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煜:任縱享樂與意興投入
從《玉樓春》(晚粧初了明肌雪)看如何賞詞
製圖:何嘉悅
陸有富整理 於家慧審校
我們來看李煜的《玉樓春》:
晚粧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鳳簫吹斷水雲閒,重按霓裳歌遍徹。 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幹情味切。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
我在課堂上念詩、念詞的發音和普通説話的發音不完全一樣。這有幾種情形。
一種情形是因為有一些入聲字,北方話裏沒有,北方話把很多入聲字都念成了平聲。入聲字屬於仄聲,在詩歌裏,平仄的聲調是影響韻律美的一個最重要因素。如果把一個入聲字念成平聲,就把和諧的韻律破壞了。所以我雖然不會發出正確的入聲字,可是我一定要把這個入聲字盡量念成仄聲。
還有一種情形是,一個字因為它有不同的意思,所以有不同的讀音。比如“數”這個字,可以念成數目的shù,可以念成動詞數數的shǔ,可以念成屢次頻繁、很多次的shuò。
我的讀音不一樣,還有一個原因——在念詩詞的時候,除了平仄格律,還有一種頓挫。所謂頓挫,就是在一句中有時要稍微停一下,不是全句的停,是中間要有一個呼吸的、稍微停頓的地方。這個時候,我就把一個字的音念得比較輕,因為它在這個地方要停下來,不能夠把它拖成很長的音。
清朝詞人朱彝尊的一首詞,最後一句為“猶戀風香閣畔舊松杉”。他説太陽本來要在西邊落下去了,可是沒有馬上就落下去,因為太陽還是留戀在風香閣旁邊種的舊日的松樹和杉樹。這句話很長,如果沒有一個快慢的停頓,念起來太平,跟念繞口令一樣了,這樣不可以。所以我念的時候中間有停頓的頓挫,我説“猶戀/風香/閣畔/舊松杉”,這個“香”字,要是用普通話念,會拖得很長,可是在這個時候要短,不能拖那麼長,所以讀音有一點不相同。
李煜這首《玉樓春》押的都是入聲韻,所以我念的時候一定要把它盡量念成仄聲。
“感情的境界”
李煜,世稱“李后主”,他的自然率真,他的不失赤子之心,都是非常可貴的。因為他的這種自然率真、不失赤子之心,使他在經過了破國亡家以後,對人生有很深刻的體認,所以能夠把詞的意境、風格擴大,這是他的好處。可是我也説過,李后主只是任憑他自己的放任,沒有反省、沒有節制,他對於自己成功和失敗的種種原因,對於自己一生做人這一方面,一點反省都沒有。如果我們要從這首詞的內容所表現的情意中找尋一種品格,或者按照一般人的道德標準來衡量,那麼這首詞只是寫任性地享樂,這正是造成他破國亡家的一個最重要的原因。他整個詞寫的是享樂,而且不但是享樂,還是非常任縱的享樂。
我寫過一篇關於詞應該怎麼樣欣賞的文章,談到很多年來,詞在國內大學教學中是最軟弱的科目之一,因為在過去的一段時期,認為詞裏所寫的內容大概都是萎靡的,都是任縱的,都是享樂的。這個話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可是如果我們站在這個立場和觀點來批評、扼殺中國的詞,這也是錯誤的。所以我在講溫庭筠、韋莊、馮延巳的時候,都特別提到儘管詞表面上所寫的只是男女之間的愛情,只是聽歌,只是看舞,可是我們可以從他們的作品,從他們的精神,從他們的感情中體會到一種意境。
一個人不但在道德方面有做人的一個階段、一個成就、一個境界,甚至於愛情都同樣有一個境界。所以像韋莊的詞,“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他所講的外表上是男女感情,可是像《楚辭》中屈原所寫的《離騷》,是他對國家的忠愛,對自己理想的追尋。屈原説“雖九死其猶未悔”,我就是為我選擇的理想死多少次都不會後悔。一個人當然只能死一次,這是文人的誇大,就是無論遇到多麼大的挫折,多麼大的不幸,我都不會後悔。中國古聖先賢説“擇善而固執”,説你的人生第一重要的是要選擇一個最好的理想,選擇一條最正確的道路。選擇了以後就都是順利的嗎?根本沒有這樣的事情。不管選擇了哪一條路,總是有挫折的,總是有困難的。可是如果選擇了你認為正確的一條路,無論碰到什麼樣的挫折患難,你都應該不改變。
