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於記者來説,“抵達”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時間點,更是一種心理狀態,一種關於自我、世界與當下情勢的相互映照。
這次美委對峙局勢下進入委內瑞拉的採訪經歷——在航線被取消、空域緊張、外界風聲鶴唳的背景下“逆行”飛入加拉加斯——“抵達”帶着一種“宿命感”。它既是我十多年前戰地採訪經驗的延續,又是身處當下政治風暴中心的一次新的經歷。

12月2日,新華社記者李木子在委內瑞拉加拉加斯金塔克雷斯波市場採訪。
逆風抵達
近期,美國以“緝毒”為由,在委內瑞拉附近加勒比海域部署包括“傑拉爾德·R·福特”號航空母艦在內的多艘軍艦。委內瑞拉政府認為美國此舉意在通過軍事威脅策動該國政權更迭。
11月29日,特朗普在社交媒體上稱委內瑞拉上空及周邊空域“被視為全面關閉”,消息發布後的72小時裏,國際航空公司大面積取消往返委內瑞拉的航班:從世界各地飛往加拉加斯的航班迅速“消失”。
12月1日,我從墨西哥城出發,經巴拿馬轉機,飛往加拉加斯,成為少數逆行進入委內瑞拉的外國記者之一。
前往委內瑞拉的航班大面積取消後,我乘坐的巴拿馬航空航班成了香餑餑,機艙內座無虛席:靠窗抱着孩子的母親已經睡熟,一個男人腳邊放着用毯子包着的小狗,過道裏,乘務員小心穿梭,提醒旅客把行李塞進早已滿溢的行李架。聖誕對委內瑞拉人來説,是最重要的團聚時刻之一。政治風向的不確定、航班數量的驟減、對未來是否還能順利返鄉的擔心,都讓此刻的“趕回家”顯得格外急迫而珍貴。飛機上,很多乘客討論着最近的局勢,但更多人只是望著機窗外的雲層發呆,仿佛只要穿透這片天空,就能抵達一個暫時安全的世界。
飛機落地西蒙·玻利瓦爾國際機場的那一刻,我透過舷窗望出去,空曠的停機坪上零星停着幾架客機,與我去年7月來報道總統選舉時那座繁忙熱鬧的機場形成了鮮明對比。
這是12月1日在委內瑞拉首都加拉加斯附近的邁克蒂亞西蒙·玻利瓦爾國際機場拍攝的停機坪上的客機。
12月1日,地勤人員引導客機進入停機坪。
走進航站樓,巨幅畫像中,委內瑞拉民族英雄、南美解放者玻利瓦爾的目光深邃而莊嚴,俯視着往來旅客。雖然還只是十二月初,但機場裏早已佈置好聖誕樹和綵燈,閃爍的光點讓這座外界認知裏“局勢緊張”的城市,顯得有一絲溫暖而祥和。雖然航班有所減少,但海關、行李提取等服務及設施運轉正常。
12月1日,旅客在邁克蒂亞西蒙·玻利瓦爾國際機場內等待提取行李。
這是加拉加斯一個普通的下午,城市天際線在遠處慢慢鋪開,街上車水馬龍,公交車在人群中穿梭,摩托車呼嘯而過,街邊小攤冒着煙火氣——這幅日常圖景,與西方新聞標題裏的“緊張”敘事實在不太相符。
遠處的阿維拉山在雲層後若隱若現,山體線條柔和,像給城市罩上一層天然的庇護。十二月的委內瑞拉依然很熱,空氣裏帶着黏濕的熱浪,窗外的棕櫚葉在風裏拍打,街頭小販的冰水桶裏升起淡淡的冷氣,混亂與日常在這裡並存。
落地後的幾個小時裏,加拉加斯展現給我的,是一個更接近日常生活的表情。
風暴邊的日常
這是12月2日在委內瑞拉首都加拉加斯拍攝的玻利瓦爾大街,委內瑞拉前總統查韋斯(左)和委內瑞拉民族英雄、南美解放者西蒙·玻利瓦爾的肖像海報懸挂在顯著位置。
12月2日一早,同事幫我叫了一輛摩托出租車,我們一路從市中心向北駛去。玻利瓦爾大街上,早高峰的人潮與車陣依舊,將城市的脈搏敲得清晰。在去年採訪大選投票的學校門口,穿着校服的孩子在鐵門前追逐打鬧,學校外墻上畫着支持總統馬杜羅的塗鴉;街邊攤位冒着熱氣,售賣玉米飲料與炸餅;公交車慢慢停靠,車門旁站着疲倦卻安靜的上班族。這一切都像極了一個普通日子的委內瑞拉首都。
12月2日,行人在早高峰時段穿過玻利瓦爾大街。
12月2日,行人從支持委內瑞拉總統馬杜羅的塗鴉墻前走過。
當天摩托之旅的終點,是阿維拉山下即將揭幕的中委友誼廣場。燈光從山谷底部一層層亮起,像把整片廣場托舉出來,使它在黑暗裏呈現出一塊意外明亮的島嶼。
如果説前幾日的機場讓人感受到的是海空封鎖下的無奈,那麼此刻的廣場,更像是一塊被重新點亮的生活樣本。人群涌動,孩子們在風裏追着光跑;街角的綵燈在夜色中輕輕搖晃……
孩子們看到我們這些東方面孔,主動跑來擊掌問好,笑聲在廣場上空反復回蕩。委內瑞拉民眾對中國的熱情出乎我的意料:一位當地老太太攔住我,興奮地告訴我她多麼期待在委內瑞拉國家電視台上看到更多中國電影;年輕人好奇問我知不知道廣場上新建的球場在什麼方向。

