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一樹花開十裏香-新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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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08/30 11:1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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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一樹花開十裏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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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時候,對一棵樹的記憶勝過一個人,甚至一群人。

  福建平和縣秀峰鄉山凹這棵活過幾個朝代的老含笑,曾經,兩個村莊因它而香,因它而醉,一代又一代的旅人因它而歡欣鼓舞,它的傳奇足以抵上一部村莊的歷史。

  若非親眼所見,簡直難以置信,眼前是一棵三個成年男子都難以環抱的含笑,一棵常被用來點綴的綠化樹,竟長成二三十米高的參天大樹,它長出了人們的經驗范疇,讓人一下失去讚美的語言。這麼高大的含笑不要説是全縣,就是全市、全省甚至全國也為之罕見。巧的是,這棵參天大含笑,又恰好長在必經之地的古道山蔭處,自然為世人所銘記。

  兩山之間的山凹處,歷來是險隘或關口要地。自古以來,秀峰凹就是秀峰和福塘間一個“要衝”之地,一條古驛道橫穿而過。二十多年前,山凹口還有一座供人歇腳的涼亭。站在秀峰凹上,秀峰和福塘兩地盡收眼底,秀峰凹北面是秀峰村,南面是福塘村。如今涼亭坍塌殆盡,驛道也早已湮沒在歷史煙塵中,今人很難想像當年秀峰凹上山幽林密的勝景。所幸,當年涼亭那副“林密雲深磴道,鳥鳴客語山音”的楹聯至今為人所銘記,它不僅為後人昭示出當年秀峰凹山高林深、古道西風的情景,“客語”二字還為後人道出另一個秘密,山腳下的村莊皆非“土著”,他們應該都是外來的“客”,是一步步遷徒而來的族群。以此説來,長在古道旁的老含笑,不僅見證了山下炊煙升起,見證兩村之興盛,也見證了千百年來旅人風雨兼程的艱辛腳步。

  事實也是如此。

  明弘治年間,打鐵為生的遊均政,從永定一路顛沛流離,最後在秀峰這地方站住腳跟。歷經五百多年的分蘗開枝,如今秀峰全村近五千每人平均為遊氏一脈,族裔遍布海內。遊均政成了當地一世開基祖,世稱“打鐵公”。

  生長于平和縣秀峰鄉秀峰凹的那棵含笑

  明萬歷年間,朱熹後裔朱宜伯舉家避亂,最後在一山之隔的大峰村停下疲憊的腳步。經過一番休養生息,懂風水的朱宜伯,不僅在當地站穩腳跟,還依山水太極之形意,定點錯落,土樓、學館、祠堂,大批民宅大厝拔地而起,奠定了今日福塘太極村落的格局。

  其實,順著這條古驛道走來的何止遊、朱兩門望族。每逢戰亂或災年,大批中原先民向南走來,他們就像一顆顆種子,落在南方廣袤而肥沃的土地上。這些歷經苦難而漂泊的種子,似乎都有著異常強大的生命力,走到哪都能立地生根、開花結果。無論溝壑灘涂、山高水冷,只要能活命的地方,處處都是他們的身影。山水相連,煙火相望,甚至雞犬相聞,群山延綿中,一個個村落如繁星散落,這些遷徒的族群把華夏文明的火種傳播得最遠。

  村鎮密集之地,一條條商旅驛道穿梭其間。當年,秀峰凹上這條古驛道還只是一條羊腸小道時,晴天還好,一到雨天,泥濘不堪。清康熙年間,秀峰當地出了一位人稱遊三爺的大財主——遊嶧生,發達之際,生意遍通廈漳泉,舉手投足之間,即可買下一條街的商鋪。然而,這樣的大財主日子卻過得十分簡樸,衣食起居與下人無異。與這份寒酸相比,他卻在公益行善上十分闊綽,他率眾從永定區大溪鎮到平和縣大溪鎮,一口氣,把三百多裏的山道都鋪上了石階,並在一些險要山凹、隘口建有涼亭,供人歇腳避雨,讓出行的人們不再受泥濘之苦,這份豪邁著實讓人欽佩。秀峰凹那塊清康熙丙子年立下的砌路碑,清楚地記下當年這段動人的故事。