從某一種社會道德的標準看,詞在外表上所寫的也許不是很完美,可是如果真的懂得欣賞詞,就應該懂得詞所給人的是一種感動和觸發的力量,是它的精神和感情給你的感動,而不是外表的事情。能夠掌握這一點,我們才能夠真的欣賞這首詞。李煜這首詞外表所寫的是任縱和享樂,可是內裏所寫的是對於一個東西完全投入的一種感情。當然他是投入到這種任縱、享樂之中,投入到不完全值得投入的東西之中,可是,你可以採取他這種完全投入的精神和感情,投入到值得的精神和感情裏去。有的時候你欣賞一首詩和詞,欣賞的角度是不同的。你一生會經過很多事情,你會碰到很多人,你要在你所遇到的東西裏找到最好的東西,你要在你所碰到的任何東西裏把它最好的東西掌握到,這才是欣賞詩詞、做人做事的最好態度。
目之所見
我們從這個角度來看這首詞。“晚粧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你要欣賞李后主精神感情完全投入的那種意興。“意”就是他的情意,“興”就是他的興趣。“晚粧初了明肌雪”,寫的是剛剛化完粧的美麗女孩,“春殿嬪娥魚貫列”,第二句儼然有一個歌舞的隊形出現了。他寫的不但是意興的發揚,還是一種盛美。
講溫庭筠的詞“照花前後鏡”時,我曾引了杜甫的兩句詩——“種竹交加翠,栽桃爛漫紅”。我如果種竹子,我要我的竹子長得交加的翠。翠是美,而且不只是要一根竹子的美,一片葉子的美,要交加的美。不但要它美,還要它盛美;我如果栽桃樹,我要讓它滿樹的爛漫,滿樹的鮮紅。這表達了一種精神和感情的境界。杜甫寫得好,是因為他前邊有“種竹”和“栽桃”兩個字,他説的是自己要種出竹子交加翠,要栽出桃花爛漫紅,而不是“有竹交加翠,看桃爛漫紅”,這個“種”字和“栽”字寫得非常好。而杜甫的精神所表現的也是一種盛美,人生豈不應該追求盛美?人生應該有這種精神,不斷地向前追求,而且要追求到那個最盛美的階段。所以不管他寫的是什麼,可他的精神,他意興的發揚,是一種對盛美的追求。李煜所寫的女子不但是晚粧初了,還不是一個女孩,“春殿嬪娥魚貫列”,是歌舞的一隊。而且當他説“魚貫列”的時候,你就儼然看到了這一排一排走出來的隊形。
耳之所聞
“鳳簫吹斷水雲閒”,鳳簫是最美麗的一種簫,上邊有美麗的裝飾。這一句有的版本是“水雲間”。“間”字跟“閒”字在古代是可以通用的,可是也有不同。“間”是在水雲的中間,鳳簫的簫聲飄蕩在水雲的中間,它只有這一層意思。可是“閒”字,就有更多的意思,是説不只是從天上的雲到地上的水中間都佈滿了簫聲,而且水是悠閒的,雲是悠閒的,簫聲也是悠閒的。只説水雲間,水可以是死水,不動的水,可是“閒”字,就是水在動,雲也在動。“閒”字表達了一種活動的姿態——雲在天上飄游,水在地上向前流逝,而簫聲也在飄動。一個“閒”字就使得水、雲、簫聲都悠揚浮動起來了,所以我認為一定是“閒”字比“間”字好。好的詩有時就在一字之差,所以古人説“一字之師”,改一個字就可以當你的老師,一個字高低上下就出來了。這裡,一個“閒”字就給了我們這麼多豐富的聯想。“吹斷”,就是吹到盡頭,吹到最多,吹到最好,吹到盡興,所以“鳳簫吹斷水雲閒”,這是説把鳳簫的簫聲吹到最美了,吹到盡頭了。