12月2日,在委內瑞拉首都加拉加斯,演員們參加中委友誼廣場揭幕活動。
站在廣場觀景&邊緣,俯瞰山谷深處鋪展的萬家燈火。那些光點在潮濕的空氣裏微微顫動,像是一種脆弱卻倔強的亮度。此刻的加拉加斯既不平靜,也不喧囂。它更像一座在風暴邊緣堅持維持日常的城市,竭盡全力亮着燈——哪怕外界認為四週的黑暗正在悄悄合攏。
日常縫隙裏聽見真實
12月3日晚,我的手機突然彈出消息。巴拿馬航空宣布暫停所有往返委內瑞拉的航線。計算着時間,我意識到:這意味着我的返程機票瞬間作廢,回墨西哥的路也隨之被封死。

12月3日,巴拿馬航空暫停往返委內瑞拉首都加拉加斯的航班。記者原定12月5日從加拉加斯飛往巴拿馬城的航班被取消。(電腦截圖)
一邊想辦法訂票回墨西哥,採訪還要繼續。
12月5日,我來到加拉加斯最具煙火氣的金塔克雷斯波市場。這座歷史悠久的市場,自半個多世紀前便是歐洲移民扎根創業、文化融合的舞&。我想知道,在衝突的陰霾下,這個最接地氣的地方,是否還保有自己的節奏。如今,外界的局勢像是被懸在天空的一塊巨石,隨時可能落下,但這個市場顯然有它自己的時間表。
12月5日,顧客在金塔克雷斯波市場選購商品。
這是12月5日拍攝的金塔克雷斯波市場一角。
12月5日,商戶在金塔克雷斯波市場忙碌。
入口處,攤販的吆喝聲不絕於耳;走道裏人流不斷,摩肩擦踵,塑料袋在手臂間搖晃;孩子們追着一輛推滿水果的手推車跑。這裡沒有緊張的邊界,只有生活的慣性。
一位接受採訪的攤販對我們説:“緊張的局勢雖然存在,但我們仍然要生活,要工作。”“我們希望能通過談話、通過和平來解決。生活還在繼續。”

12月2日在金塔克雷斯波市場拍攝的攤販羅伯特。
在人群中,有位攤販見我們舉着相機,立刻露出一個誇張的笑容。這位名叫羅伯特的攤販拍了拍胸脯,説要“送我們點節奏”。他站在自己的攤位前,來了一段即興説唱:
“在委內瑞拉——
人們跳着舞,過着日子,把生活當成節奏;
放輕鬆一點,人生就更舒服、更灑脫。
這裡——
美女成風景,風景像畫作,
海灘一排排,全都美得離譜,不得了的好。
想旅行?
別走錯路別選錯地方,跟着節拍來就對了——
我們有委內瑞拉,有瑪格麗塔島,
有洛斯羅克斯,也有科切島。
所以我説——
來委內瑞拉吧
保準你玩得開心、玩到停不下來。”
羅伯特告訴記者説:“我們相信情況會改變。無論局勢緊張與否,我們都會繼續工作。”雖然他現在在菜市場賣瓜果蔬菜,但他的未來夢想成為一名説唱歌手。
我想,一個國家的情緒,往往就藏在這些最普通的日常裏。
抵達仍在路上
這是12月2日拍攝的加拉加斯城市景象。
巴拿馬航空暫停往返委內瑞拉之後,我最後的出口,是12月9日那班委內瑞拉的國家航空公司Conviasa飛往墨西哥城的飛機——前提是,那天它仍在運行。
12月3日,一架巴拿馬航空公司客機從邁克蒂亞西蒙·玻利瓦爾國際機場起飛。巴拿馬航空公司3日説,因“導航信號出現間歇性問題”,4日和5日暫停往返加拉加斯的航班。該公司4日在社交媒體發表聲明説,在運營安全評估期間,將臨時停飛措施延長至12日。
在這樣一座被陰影環繞的城市裏,已經買好票的航班變得像一種運氣。
但記者這份工作並非第一次給我這種感覺。十四年前的秋天,我從埃及飛到突尼斯,然後一路向東,陸路穿過漫長的邊境線進入戰火中充滿未知的利比亞——兩天兩夜的奔波裏,我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抵達是一種底色”。那時年輕,如今更明白:抵達從來不是為了證明勇氣,而是為了聽見那些被高空噪音遮蔽的聲音,看到外界新聞版面裏看不見的顏色。
這是12月2日拍攝的加拉加斯城市景象。
加拉加斯的這些日子裏,天空一直在變臉:阿維拉山沉默不語,任憑雲霧掠過,夜風裏“帕切科”(在加拉加斯,“帕切科”通常是指代寒冷的天氣,特別是在年底的12月和1月)悄悄降臨。城市既緊繃又松弛,既被風暴裹挾,又像一盞在風口搖晃卻不熄滅的小燈。
我想起金塔克雷斯波市場裏羅伯特那段隨口哼出的説唱,想起人們騎着摩托穿過街道的背影,想起孩子們在廣場燈光裏奔跑的笑聲。戰爭陰影並不屬於他們,他們只是在努力把生活撐起來,讓它繼續有熱氣、有光。
12月9日的航班,會不會準時起飛,我並不知道。記者的旅程從來不是線性展開的,它總是在臨時的偏轉、繞行、推遲和再次出發裏,重塑我們觀看世界的方式。
真正的抵達,並非是抵達一個地方,而是抵達那些仍在繼續的生活。
感受人們的呼吸,記錄他們的日常,了解他們的希望——這才是記者的底色。

記者:李木子
編輯:邱少煜、任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