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春猶待發華滋——葉嘉瑩百周歲慶生,保姆、學生、詩友敬話迦陵-新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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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 07/12 10:59:45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千春猶待發華滋——葉嘉瑩百周歲慶生,保姆、學生、詩友敬話迦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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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月6日,農曆六月初一,一位經歷滄桑用畢生心血傳播詩詞並以“自己的生活來實踐自己的詩篇的”老人迎來了百歲壽辰。不同行業,不同年齡層,甚至不同國度的詩詞愛好者紛紛為她送上祝福。她,就是被譽為“穿裙子的士”——葉嘉瑩先生。

  100年前,葉嘉瑩出生於北京一家書香門第,時間正好是農曆六月初一,六月為荷月,因此得小名為荷。也正因此,她一生都與荷花結緣。她在16歲寫下《咏蓮》詩:“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64歲時寫下《瑤華》“猶存華蓋”,八旬之後寫的則是“蓮實有心應不死”。

  “一世多艱,寸心如水,也曾局囿深杯裏。”先生何其不幸:年少喪母、戰亂流離、婚遇不淑、無家可歸、中年喪女。

  “書生報國成何計,難忘詩騷李杜魂。”先生何其有幸:幼年得家傳、年少遇良師、學問貫中西、唱和有鴻儒、桃李滿天下。

  “蓮實有心應不死”

  “先生,咱吃完就有勁兒,咱還得講課去,還講《向晚二首》去!”臨近農曆六月初一,葉嘉瑩百歲生日前夕,保姆王巧順總這樣“哄”老太太好好吃飯。

  “漫向天涯悲老大,余生何地惜余陰。”去年10月15日,葉嘉瑩現身“中華詩教國際學術研討會”現場,作為南開大學中華詩教與古典文化研究所的創建者,她坐在輪椅上,舉起話筒,娓娓講述自己40多年前,從加拿大回國執教前夕寫就的《向晚二首》。“我當時遠在溫哥華,離開祖國多少年了,我突然在遙遠的天涯,悲哀地感嘆我已經衰老了,那剩餘的生命我應該到哪個地方?我説我要回國來……”老人説這番話的時候,台下坐滿了幾代中華古典詩詞的傳承者,他們來自五湖四海、各行各業,其中不乏年輕的面孔。那一天,已99歲高齡的葉嘉瑩卻不再“悲老大”,她説:“我很高興。”

  7月6日,恰值小暑,也是葉嘉瑩農曆百歲壽辰,南開大學在迦陵學舍舉辦“詩話人生”抖音線上直播活動,3個多小時吸引了281萬人在線觀看。王巧順一直陪在葉嘉瑩身邊,去年的活動,就是她和葉先生的弟子一起,用輪椅把老人推到了&上。這一次,聽葉嘉瑩天天念叨着生日那天要選兩首詩來講,她明白“先生還是特別想去現場”。

  對於期頤之年的老人來説,時間帶來的變化是顯著的。去年,“葉嘉瑩講先秦至中唐詩”系列的審校工作由葉嘉瑩的學生張海濤、於家慧協助進行。於家慧記得:“有一次先生見我們到來很高興,一起聊了幾句。我們在南開大學讀書那些年經常親炙先生講席。”説起往事,照顧先生起居的王巧順感慨道:“海濤和家慧跟先生真是有緣。”葉嘉瑩笑呵呵地説:“那當然,我們之間是千年以上的因緣——今天見面不就是因為杜甫麼?”那天送去的文稿講的是杜甫詩。

  “原先誰要送稿子來給先生審,都是打成小二號字,後來得打成二號,她才能看見。有時候我就給她念,她樂意審這個稿。”王巧順今年73歲,給葉嘉瑩做了7年保姆,“再往前那些年,是我姐姐陪着先生”。姐妹倆接力陪伴,如今,王巧順的女兒也加入進來“值夜班”,她們早和葉先生處成了一家人。

  於家慧參與講詞系列的審校工作以後,感覺葉先生精力比去年差了些,擔心審閱文稿的工作會讓她太過勞累。南開大學中華古典文學研究所副所長張靜則説,還是送吧,先生有時精力不濟,可能未必會像去年那樣及時反饋,但她知道我們在做這件事,知道她講詩詞的文字會被更多人看到,會開心的。

  於是每隔兩三周,於家慧便拿着打印好的稿子請葉嘉瑩審閱。“我能看出她還是很開心的。有一次她還用保姆的手機給我發來兩段語音,談了對文稿的一些意見。”