李后主的這種發揚的意興沒有停止在這裡,一個曲子吹完了、吹斷了、吹到盡頭了,不夠,再吹它一遍,是“重按”。“按”者,是説按曲,什麼叫按曲?這個“按”就是奏的意思,無論是像琴瑟這種弦樂,或者是像笛簫的管樂,無論你演奏什麼曲子都可以叫“按”。演奏什麼?演奏《霓裳》的歌曲。相傳唐明皇作過《霓裳羽衣曲》,關於這首曲子還有一個神話故事——唐明皇游月宮。唐明皇有一次做夢,夢到他去游月中宮殿,聽到月亮裏有人在演奏一段曲子,曲子非常美,唐明皇是懂得音樂的,他也會作曲子,他醒後就把這個曲子記下來。當然記得不是完全清楚,後來又曾讓樂師按照他的想法來增加補全譜成一個曲子,這就是後來的《霓裳羽衣曲》。這個曲子不只可以演奏,還可以伴隨着樂曲跳舞。唐明皇后來寵愛楊貴妃,就常常演奏《霓裳羽衣曲》的曲調,楊貴妃表演《霓裳羽衣曲》的舞蹈。唐明皇享樂的結果,就是遭致“安史之亂”,把中國最興盛的大唐王朝的根基摧毀了。“安史之亂”是唐朝由盛到衰的一個最大的轉折點。自從唐明皇晚年耽溺於這種享受,使得國家敗壞以來,唐朝一直沒有再復興起來。“安史之亂”發生了,據説《霓裳羽衣曲》這個曲子就在戰亂之中亡失了,沒有保存下來。
南唐距離唐朝不是太遠,據説李后主也喜歡音樂,於是他找到《霓裳羽衣曲》的遺譜,“遺”就是散失,不完全的散失的譜子。而李后主第一個妻子大周後也是喜歡音樂的人,他們兩個就把《霓裳羽衣曲》重新整理出來,在南唐的宮廷之中演奏。在唐朝,演奏的曲子不管是長是短,只要唱一首歌曲,都是一個曲子。可是唐朝以後,演奏的歌曲之中,有一種叫做大曲的。所謂大曲,從“大”字就可以直接地感覺到這不是很短小的曲子,而是一個很有排場的、很長的,由各種樂器來演奏的曲子。大曲不但由很多曲子組成,而且可以伴舞。
《霓裳羽衣曲》就是可以伴舞的大曲,而且有伴着《霓裳》的曲子歌,不但是“歌”,而且是“歌遍徹”。“遍徹”有兩種可能的解釋,一個從字面上看,遍是説普遍的意思,普遍的就是説整個的、完整的,是從頭到尾的,這個叫遍;徹者,是到底,就是一直演奏到底,貫徹始終。古人演奏的時候,有時他們沒有時間演奏這麼長的一套曲子,就從大曲中摘出幾個曲調來演奏,這也是可以的。“遍徹”的意思是,我不但要重新演奏《霓裳》的曲子,而且要從頭到尾完整地演奏《霓裳》的曲子。你可以想見我説的那個盛美,他的意興的發揚。這是第一個意思。“遍徹”還有第二個可能的意思——大曲裏曲調的名字。大曲不是由很多的曲子組成的嗎?它中間有一些曲子的調名就叫“遍”“徹”,比如“拍遍”“滾遍”,就是代表一種音樂的曲調,所以“遍徹”本身也有曲調的名字的意思。“鳳簫吹斷水雲閒,重按霓裳歌遍徹”,就是把每一支曲子從頭到尾演奏下來。李后主説如果我要享受,就完全投入到享樂之中。當然,完全投入到享樂之中去並不對,可是這種投入的精神是可取的。
鼻之所嗅,口之所飲,心之所感
詞常常分成上一段跟下一段,上半闋和下半闋,這是上半闋。上半闋“晚粧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這是目之所見,一大排漂亮的女孩子出來跳舞。“鳳簫吹斷水雲閒,重按霓裳歌遍徹”,這是耳之所聞,這麼美好的音樂。這個還不算,“臨風誰更飄香屑”。南唐史書裏記載,李后主是很會享樂的,他的宮中有主香的宮女,這個宮女要使他宮中從早到晚每天都佈滿了香氣。有很多的辦法使香氣佈滿,可以焚香,就是在一個香爐裏焚香料讓它散發出香味。還可以飄香,飄香就是一種有香氣的粉末,它可以飄灑在各地方,讓宮中各地方都佈滿這種香料的香氣。所以當他看著“晚粧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聽到“鳳簫吹斷水雲閒,重按霓裳歌遍徹”,然後一陣風吹過來,帶着他宮中的香氣,所以他説“臨風誰更飄香屑”,是誰正在那裏飄香。
他看到這麼美麗的女孩子跳舞,聽到這麼美麗的音樂,鼻子還聞到這麼美麗的香氣,還喝了好喝的酒,“醉拍闌幹情味切”。“醉拍闌幹”,拍着旁邊的闌幹“情味切”,拍着闌幹是隨着歌舞打拍子,有的時候聽音樂聽得出神了,不知不覺你的腿或者身體其他部位就隨着它動起來了,這是一種完全投入的表現,就是你的精神與音樂完全合成一體了。“醉拍闌幹”,這種感情,這種享受的滋味是“情味切”。所以現在不但是目之所見,耳之所聞,鼻之所嗅,口之所飲,他現在説的是心之所感,這個“情味切”是他內心的感受。他一步一步地寫,“醉拍闌幹情味切”,他心裏邊高興,隨着音樂打起拍子。
