨”:“我自接汝一月十日來函後,至今未得只字。所有寄報及我自己各信、轉去各信,均不得復。徽其病耶?其置我於不理耶?抑有別情耶?”
他有時會懷念和女兒在歐洲共度的時光,暢想能再有同游的機會。1925年1月10日,他在信中寫道:“我觸舊緒,感時之邁,所懷萬千,兩鬢白過半兮。徽,吾愛,念前游耶?羅馬故宮,吾生能再謁否,願再與吾愛同行,吾禱之。”
他也向女兒傾吐自己政治上的苦悶。1925年2月18日,他在信中幻想著:“我的真心真意,總希望有一天,我能夠拋去大鐵錘(指不再從政),跑到小小的深潭邊,頭靠半枯低椏的松枝,足浸入清淺的澗水……”
那一年多的時間裏,在給林徽因的信中,林長民多次流露出疲累,以及想要脫離政界的心緒。遺憾的是,他一直未能掙脫政治的漩渦。在1925年底郭松齡討伐張作霖的戰爭中,林長民被流彈擊中遇難。
“美”的延續
林長民的離世對林徽因來説是巨大的打擊。“一方面是感情上,他們父女感情很深;一方面是經濟上,林徽因是半官費生,另一半學費都是她爸爸籌集。”於葵解釋。
此時,另一位父親梁啟超給予了林徽因深切的同情與支持。1925年12月28日,得知林長民遇難的消息,梁啟超立即寫了一封信給林徽因,在於葵的新書中,這封信第一次披露出來:“我特別心疼的孩子徽音:我真沒有別的話可以慰唁你,我只有遠遠的寄給你兩行同情之淚,但我願意你知道,你爹爹生平惟一敬愛的朋友即你生平惟一敬愛的人的爹爹:他對於你是看著和親生的孩子一樣的。望你領受他一點溫情,減少你的痛苦。”
梁啟超還連續寫長信給梁思成,叮囑他要好好安慰林徽因:“你須要自己十分鎮定,讓徽音盡情一慟之後,慢慢的拿達觀的道理安慰她。”
他在信中還詳細寫下了安慰林徽因的“道理”:“人生在宇宙間幾十年,總要替宇宙做一點事。做一國的國民,總要替本國做一點事。最有價值的事,就是在那幾萬萬丈之長的文化線上用自己的努力添上一寸半寸。越發有天才的人,責任便越發重。徽音是一個天才的孩子,她的特別責任是要常常牢記的。”
他還細心考慮到林徽因接下來學費的問題:“徽音留學總要以和你同時歸國為度。學費不成問題,只算我多一個女兒在外留學便了,你們更不必因此着急。”
感情細膩的林徽因沒有就此消沉,她從這一巨大打擊中站起,在學業上繼續精進。於葵談到林徽因的這段歲月,認為“這是林徽因最艱難的一年”,“她失去了最珍愛的親人、最知心的朋友,個人精神和現實生活遭受重創”,“當時,她要完成美術專業課程,選修建築課程,同時擔任助教,指導繪圖。她的壓力遠超常人”。
在給梁思成的信中,梁啟超還提到林長民父女共同的“美”的天才:“林叔叔(林長民)有‘文’的‘美’的天才,自己未能十分發展,遺傳給她。林叔叔特別愛她,也是因為她可以在這方面完成自己的志願。”
“林徽因身上的藝術氣質,她對美的執着與追求,從她父親身上都可以找到源頭。”於葵介紹,林長民不僅是政治家,也是出色的書法家,他的字特別漂亮。
這一點,費慰梅也曾注意到:“或許是繼承自她那詩人氣質的父親,在她身上有着藝術家的全部氣質。她能夠以其精緻的洞察力為任何一門藝術留下自己的印痕。”
父女倆在對“美”的追求上還有一段佳話。1924年4月,林徽因赴美前夕,泰戈爾來中國訪問,這是當時中國文化界的一件大事。泰戈爾在北京期間,林徽因幾乎全程陪同。5月8日,泰戈爾生日那天,北京文化界為他舉行了慶生晚會,眾人用英語演出了他創作的《齊德拉》。其中,林徽因飾演公主齊德拉,林長民飾演春神伐森塔。5月10日的《晨報副刊》報道了這場父女的同&演出:“林宗孟(林長民)君頭髮半白還有登&演劇的興趣和勇氣,真算難得。父女合演,空前美談……林女士徽音,態度吐音,並極佳妙。”
林長民未能看到自己家的“木蘭”學成歸國,但他留給林徽因的“美”的天才與藝術氣質,一直伴隨着她,在建築、文學、工藝美術、舞&設計等領域都得到了很好的展現。
“神秘箱子”
隔着遙遠的時空,我們能近距離了解這對“不尋常父女”的相處細節,多虧了這批100年前的信札。而這些書信能被保留到今天,也頗具有傳奇色彩。
1955年,林徽因去世,她的母親何雪媛仍由梁思成奉養,居住在清華園。於葵的母親梁再冰和父親於杭都是新華社記者,一家人住在新華社宿舍。1965年,梁再冰和於杭開始駐外,於葵和哥哥姐姐則留守在家。1966年的一天,林徽因的母親何雪媛突然到來,送來一隻綠色的箱子,裏面保存着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大量照片,還有許多文稿,包括林長民和梁啟超的書信、日記等。於葵介紹,現在那些廣為流傳的林徽因、梁思成的照片,很多都出自這個箱子。
當時,於葵和哥哥姐姐都是小學生,還不明白箱子裏的東西意味着什麼,但卻被莫名吸引。他們常常從床底下將箱子拽出,偷偷欣賞裏面那些與當時時代風格很不一樣的寶貝。照片上林徽因秀美的容顏、典雅的服飾,以及書寫在照片旁的一行行娟秀的行楷小字,深深印在了於葵的腦海裏。
於葵介紹,這些資料曾跟隨梁林二人一起赴東北大學任教,又來到北平北總布胡同三號安家,再一起流亡大半個中國到達雲南、四川,最後又回到北平。在那個疾風驟雨的年代,這些珍貴的家族記憶被裝進一隻箱子,靜靜地和三個孩子共處一室。
多年以後,於葵知道了更多家族前輩的故事,再重新翻閱箱子裏的東西,有了不一樣的感觸,“原來看這些東西,覺得就是一些家中物品和資料而已。但是,當你把它們放到歷史的場景裏去,當你知道了它們的來龍去脈,再審視它們,你會感到它們的溫度,那樣的體驗和過去是完全不同的”。
這一次,箱子裏的許多物件成為她撰寫《山河歲月:回望林徽因》的素材。“我很高興能有機會把這些資料串聯起來,讓它們與廣大讀者見面。”於葵説。 (記者劉夢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