  王巧順還記得,從前住在南開西南村的家裏,葉先生每天早晚要準時打開電視看新聞,“先生不在意那些‘東家長西家短’的事,但是國家大事必須得關注。”除了新聞,葉嘉瑩也喜歡看電影。還在加拿大的時候,哪辦電影節,她就自己開車過去看,能連看好幾場,一看看一天。後來回到國內,有最新的佳作上映,只要身體條件允許,她還會貢獻一張電影票。2019年,講述葉嘉瑩詩詞人生的紀錄片《掬水月在手》在正式公映前推出了導演剪輯版。“先生是在電影院看的,那應該就是她最近一次到電影院了。”葉嘉瑩的博士生、研究助理閆曉錚説,即便後來腿腳不那麼方便了,聽説哪部電影拍得好,“先生也會讓我們&&找來在家看”。

  當然,絕大部分時間要留給她傳承中華詩教的事業。直到九十多歲,葉嘉瑩還延續着年輕時熬夜工作的習慣;用王巧順的話説,“沒有兩點都不睡,她且在那兒敲電腦呢。”葉嘉瑩很少用智能手機,單憑電腦和一封封電郵,她不只幫弟子友人審校各種稿件或論文,處理研究所的一些事務,也為那些真心有志於詩詞傳承的創作者評改作品、指導吟誦,甚至向那些遇到人生困惑的求助者施以援手……

  葉嘉瑩有位身在加拿大的華人朋友,因為晚年突遭變故患上抑鬱症。“她特別喜歡詩詞,先生就讓她寫詩,把心裏的感受寫出來,還告訴她‘你寫完以後,我給你看、我給你改’。”葉嘉瑩堅信“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於詩矣”,常説“讀詩能使人心靈不死”,這一次她開出的藥方,真的幫那位朋友走出了心底的陰霾。“抑鬱症不是小事,先生這是用詩詞救人一命啊!”提起這件事,王巧順很感慨。

  那些葉嘉瑩回復的郵件,改過的詩詞和文稿,後來變成了一顆顆興發感動、萌生詩心的種子。去年,在“詩教潤鄉土”全國演講比賽的視頻致辭中,她説,詩歌能夠讓人心不死,詩歌是 啟發人與人之間,人與萬物之間的一種關懷。

  今年的“詩話人生”線上直播和更早之前的“詩不遠人話迦陵”短視頻徵集,都有當初的“郵件發件人”出現在鏡頭前,講述他們因為葉嘉瑩這個名字,與詩詞結緣,繼而把更多人“接到詩裏來”的故事。

  “剩將余世付吟哦”

  葉嘉瑩曾回憶:“舊時家裏古典詩詞的氛圍確實對我産生了極深的影響,我的知識生命和感情生命都是在這裡孕育的。”父親葉廷元教她認字,伯父葉廷義教她吟詩。葉嘉瑩開蒙讀的是《論語》《唐詩三百首》。

  1941年,葉嘉瑩開啟了在輔仁大學四年的大學生活。第二年,學者顧隨教授唐宋詩課程。這是一位主張“一種學問,總要和人之生命、生活發生關係”的學者。北京大學教授陳平原曾説,顧隨絕對是中國教育史上一枝奇葩,就因為他教出了一個學生叫葉嘉瑩。他是述而不作、不立文字的這樣一種人。

  “自上過先生之課以後,恍如一隻被困在暗室之內的飛蠅驀見門窗之開啟,始脫然得睹明朗之天光,辨萬物之形態。”葉嘉瑩曾回憶,“先生一向都主張修辭當以立誠為本,以為不誠則無物。”

  顧隨則將葉嘉瑩視為傳法弟子,他給葉嘉瑩寫信:“年來足下聽不佞講文最勤,所得亦最多,然不佞卻並不希望足下能為苦水傳法弟子而已。假使苦水有法可傳,則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盡得之。”他還鼓勵葉嘉瑩要走出去:“不佞之望於足下者,在於不佞法外,別有開發,能自建樹,成為南嶽下之馬祖;而不願足下成為孔門之曾參也。”

  這封信放大裝裱後現在仍被挂在葉嘉瑩的書房內。

  禪宗經典《五燈會元》則如是説:“見與師齊,減師半德;見過於師,方堪傳授。”

  世人都認為葉嘉瑩是詩詞大家,可她自己卻謙虛説“我只不過是一直以誠實和認真的態度,在古典詩歌的教研道路上不斷辛勤工作着的一個詩詞愛好者而已”,“我對詩詞的愛好與體悟,可以説全是出於自己生命中的一種本能”。