無論是多麼好的歌舞,總有散場的時候,李后主是直到散場,他的意興都沒有減少。“歸時休放燭花紅”,他説等我聽完了歌舞,要回到寢宮去休息的時候,“休放”,不要讓蠟燭的燭花點得紅,就是説不要點蠟燭。為什麼呢?因為是“待”,因為我等着要“踏馬蹄”,我要騎着馬回去,要讓馬蹄踏在這樣“清”、這樣安靜的、深夜的月光中。他所表現的就是這一份完全投入的發揚的意興,我們所能欣賞的就是這個意興。你面對一樣東西,要把它好的拿過來,把它壞的去掉,你欣賞這樣的詞,就要欣賞他這種完全投入的發揚的意興。在目之所見,耳之所聞,鼻之所嗅,口之所飲,心之所感以後,還有一種未盡的,還有一種沒有完全消逝的發揚的意興貫徹始終。他的意興一直到篇幅的終了都沒有消解,這就是這一首詞的特色。
李后主與宋徽宗的差別
一般認為李后主早期的詞只是享樂,內容比較空洞,而晚年的詞卻像王國維所説能夠做到“眼界始大,感慨遂深”,就因為他完全投入,他才能對歡樂體驗得深刻,也才能對悲哀體會得深刻。因為他有完全的投入,所以才能有完全的體驗,所以他才能夠以破國亡家的經歷,而體驗了整個人生的悲苦。李后主寫的詞是很真誠的。真誠當然是一件好事,這是李后主的詞成功的最重要的一個原因。
可是我也講過,所謂真誠者,是你感受的真誠,而並不是形式的、外表的真誠。創作文學藝術的人,好像覺得只要學會描寫,文章就寫得好了,這是完全錯誤的。只會外表的描寫,並不能夠寫出很好的東西來。雕琢和修飾不是不重要,像剛才我所講的,好壞常常就在一個字,“鳳簫吹斷水雲間”還是“水雲閒”,“閒”字比“間”字要好得多,這不是一種修辭嗎?可是所謂雕琢修飾的修辭目的和作用在哪呢?你換了一個字,可以帶給讀者更多的感受和 啟發,這是修辭最重要的一個基本作用。修辭的目的和作用是要帶給大家更多的感受和 啟發,不是教你去查一查漂亮的字,把那些字都擺在上面。
很多人以為能夠把外表的形狀描寫得很像就是好了,不是如此的。我現在要舉一個例證,就是北宋的亡國皇帝宋徽宗。宋徽宗也是懂得音樂的,也喜歡寫詞,與李后主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可是王國維的《人間詞話》説,宋徽宗雖然也經過了亡國的悲哀,他也寫詞,可是所寫的詞就沒有李后主的眼界大、感慨深。為什麼?在講李后主亡國的詞以前,我先要講一首宋徽宗的亡國的詞。李后主亡國了,就被趙宋從南京帶到北宋的都城汴京,帶到北方去了。宋徽宗正是北宋的最後一個皇帝。汴京城開封陷落了,他被人從汴京俘虜了,帶到金人的都城,帶到更北的地方去了。聽説他經過燕山的時候寫了一首詞,就是我們所流傳的《燕山亭·北行見杏花》。
他開頭寫,“裁剪冰綃,輕疊數重,淡著胭脂勻注”。這難道寫得不美?當然很美。作詩、寫文章要描寫,他描寫杏花的花瓣就好像剪裁下來的“冰”,“冰”在這裡不是真結的冰,是説透明的;“綃”是一種透明的絲織品。他説杏花的花瓣就像是剪出來一片一片像冰那樣透明的絲綢。“輕疊數重”,把這樣透明的、很薄的、很軟的絲綢,輕輕地折疊成一層一層。中國人習慣説真花美得跟假的一樣,説假花美得跟真的一樣。它是真的杏花,他説這個杏花美得簡直像剪裁的那種冰綃的花,“疊”就是那一層一層的花瓣。冰綃是透明的,可是杏花是有顏色的,杏花是紅色的,所以他説“淡著胭脂勻注”。他説顏色還很淺淡。“著”是用,“勻”把胭脂融化了,“注”是點上去,把紅顏色的胭脂融化的水,點到杏花上去。他寫得是好,可是你可以發現他所寫的就是他眼中所看見的杏花的形貌,不是他心中的感發。他寫得是美,但在中國的詩詞中他是第二等的成就,不是第一等的好,因為他只是刻畫了一個外表的形貌,而沒有帶出來一種感發的力量。
可是李后主就不同了,他的一首詞説“林花謝了春紅”。就這一句,就帶着非常強烈的內心的感發,這是李后主跟宋徽宗的差別,這也是李后主的詞之所以有那麼高成就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