  無獨有偶,清末民初,一村之隔的長樂霞翰人朱庭秋,原本只是小打小鬧的貨郎。那次他到廣東興寧進貨,老掌櫃一忙,竟把一筒白銀丟在他面前的紅麯缸沿上,面對巨大誘惑,朱庭秋卻不為所動,他守到天黑商戶散盡,再將銀兩如數交給老掌櫃,為此還耽誤了行程。正是這份誠實,朱庭秋贏得廣東興寧商戶信賴,生意越做越大。靠誠信起家的朱庭秋沒有忘本,樂善好施,救急救苦。大半生的挑擔販賣,讓他對山高坡陡那份行路艱難有著更深切體會,于是便在鄉鄰四周最難行的陡坡處,出資鋪設八條石板路,總長達六十多裏。朱庭秋的善舉廣為流傳,長樂、秀峰一帶留下了很多叫庭秋凹的舊路。一個人的善行,就像腳下的石板,越磨越亮,永被後人銘記。

  當年的驛道好比今天的公路,正是一代代的遊嶧生和朱庭秋們,把這一條條鄉間小道越走越寬,越走越遠,最後變成一條條康莊大道。崇山峻嶺,蜿蜒其間,這一條條驛道宛如血脈,把歷朝歷代的族群基因串了起來,使它成為一條維係親情的紐帶,播灑文化的驛站,聯通商旅的大動脈。

  古驛道沿途的福塘、秀峰、坪洄這些大村落中,明清時留下的大厝宅院隨處可見,這一帶定少不了遊嶧生、朱庭秋這樣的大戶人家,他們的足跡遍布四海,這條布滿石階的山道上定少不了往來的身影。一擔擔緊俏的山貨,一框框雪白的銀兩,在貨郎下垂的扁擔上來回奔波。來回奔波的又何止這些大戶人家,挑擔,趕集,走親訪友,山道上盡是蹣跚的身影。

  大樹底下好乘涼。一代代的趕路人都打這棵含笑身旁經過,山凹處的大含笑自然是遮蔭避暑的好去處。一朵含笑足以香薰滿室,一棵參天大樹上,千萬朵含笑同時盛開,那股香氣是何等的撩人。那濃香若隨風散開,十裏之外都能聞到一股沁肺的清香。試想,若逢花期,在此歇腳納涼,聞著這濃濃香氣,是何等提神愜意。

  愜意的何止是趕路人,每當含笑花開時,風往南吹,大峰人遠遠就能聞到股股清香;往北吹,秀峰人也聞到陣陣含笑花香。福塘,之前也叫大峰。閩南話裏峰與香諧音,秀與曉也諧音。所以,秀峰其實也是曉香的音譯;同樣,大峰也是大香的音譯。或許,正是在含笑這股濃香熏沐之下心生搖曳,村莊便都有了與“香”字有關的名稱。

  當地至今流傳一句民諺:“秀峰香噴噴,大峰臭屎巷。”其實説的不是大峰很臭,而是為方便路人,當年在涼亭下方靠近大峰的山道上建有一排旱廁,起風時自然會有薰人的異味。其實,這句民諺只是鄉野之人互相打趣罷了,從大香二字便可看出,大峰人也沒少受這棵含笑的恩澤。但從另外一個角度看,一排旱廁建在半山腰上,它正好印證了這條古道那車馬喧囂的熱鬧景象。

  當年,這條古道上定少不了前呼後應的身影。遠行的人們,一路跋山涉水,頭昏腳沉之際,突然被一股清香之氣迎面一撞,心神定會為之一振,疲憊的腳步也會一下輕盈起來。特別是那些遠道而歸的鄉鄰,不要説聞到這股含笑清香,就是望見它的身影,便知鄉關在望,自然會打起精神來打發最後一段旅程。以此説來,這棵大含笑更像是一棵望鄉樹,它成了世世代代趕路人的一處重要路標。

  有人推測,這棵含笑的樹齡遠遠超過當地遊、朱望族的族譜年限,其實對一棵樹來説,幾百年的風雨不算太久。只要不被驚擾,世界上許許多多的草木都活過了千年,它們活成了自己的一部時間簡史。一代代打鐵公、朱宜伯、遊嶧生們從這棵大含笑旁經過,古驛旁這棵大含笑見證了他們遠去的背影。如今,它依然挺立在山凹口,它還將見證山南山北兩個村莊的變化。

  (黃水成 作者係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二屆高研班學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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