  除了顧隨,對於葉嘉瑩詩歌理論建樹産生絕大影響的無疑是王國維。1956年,她即開始撰寫《説靜安詞〈浣溪沙〉一首》,她認為是自己“第一篇嚴格意義上關於詩詞的評賞的文章”。而她寫文章遵循的是“不得於心者,固不能筆之於手”。

  1970年暑期葉嘉瑩到哈佛後,即開始對靜安先生之研究。她曾回憶:夜晚,整個圖書館中已空無一人,當她從兩側列滿書架的黑暗的長長的通路上走過時,有時竟會有一種靜安先生的精魂似乎就徘徊在附近的感覺。“我的轉變也正是從這一年逐漸開始的。”

  “興發感動”是葉嘉瑩在詩歌解讀上的理論概括。她認為,中國詩歌之傳統,實在以其中所蘊含的興發感動之生命為主要之質素。而這種感發生命的質素,則與世人的心性、品格、學養、經歷,都有着密切的關係。

  晚年,葉嘉瑩傾注心血的一項工作是傳授吟誦詩詞。她説中國的吟詩,一定不能譜成一個調子,一定不能有死板的音節,一定要有絕對的自由。“因為你每次讀一首詩詞都可以有不同的感受,而且不同的人讀這首詞也可以有不同的感受,吟誦的時候一定要把你自己對這首詞的體會和情意用你自己的聲音表現出來。”

  剩將余世付吟哦,遙天如有藍鯨在。葉嘉瑩説她要留下這一點海上的遺音,現在的人都不接受也沒關係,也許將來有一個人,會聽到會感動,她也會滿足。

  從北京到上海、到南京、到台灣、到美國、到加拿大……幾十年顛沛流離,葉嘉瑩始終將顧隨授業的8大本聽課筆記隨身攜帶,並珍視為萬不可弄丟的“宇宙之唯一”。她曾説:“我平生最驕傲的事,是幫助整理出版了《顧隨文集》和《駝庵詩話》。”1997年秋,葉嘉瑩還捐出一半退休金在南開大學設立“葉氏駝庵獎學金”。

  “弱德持身往不回”

  葉嘉瑩不負恩師的期望,除了詩歌,她在詞的認知上也有自己的獨見。

  “一個真正的偉大的好的詞人,不只是他有博大深厚的胸襟、感情、懷抱,而且他有敏銳感受的能力。還不只是敏銳的對於景物感情的感受的能力,是敏銳的對於文字的感受的能力。”葉嘉瑩認為,從古以來,凡是寫得最好的詞,都是有一段難以言説的感情和悲哀。它所寫的那種委曲婉轉,這是詞的特美,難以言説的美。

  在王國維詞論“要眇宜修”基礎上,葉嘉瑩提出了“弱德之美”這個概念,這既是指代詩詞之美,也是她身世和操持的寫照。

  她認為清朝詞人朱彝尊的《靜志居琴趣》寫得非常美:“德有很多種,有健者之德,有弱者之德——這是我假想的一個名詞。它有一種持守,有一種道德,而這個道德是在被壓抑之中的,不能夠表達出來的,所以我説這種美是一種‘弱德之美’。我把它翻譯成英文The Beauty of Passive Virtue,這是我的新名詞。”

  無論在哪,只要站在課堂上,葉嘉瑩總是侃侃而談,但王國維《人間詞話》裏的一句話,她還是有顧慮不想講,那就是“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但每次遭逢困苦,葉嘉瑩也總能想到恩師顧隨的一句話:人在生活的旅途中,要有一種強毅的擔荷精神,才能不被生活的風浪所擊倒。

  陶淵明有詩云:“敝廬何必廣,取足蔽床席。”葉嘉瑩回憶,早年在台灣有段時間,她不僅沒有一間可以棲身的“敝廬”,甚至連一張可以安眠的“床席”都沒有。

  紀錄片電影《掬水月在手》將葉嘉瑩的人生用一種靜美、禪意的方式錶現出來,打動過很多人。“一開始,看個寂寞,看個冰冷,到後來提升了溫度。原來,掬水月在手的內涵,就是弱德之美。”浙江人文經濟研究院顧問鄭宇民曾經組織浙商集體觀看。

