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活到壽終正寢的老樹愈發稀少,而活到令人敬畏的老樹更是成了傳奇。而平和縣長樂鄉農家村村口有一棵大樹,它竟活到令人驚嘆的年紀。
剛走到村口,突然感覺天空瞬間陰了下來。兩山包抄過來的山脊把村口變成一處窄小的瓶口,高大的油松與各種喬木連成一片,濃密的樹冠像雲層罩在上空,若不是看到了村莊,仿佛以為走入一片原始森林。
繞過一溪潺潺流水,眼前平地上落滿裂開果殼,看來果實早已落入他手,或早被其他小動物捷足先登了。往前三五步,一抬頭,一棵高大的喬木突然現在眼前。
走到跟前才發現,主幹三個成年人都難以環抱。順着大樹走一圈,才看清這是一棵長得特別擰巴的樹,它如一尊力士金剛,扭動着巨大的身軀,表情誇張,面目猙獰。繞過樹蔭背面,它的軀幹扭動得更加厲害,樹榦上,還高高凸起扁平脊背,像只獵食的魚張開它的背鰭,加上地面的板根,渾身上下到處都是緊繃的肌肉,這棵樹它活得筋骨畢露。
其實還遠不止這些,仰望這棵樹,千枝萬杈都是筋骨畢露的樣子,主幹與枝杈都給人分外有力道的感覺。仔細打量,這棵大樹好像是天地間倒寫的捺字形,好像有支大筆,在大地上用足了腕力向上一擰,然後再順勢用力頓筆,枯筆向天空撇出,勁道十足,一樹虬龍飛舞。眼前這棵喬木長得雖不挺拔,卻給人極其遒勁的味道。
遒勁或筋骨畢露,從另一角度也可把它理解為瘦骨嶙峋。林地裏到處是裸露的石頭,還有暴突的根莖。這砂礫質山地原本就是一片貧瘠的土地,它嚴峻考驗山上的每一棵植物。誰都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包括眼前的這棵樹,從破芽立地的那天起,就開始漫長一生的比賽,它必須使出渾身解數去贏得這場比賽,贏過身邊的同伴,贏得每一場雨露和腳下的每一寸泥土。這些都是它的命,不要説挑肥揀瘦,或許連一片腐爛的落葉甚至一縷微弱的殘陽,它都必須緊緊捂住,只有這樣它最終才能多一絲生機。這棵老樹,讓人看見它幾百年光陰的艱辛歷程。
若不是樹旁那塊“福建第一大嶺南青岡”,還真叫不上它的名字。林業專家給出四五百年的樹齡,它是目前發現全省最大的一棵嶺南青岡。
青岡,又稱山毛櫸,是常綠喬木,木質堅硬如鋼,是各種上等傢具的首選;又因其樹形高大,外形美觀,在歐洲有着“森林皇后”美稱,深受歐洲人的喜愛。然而青岡並非歐洲獨有,從北到南,它遍佈在我國的各個緯度上。
在植物的王國裏,四五百年談不上高壽。曲阜孔廟裏的那些柏樹都活過千年,長在美國內華達州的狐尾松,它已活過近五千年。當然,不同的物種它的壽命不同,對於眼前這棵青岡木來説,它已活到了一個天年的高壽。一棵樹用盡了幾百年的光陰,活出了它的堅韌。
生長在平和縣長樂鄉農家村口的福建第一大嶺南青岡樹
其實,世間任何物種活到稱王的份上都是非常孤獨的。放眼這片森林,漫山蔥鬱,周遭儘管還有很多高大的樹,但遍尋這片林子,再也找不到一棵像它這樣的高大老樹。或許在它還是一棵小樹的時候,它的周遭還有很多參天大樹,它們甚至比眼前這棵青岡王還要高大挺拔,但如今都見不到它們的身影,只有它孤獨地幸活下來,它活出了一片森林的斷代史。
每個生命的成功都是一段傳奇。一棵樹的成功,除了要贏得同類的爭奪,還要躲過千萬次蟲害的侵蝕,躲過一次次雷擊和山火,躲過無數場強風的侵襲,最終還要躲過刀斧的砍伐。而在山林裏,越靠近村莊越有被砍伐的危險,在同樣一片林子中,長得越“俊”的樹風險越大。能躲過刀斧的只有一種例外,那就是村莊的風水林。毫無疑問,這棵大青岡不僅正好長在村口風水林的要害處,而且,它長得並不好看,這扭動的身軀並非傢具的首選,它一次次幸運地躲過了打量的目光。何況,它跟前還立有一座神龕,它不僅是一棵風水樹,更是一棵神樹,它有神的護佑,誰還敢打它的主意。
這棵倖存的大青岡見證了一片森林的過去,在它的童年,這裡或許遍地都是青岡林,現在它卻陌生得讓人難以叫出它的名字。如今,我們在很多村口都能見到成片風水林,偶爾還能遇見一些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古樹名木,它們讓人看到過去森林的樣貌。這些風水林不僅守護一個村莊的安寧,更是一片森林的遺存,它留存了一座寶貴森林的基因庫。直到離開才反應過來,這些地上的果殼原來都是這棵青岡的果實,才明白,只要還有一棵大樹存在,就能看見一片未來。
(黃水成 作者係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二屆作家高研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