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社北京12月27日電 題:古人類學家:“我們從哪來”之問有了新答案

每天,對於進入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科研樓的人來説,都有個固定“刷臉”程序。人臉識別系統在辨識面部特徵後,就會放行。這一幕與這座樓裏夜以繼日開展的工作,有異曲同工之趣:破譯遠古人類的信息密碼。
我們的祖先到底是誰?他們如何生産生活?科學工作者就是從東鱗西爪的遺存中,依靠特有的獨門絕技解讀先人的信息,回答大眾關切的問題。
2025年即將過去,對於古人類學家們,又是一個豐收年!筆者在此盤點相關學術成果之一二,以饗讀者,也借此緬懷早已逝去的祖先們。
“龍人”是誰?
“龍人”基因的提取與破譯是本年度該領域的亮點成果。
數年前,一個近乎完整的古人類頭骨面世,據説該化石在90多年前出土於黑龍江哈爾濱附近,被命名為“龍人”(Homo longi)。通過對該化石上的次生碳酸鹽晶體的鈾係測年,得知該個體的生存時代不晚於距今14.6萬年。
“龍人”屬於哪個古人群?處於怎樣的演化階段?是否如其名字所暗示的那樣為我們的祖先?一時眾説紛紜。

“龍人”的形態及其遺傳屬性與年代(付巧妹供圖)
我的同事付巧妹帶領的團隊克服重重困難,從遺傳學的角度揭開了“龍人”的神秘面紗。
他們從該頭骨中提取到古蛋白信息,又從牙結石裏提取到微量古DNA,從而得到迄今最高質量的古人類蛋白組數據,以及該個體的線粒體DNA。這其中的技術難度,可以想象為從石頭中提取有機物殘存。最終,他們發現“龍人”屬於早前被發現的、曾生活在歐亞的一支古人群——丹尼索瓦人(簡稱“丹人”)。
“丹人”本身就很神秘。2010年,通過對出自西伯利亞丹尼索瓦洞的一小塊指骨的遺傳分析,這個新“人種”才被世人所知。其後,該人群的更多化石材料陸續被發現,但都是殘破的骨骼和牙齒,阻礙了對該人群形態及其演化過程的認知。
正是通過對面部特徵完整的“龍人”身份的辨識,“丹人”終於露出了真容!
但“龍人”也引發了新的科學問題:“龍人”所屬的丹尼索瓦人,在舊石器時代中晚期曾廣泛分佈於東亞。他們與其他古人群有怎樣的互動,是否是東亞人群的祖先成員之一?
這就需要知曉一個背景知識:直立行走的人類已有約700萬年的歷史,在華夏大地也生存繁衍了200多萬年。我們的遠古祖先,被研究者冠以“元謀人”“藍田人”“鄖縣人”“北京人”“馬壩人”“山頂洞人”等稱謂。近些年,隨着新化石的發現和研究,東方古人群中又增加了“尼安德特人”“丹尼索瓦人”“華龍洞人”“龍人”等成員。
他們具有怎樣的血緣與演化關係?誰是我們的真正祖先?“龍人”的橫空出世,就像在這塊複雜拼圖上又添上了缺失的一筆。未來,隨着科學家努力解析他們的身份密碼,很多謎團可望真相大白。
遠古人類吃什麼?
複雜工具的製作與使用,是人類和其他動物分道揚鑣的重要標誌。舊石器時代的工具主要是石器,食物殘存主要是動物的碎骨。但一項新的發現,使人們腦洞大開。
在雲南江川甘棠箐遺址,35件保存完好、約30萬年前的木器,伴生出土大量石器、骨角器、動物化石和植物種子,成為一項具有重大突破意義的考古發現和多學科研究成果。