  1960年在台灣,葉嘉瑩開始撰寫《杜甫〈秋興八首〉集説》,寫研究文章的思路從“為己的欣賞”轉向“為人的對傳承的關懷”,並轉到對文學理論的探討。

  葉嘉瑩還引入詮釋學、符號學、接受美學等西方理論研究中國古典詩詞,但她認為前提是“要對中國自己的東西有相當了解”,而且認為“理論”只是一種捕魚的“筌”,不要忘了讀詩的目的是要得“魚”。

  1979年,葉嘉瑩實現了她用母語給中國學生講課的夢想。之後的三十多年,跨洋奔波,每年在中國和加拿大講課,她除了將中外文藝理論融會貫通,還關注當時國內的“當代文學”,並將它們和古詩詞的講授&&起來。

  聽過葉嘉瑩講課的人都知道“跑野馬”是葉先生講課的特色。她説,別人講詩是注重知識、背景,而自己是對於文字裏面所傳達的生命比較重視。“我真的覺得,什麼東西你一寫下來,到時候一念,它就沒有一個再成長的過程了。我在講的時候,我不寫出來,雖然這些東西以前也講過,可是到時候它還是在現場新鮮地捧出來的,我當時也在感動之中,所以才能帶領同學們有所感動。”

  席慕蓉説,葉嘉瑩用生命踐行了她在詞學中的創見——“弱德之美”。而紀錄片《掬水月在手》導演陳傳興則認為,她是以“弱德之美”,以風中蘆葦而不是一棵大樹的態度去面對暴風雨,“即使有再大的強風暴雨,風雨之後依然存在”。

  “弱德之美不是説你軟弱就是美,而是你要堅強地持守自己,嚴格要求自己,自己把自己持守住了。無論多麼艱難困苦,我都盡到了我的力量、盡到了我的責任。”葉嘉瑩説,“你是弱德,你不是弱者。”

  “先生對傳承詩詞這個事兒就是入了迷了,她詩裏不也寫了嗎,她是‘人生易老夢偏癡’。”王巧順覺得“蓮實有心應不死,人生易老夢偏癡。千春猶待發華滋”,最能概括葉先生的執着追求。而她自己最喜歡的一句“葉詩”是“一握臨歧恩怨泯,海天明月凈塵埃”,因為“先生這一輩子太不容易了,經歷了很多坎坎坷坷,吃了很多苦,可是她這個人特別堅強、特別大度,除了傳承詩詞,她都能放下,才有今天的成就”。

  葉嘉瑩還經常講的一句話是:“以無生之覺悟為有生之事業,以悲觀之體驗過樂觀之生活。”這句話和“迦陵學舍”月亮門上的一副對聯的意思可以互相補充:“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禪不借隱為名。”

  先具民胞物與之同心,方有多情銳感之詩心

  自2022年底以來,電視、電影、電腦、電郵都逐漸淡出了葉嘉瑩的生活,她心裏能裝下的,只有詩詞和詩教。葉嘉瑩最期待的時刻,就是有學生來送詩詞講稿,“我一説‘送稿子來了!’她就倍兒高興。”除了審稿,日常的“娛樂項目”還有吟誦。

  這些年,葉嘉瑩的一日三餐都是王巧順來準備,她總結了規律,“先生不怎麼愛吃肉,愛吃豆兒,是豆兒她都愛吃。”還在家裏住的時候,每年趕着新鮮蠶豆一下來,王巧順都跑去市場“一買買好多,配點兒胡蘿蔔炒炒,先生就愛吃”。到了夏天,葉嘉瑩喜歡吃苦瓜,王巧順細心,把苦澀的瓜瓤瓜筋都去乾淨了,清清爽爽留外面一層皮,搭着肉絲炒上一盤。

  葉嘉瑩的飯量小了,王巧順的廚藝少了用武之地,她心疼先生營養不夠,就想別的法子——臨吃飯前,給葉先生準備些“電子榨菜”。王巧順連怎麼添加微信好友都不會,卻學會了用手機精準地搜索葉嘉瑩在各地講學的視頻。“網上有好多了,我就讓先生邊聽邊吃。”有時興起,葉嘉瑩會給王巧順提起往事,提起自己年輕時是怎麼一天跑遍三個大學一個電台講詩詞的,説完又好脾氣地跟她開玩笑,“好漢不提當年勇啊”。可王巧順能看出來,聽到詩詞,葉嘉瑩還是高興,像孩子一樣,精神頭更足,飯都吃得更好些,她覺得這就是葉先生常説的“詩人不失赤子之心”。

  一句“詩人不失赤子之心”,也牽起了葉嘉瑩與中國工程院院士、清華大學機械工程系教授王玉明之間的師生緣分。這位83歲的院士詩人,日程排得很滿。7月6日,他推掉了其他活動,專程趕來給老師祝壽。

  為什麼不錄一段視頻發過來,一定要跑這一趟?

