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走筆丨火地島的文明獨白-新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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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04/18 08:07:20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新華走筆丨火地島的文明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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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以前,我來到了南美洲的最南端——烏斯懷亞。

  人類總有一種自我流放的情結,“天涯”才被賦予了悲情的詩意,似乎走到了世界的盡頭,便可忘卻身後凡塵俗世而重獲新生。正如烏斯懷亞這座城市的銘牌:烏斯懷亞,世界的盡頭,一切的開始……

  南緯50度的烏斯懷亞,美洲大陸最南端,48000公里泛美公路的盡頭,人類文明前往南極神秘世界的最後門戶。10000年前跨越白令海峽的先民們,沿着美洲脊骨向南跋涉,最終被南大西洋的浪濤截斷去路。8000年前,他們的後代亞馬納人已在火地島的峽灣間建立起獨特的海洋文明。這個印第安部落將獨木舟視為流動的家園,在合恩角的驚濤駭浪中追獵海獅,用鯨脂點燃的篝火照亮比格爾海峽的夜晚。在他們的眼中,只有永恒的潮汐,沒有世界的盡頭。

  這是2024年12月13日拍攝的烏斯懷亞城區景色。新華社記者 王鐘毅 攝

  1520年麥哲倫的船隊闖入海峽,瞭望手將岸邊的點點星火誤作火山熔岩。這位葡萄牙人在羊皮卷航海日誌上用鵝毛管輕輕落筆:我看到了一個“火之島”。火地島之名由此而來。麥哲倫不會想到,那星星點點的火苗,也是人類孕育萬年的文明之光。那次航行,雖打開了太平洋通往大西洋的海上通道,卻也開啟了一個海上印第安文明的消亡史。當殖民者的鉛彈射穿海獅的頭顱,海上游牧民族的生命線也隨之斷裂。堅韌的生命戰勝了荒原的猛獸和嚴寒,最終卻輸掉了人類文明的競賽。

  1826年,英國艦船“比格爾號”駛進今天以它名字命名的海峽。大西洋兩岸的文明在火地島正面相撞。一個能夠用30000多個詞彙定義自己世界的古老部落,在英國人看來卻仍是披着海獅皮的蠻族。4個亞馬納人被帶往倫敦,英國人試圖讓他們信仰基督,然後為自己的族人傳播福音。經過6年,教化終告失敗,其中3名印第安人重新返回了故地,與他們同時抵達的,還有那位物種進化論的創始人查爾斯·達爾文。他用了4年時間對火地島生態進行了考察,讓這片冷酷仙境舉世聞名。

  烏斯懷亞海洋博物館的玻璃展櫃前,我見到了早已碳化的獨木舟殘骸,龜裂的木紋間仿佛還嵌着發黑的鯨脂,展櫃玻璃上映出自己恍惚的臉——咫尺間文明的對視,卻隔着五個世紀的歲月流轉。旁邊展櫃陳列着達爾文當年的考察記錄。這位年輕的博物學家感嘆於亞馬納部落“人人平等的分配規則”,讚美他們“深邃如南大西洋的眼睛”,卻不曾想到,歐洲人帶來的啟蒙之光,成了一曲文明悲歌的前奏。《聖經》沒能取代亞馬納人的原始信仰,天花病毒卻如惡魔般無情地吞噬了部落。如今,峽灣岸邊散落的貝殼堆還保持着原來的形狀,亞馬納人早已沒入歷史的塵埃。

  綿延不斷的群島和狹長的比格爾海峽,屏蔽了南大西洋冷峻狂暴的風浪。群山環抱下的烏斯懷亞,如同襁褓中的嬰兒。平靜的海面,倒映着鬱鬱蔥蔥的森林、白雪皚皚的雪峰和岸邊五顏六色的木屋,遠處傳來小火車穿越時空的汽笛聲,如同百年前被囚禁在此的囚徒們絕望的哀嚎。烏斯懷亞的歷史與小火車緊密相連。100年前,作為囚徒流放之地,大量重刑犯被送到這裡,在嚴寒中鋪設軌道,砍伐樹木,搬運木材,建造房屋,規劃社區,在絕望中構建囚禁自己的“牢籠”。如今,那條連接叢林和住地的鐵軌早已不在,監獄也改造成了海洋博物館,館內保存的機車和車廂,是那個淒苦年代的唯一留存。

  上世紀90年代,旅游投資者重建了車站和最後7公里原始路線,命名為“世界盡頭的列車”。鐵軌、枕木、車廂、車站、橋梁、機車,一切都是新的。我靜靜地蜷縮在復古的綠色車廂裏,目光透過車窗在美麗的雪峰雲影間流轉。車輪與鐵軌摩擦的聲響,宛如鈍刀緩緩劃過冰面,帶着刻骨銘心的寂寥。車廂廣播裏不時流淌出大提琴的低沉旋律,如同19世紀流放至此的囚徒們深深的嘆息。列車行至“碧波河”鐵橋,導游講述的故事令人心碎:某個冬夜,囚犯羅德里格斯從這裡躍入冰河。追捕毫無必要,正如獄警所言——零下30攝氏度的荒原是最好的典獄長。3天后,人們在下游冰層中找到了他凝固成琥珀狀的軀體,睫毛上結着童話般的冰晶。這條河從此以他的名字命名。

  世界的盡頭,何嘗不是心之終點。一個小時的車程,如同跨越百年,突然想起了古龍的名句:天涯不遠?不遠!人就在天涯,怎麼會遠?心走到終點,何處不是天涯?

  恩塞納達灣的黃昏帶着寒意襲來,卡洛斯的鬍鬚上凝結着細小的冰珠。這位“世界盡頭郵局”的主人,正往木屋外墻釘上新的明信片,他眨動結霜的睫毛,“世界的盡頭收容所有流浪的故事。”這位蓄着普魯士小鬍子的老人,他的棧橋插滿了阿根廷國旗,小屋挂滿了拉美傳奇人物的畫像,這些是他精神世界的延伸。

  閒聊中,我以“先生”稱呼他,卻被他打斷——“這裡沒有先生閣下,叫我卡洛斯就好!”他一邊説話,一邊在我的護照扉頁蓋上了“世界盡頭郵局”的郵戳,然後貼上一張印有他小鬍子頭像的郵票。暮色中的比格爾海峽泛起磷光,我將寫給自己的明信片投入紅色郵筒。卡洛斯説這些信件會在南極氣旋中經歷冰霜的洗禮,“就像記憶的美酒需要時間的橡木桶陳釀”。

  一年後,我回國休假,在塵封的郵箱裏居然看到了那張從遠方寄來的明信片,只是那枚“世界盡頭”的郵戳早已被暈染得無法辨認。(葉書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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