甘棠箐遺址出土木器表面的加工痕跡(高星供圖)
2025年7月4日,《科學》在線發表了由筆者和劉建輝、李波等撰寫的題為《中國西南甘棠箐遺址30萬年前的木器》的論文,首次全面揭秘遠古“盤中餐”的秘密——
這些木器主要用松木製作,宏觀和顯微觀察發現:一些標本存在因砍枝削尖而留下的削刮痕,尖端發生因使用而産生的磨光條痕和斷裂破損。這些痕跡出現在特定部位並具有方向性,是人類加工與使用的證據。
一些木器尖端保留土壤殘留物,包含植物澱粉粒,證明木器的主要功能是挖掘地下植物食材。研究團隊還用實驗模擬,成功復原了用石器加工木器並用來挖掘植物根莖的過程,對這批木器的性質和功能提供了輔證。
這説明,當時的人們不僅擁有石器,還用竹、木和骨、角、蚌等材料製作工具,種類非常豐富。這一結論改寫了學界對舊石器時代人類技術能力與生存方式的認識。
此外,用於挖掘的木器和大量植物種子、動物骨骼的發現,展現遠古“盤中餐”裏廣譜食材的種類,全面揭秘古人類的經濟狀態。
原來,舊石器時代的先民不僅狩獵,還從事採集活動。現代人視為健康秘訣的“葷素搭配”營養結構,其實早已深藏遠古先人的生存智慧裏。
值得一提的是,每個考古新發現,都是運氣加上努力的結果。比如,得益於飽水、缺氧、穩定的埋藏環境和快速埋藏條件,這個遺址才保存了大量有機質材料。但要證明這些木器是人類製作和使用的工具、以及確定遺址年代,才是最大挑戰。
為此,課題組開展了材質分析、痕跡分析、殘留物分析和實驗模擬等專項研究,得出令人信服的結論。在遺址超出考古界常用的碳十四技術測年範圍的情況下,考古隊採用種種交叉測年手段和數據檢驗,確定古人類在遺址活動的時間為距今36到25萬年間。
民以食為天。遠古人類還有什麼工具?它們能給遠古餐桌帶來什麼?考古學家們還在不斷探索。
我們的祖先如何過冬?
舊石器時代人類是否穿衣?答案是肯定的。但衣物會降解消失,很難找到直接證據。
近日,《考古科學》發表了一篇題為“在規範的工具之外: 水洞溝第12地點的權宜骨器如何影響越冬者的生存策略”的論文,獨闢蹊徑,為古人類的衣飾提供了間接證據。
在銀川附近的水洞溝遺址第12地點,出土了46件容易被忽略的小型打制骨器。張雙權和筆者主持的科研團隊系統分析了它們,揭開了生活於鄂爾多斯高原的古人群適應生存的神秘面紗。

水洞溝第12地點出土的部分權宜骨器(張雙權供圖)
這批骨器距今1萬多年,以普氏原羚的股骨為主要原料。研究者提取標本的表面痕跡信息,包括磨圓、拋光、微劃痕分佈與方向性等,結果顯示這批骨器的磨損特徵與用於加工獸皮的實驗樣本高度一致,表明它們是處理獸皮的工具。
獸皮處理,是過冬準備活動的核心環節,對於製作禦寒衣物、營建居住設施覆蓋物或儲藏食物有重要意義。結合此前該遺址出土的骨針、骨錐、梭形器等工具,生活在該地點的古人群能製衣禦寒、織網捕鳥,證據確鑿。
研究進一步表明,這批骨器更小型化,對易破損的小型動物薄皮而言,是更精細、可控的專業加工方式。由於簡便、易製作,它們在規模化處理獸皮的活動中,也更具效率優勢,並非“隨便用用”的臨時選擇。
此外,少量骨器上,還具備與禾本科植物和木材加工相關的表面紋理特徵。這些紋理特徵揭示,當時的人群擁有一套成熟的資源優化策略,同步進行多類資源準備,用以改善營地居住條件、儲備燃料或製作簡單器具,以應對即將到來的嚴冬。
這使我們得以窺見生活在舊-新石器時代之交的“水洞溝人”生存繁衍的鮮活場景。他們以專門化的工具組合、多樣化的資源儲備、精心策劃的行為方略,來適應環境、延續種群。文明的種子,已在這裡埋藏和孕育。
很少有人知道,舊石器時代佔到人類歷史的99%。破譯他們留下的密碼,書寫塵封土裹的遠古故事,滿足人們對遠古的好奇心,這讓我永遠樂在其中。(作者係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研究員,舊石器時代人類演化與遺傳國家文物局重點科研基地主任高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