  “葉先生一百周歲的生日,我是非常在意的,必須要來參加的。”王玉明是吉林人,説話時自帶一股親切熱絡,沒有想象中大科學家的“高冷”,隨和得好像鄰家爺爺。整個採訪過程中,這是他語氣最嚴肅的回答,把“非常在意、必須要來”八個字咬得格外重些。

  王玉明每逢有新作,就通過電郵發給葉嘉瑩,“先生有時點評,有時指正”。她看得很細,從不敷衍:一個字用得妙也不忘稱讚,一個標點用錯了,也認真地圈出來。對這些修改意見,王玉明珍而重之。

  對於作詩作詞,葉嘉瑩講過,詩歌之主要作用是在於使人感動,所以寫詩之人便首先須要有推己及人與推己及物之心。這和她老師顧隨的觀點一脈相承:“先具有民胞物與之同心,然後方能具有多情銳感之詩心。”

  2011年11月9日,葉嘉瑩在清華大學經管學院作講座,王玉明到了現場,發現前排聽眾還有楊振寧。“第二天,楊振寧先生邀請葉先生到清華共進晚餐,葉先生問我願不願意陪她一起去,我當然願意啊!”那天,看著科學與文化領域的“雙星”聚首,王玉明很有感觸,還寫了一首詩。

  李天喜也是用視頻的形式為葉嘉瑩慶生的。這位來自甘肅省平涼市靈&縣東關小學的語文老師一度覺得,自己和學生們離葉嘉瑩很遠,離南開迦陵學舍很遠。那種遠,不只是地理意義上的。“靈&縣是個偏僻的西部小縣,我教的就是一所很普通的鄉村小學。”

  這位80後老師有21年的教齡,卻坦言自己沒有讀過全日制大學,沒有在課堂上聽過任何一位大學教授講專業詩詞課,“我班上的孩子們,對大城市裏的高校,對中華經典古詩詞,概念也很模糊了”。他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以優秀古典詩詞講解者的身份,和他一直崇敬的葉嘉瑩先生“同&發言”。

  把距離拉近的,是“迦陵杯·詩教中國”詩詞講解大賽(簡稱“迦陵杯”)。這項由教育部、國家語委主辦,南開大學承辦,以葉嘉瑩別號命名的賽事,面向大中小學教師、大學生、留學生與教育者敞開大門。7月6日,葉嘉瑩在百歲生日當天宣布“學習強國”學習&&與南開大學舉辦的“‘迦陵杯’中華詩教大會”古典詩詞講解短視頻徵集活動正式啟動。

  對詩詞與教育心懷熱忱的李天喜參加了不止一次“迦陵杯”。他還記得2020年第二屆“迦陵杯”,他選講了宋代詩人葉紹翁的《游園不值》,可能是太注重宋詩的“理趣”,太過“就詩論詩”,那一次他沒能進入決賽。2021年,看完紀錄片《掬水月在手》,李天喜被葉嘉瑩的詩詞人生打動,決定“再戰迦陵杯”。片子給他的 啟發很大,他一下子意識到透過詩詞本身去解讀詩詞顯得單薄,用畫面和故事去展示詩詞的意蘊,讓孩子們真正被打動。

  只有身經憂患,才能對詞有很深的理解。1988年,葉嘉瑩曾對歷史學家、文學家繆鉞説,“吾生平作詞,風格三變。最初學唐五代宋初小令;以後傷時感事之作又嘗受蘇、辛影響;近數年中,研讀清真(周邦彥)、白石(姜夔)、夢窗(吳文英)、碧山(王沂孫)諸家詞,深有體會,於是所作亦趨於沉鬱幽隱,似有近於南宋者矣。 ”

 “還將初曙擬微陽”

  葉嘉瑩常稱自己“其他什麼都不會,只是個當老師的”,可她的課深受海內外不同年齡層的歡迎。有人説“是因為聲音聲調”,有人説“是因為先生學養深厚,見多識廣”,還有人説“因為她自身的坎坷流離,所以才更能將心比心,精準詮釋”。

  葉嘉瑩自己説:“詩詞的研讀並不是我追求的目標,而是支持我走過憂患的一種力量。”她在課堂上常常講,真正偉大的詩人是用自己的生命來寫作自己的詩篇的,是用自己的生活來實踐自己的詩篇的。

  57歲的陳涌海是帶着吉他走進迦陵學捨得。比起中科院半導體所半導體材料科學重點實驗室主任,陳涌海更為人熟知的身份是“搖滾博導”——留着頗具古風的髮型,一陣瀟灑的掃弦,用粗獷的嗓音唱起《將進酒》,一句“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出口,有網友半開玩笑地評論“我以為李白活了”。

  那天在活動現場,陳涌海唱了兩首詩詞:除了《將進酒》,還有李商隱的《錦瑟》。正式演出前,閆曉錚負責和陳涌海對接詩詞篇目,這位科學家準備得很認真,把自己演唱過、相對熟悉的曲目拉出單子發了過來。“除了這兩首,我記得還有《行行重行行》和幾首樂府詩。”閆曉錚回憶,他們根據活動的主題和氛圍,很快商定了曲目,“《錦瑟》是格律比較規整的近體詩,還有葉先生的讀誦音頻可以配合播放;《將進酒》是散體詩,詩句比較參差,篇幅更長。”他們都覺得考慮到表演的時長和豐富性,演唱這兩首曲目是比較合適的。

  西湖大學校長施一公對“書生報國成何計,難忘詩騷李杜魂”這句詩情有獨鍾。在為葉嘉瑩錄製的視頻裏,他動情地説:“用一生的時間來傳播詩詞,把前人的精神財富傳給後人。這是您報國的方式。現在我和一大批同道正在全力以赴創辦西湖大學這樣一所為國家科技自立自強而設立的新型大學。我們在這所新型大學裏也特別注重中國傳統文化、古典文學的熏陶,我想這也是另一種‘書生報國’。”

  以“迦陵杯”為起點,李天喜在傳承中華詩教的路上走得更遠。去年12月,他到四川大學參加《中國詩詞大會》的賽區選拔,在川大的文創用品店,他買了厚厚一疊明信片,打算背回學校,送給班上的學生們留念。空白卡片不夠分量,李天喜開始“搞創作”。他早就策劃好了,要為班上56個學生每人寫下一首詩——律詩絕句不限、平仄不拘,但要把孩子們的名字和自己對他們的祝福與期待藏進詩句裏。

  2016年,葉嘉瑩寫過這樣一首詩:“天行常健老何妨,花落為泥土亦香。感激故人相勉意,還將初曙擬微陽。”於家慧説,李商隱《燕&》詩有“醉起微陽若初曙”之句,説醉酒醒來後意識不清,錯把夕陽當成了朝陽。這是葉先生很清醒地“還將初曙擬微陽”,把夕陽當成了朝陽去努力。“在協助先生審校文稿的這段日子裏,先生這種‘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可貴修養帶給我極大的感動與鼓勵。”

  葉嘉瑩一直特別重視兒童的古詩教育,花了很多時間和精力,錄過很多課,做過講座,寫過相關的書。她的學生畢業後有的去大學、有的去中小學教書,她更欣慰去中小學教書的學生,她的觀點是學詩詞還是要從小學起。

  每次於家慧給葉嘉瑩先生送詩稿,只要精神好,見了面,葉嘉瑩總要問上一句:“冬冬怎麼樣啊?有沒有教冬冬背詩啊?”冬冬是於佳慧的孩子,今年4歲半。

  7月6日,為免老人奔波,沒有安排葉先生到活動現場講授詩詞。她提前拍了一段視頻,向所有到場或線上的朋友們問好。這一次,葉嘉瑩講了她寫的一首絕句,“不向人間怨不平,相期浴火鳳凰生。柔蠶老去應無憾,要見天孫織錦成。”在滿屏的生日快樂中,她回祝所有為接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不懈織錦的後來者,“學習詩詞快樂”!

  有人曾問她,人生來到晚年,您懼怕過衰老和死嗎?

  “沒有,我是行於所當行,止於不可不止。”她説,“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知我者其天乎。”

  花開蓮現,花落蓮成。蓮花會凋零,但有一顆蓮子會留下來,那就是葉嘉瑩先生念茲在茲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種子。

  (記者姜錦銘 雷琨 王京雪 參與采寫:張以馨 閆一諾)

  (參考資料:《嘉陵詩詞稿(增訂稿)》《傳學——中國文學講記》《紅蕖留夢》《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顧隨與葉嘉瑩》《掬水月在手(Like the Dyer’s Hand)》紀錄片電影及同名圖書)

【糾錯】 【責任編輯:劉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