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畫中“詞境” 寫意人生
一代海派大師吳湖帆藝術軌跡探微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許曉青
何謂海派?何以海派?作為20世紀當仁不讓的海派畫壇旗手,吳湖帆是繞不開的名字。
近日,“海上奇峰——吳湖帆誕辰130周年藝術展”在上海中華藝術宮(上海美術館)揭幕,這是10年來最大規模的近代海派大師吳湖帆大展,同時也是這座藝術宮最新推出的“何謂海派·海上名家”藝術系列展首展。現場集中展示了富有中華傳統詩詞意境的吳湖帆繪畫作品、楹聯、題跋,以及相關金石拓片、剪報資料等,試圖從中華傳統書畫、詩詞、鑒藏、交往、教育等方面,系統性地展示吳湖帆的傳奇人生。
“我見青山多嫵媚”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宋代詞人辛棄疾的15字名句,被吳湖帆收錄為自用的一枚書畫閒章。大展序廳,這枚不起眼的鈐印落款,與“花影吹笙滿地淡黃月”“山抹微雲”等一起亮相於展板上,待有心人一探吳湖帆對宋詞的獨特偏好。
詞中有畫,畫中有詞。吳湖帆以詞滋養筆墨,他著名的繪畫作品《風嬌雨秀》《霧障青羅》,或以詞題畫,畫因有題詞而更加增色;或畫詞成圖,將詞的意境、感情融入畫中。吳湖帆自己也愛寫詞,主要學宋代婉約派詞人周邦彥和吳文英,對婉約派詞意的追求與吳氏書畫相得益彰。
吳湖帆筆下的山,既有“江山如畫”的氣派,又不乏“兩三點雨山前”的雅致。“煙雲”主題一以貫之,成為他不同時期作品的“標籤”。此次展覽中,觀眾能看到名作《雲表奇峰》《瀟湘雨過》《阿里山雲海》等,其中《雲表奇峰》巧妙改變了部分山巒的方向感,出其不意;《瀟湘雨過》《阿里山雲海》對雲霧效果的描繪,更是神來之筆,濃淡之間若有若無、層層疊疊,有綿延不絕的氣勢、精到的筆法,仿佛宋元風骨在20世紀的再現,令人嘖嘖稱奇。
近日由上海書畫出版社出版的《湖山如畫——吳湖帆扇面精品集》與展覽相互呼應,其中就收錄了一部分山水雲霧主題扇面,如1939年的《山寺煙雨》、1944年的《雲嶺幽居》、1951年的《山村雲樹》等。扇面題詞落款還能看到和推斷出由吳老摯友、門徒、鄉里等所組成的書畫篆刻領域“黃金朋友圈”。
此次展覽序廳也呈現了吳氏“黃金朋友圈”的人脈網絡,提到了書畫界摯友馮超然、張大千、趙叔孺、王同愈、張善孖、葉恭綽、沈尹默、陳巨來、張充仁等;詞曲界如冒鶴亭、龍榆生;鑒藏界如龐萊臣、錢鏡塘。還有京劇大師梅蘭芳、攝影大師郎靜山等。展覽中還能見到此次從蘇州博物館借展的長卷《倣石濤苦吟入定圖》《鳳池精舍圖》等,其題跋、落款等內容尤為豐富,也展現了吳湖帆朋友圈多姿多彩的文藝生活氣息。
“別人多以詩入畫、以詩言志,而祖父的作品有一種畫中‘詞境’,幾乎是公認的風格。他在書齋中讀書作畫、寄情山水,也廣結善緣。他將辛棄疾的名句製成閒章,這句話也是他人生追求的生動寫照。”吳湖帆之孫吳元京説。
守正持中,似古實新
蒼松與群巒相互呼應,用筆灑脫、墨彩多變……從技法看,吳湖帆在山水、松竹、花卉等領域均有獨到的建樹。以此次展覽重點展示的私人收藏吳氏經典之作《阿里山雲海》為例,其創作於1948年,恰是抗戰勝利之後,畫家筆下自帶着一股神清氣朗的精氣神。
從題跋看,當時吳湖帆“梅景書屋”入室弟子俞子才隨團赴祖國寶島台灣,帶回了蔚為壯觀的山間雲海照片及文案資料,給了吳湖帆極大 啟發。興之所至,成就筆下雲卷雲舒。吳湖帆將傳統的大斧劈皴轉化為墨塊與線條的結合,以表現山石結構與形體凝練成的罕見光影效果。這幅作品成為吳湖帆在守正持中的同時,開海派新氣象的代表作之一。
吳湖帆被稱為“畫壇聖手”,追溯其傳承脈絡,可謂是近代江南文人畫的“南派正宗”。其書畫金石領域傳奇的家世,一定程度上為其接力傳承江南文人書畫傳統奠定了基礎。
1894年,吳湖帆生於蘇州詩書簪纓世家,名倩,號倩庵,別署醜簃、翼燕。祖父吳大澂是晚清東南地區金石書畫界的翹楚,也是延續並弘揚吳門“正脈”的重要力行者。外祖父沈樹鏞出自滬上川沙望族,藏書豐富。其父母亦精通繪畫。吳湖帆自幼受家庭熏陶,耳濡目染,6歲時便隨陸恢學習花果畫,12歲進入上海吳淞中國公學,後來轉入蘇州草橋中學,其間師從胡石予、羅樹敏等名家,專注於書畫藝術,並與當地文人頻繁交流詩文。吳湖帆的出身、家庭背景及地域,使其對江南藝文傳統有着天然的歸屬感與責任感。
20世紀20年代中後期,隨着海上畫壇一代宗師吳昌碩的去世,其主導且風靡滬上數十載的金石畫風也隨之慢慢走向了平淡,一股新生的畫壇力量逐漸成為海上畫壇新風尚。
當時中西文化激烈碰撞,在新文化運動興起和西洋畫傳入的背景下,中國傳統繪畫備受衝擊,有識之士積極推動中國繪畫由傳統形態向現代形態轉型。徐悲鴻、林風眠等主張通過中西融合改良中國繪畫;齊白石等以大寫意為現代國畫注入生命力;而吳湖帆則堅持守正持中,從“四王”正統派入手,上溯宋元,延續古代藝術與文人畫的精髓,從傳統中汲取創新的力量,這是一條艱辛而又獨特的道路。
100年前的1924年,吳湖帆攜家人遷居上海,成為其開海派新氣象的關鍵一步。吳湖帆不僅是位虔誠的傳統藝術的傳承者與捍衛者,同時也是一位傳統藝術發展的推動者,他既不抱殘守缺、墨守成規,也不脫離傳統、生硬創新。謝稚柳讚其畫風“似古實新”,是對其藝術傳承與發展的生動評語。
長期從事吳氏畫法和家傳研究的美術學博士宮力認為,相較源於八大山人、“揚州八怪”等野逸派傳統的金石畫風,這股新力量更多源於宋元傳統,體現出清新明凈、俊秀典雅的格調。這路畫風的實際倡導者被合稱為“三吳一馮”,包括吳湖帆、吳待秋、吳子深與馮超然。
通才達識,愛吾家邦
今人認識吳湖帆的名字,多半是因為黃公望《富春山居圖》之“剩山圖”。當年經由吳湖帆獨具慧眼的敏銳發現和精準鑒定,“剩山圖”才最終從民間“顯山露水”,歸藏於浙江省博物館。回眸百年過往,吳湖帆在鑒定領域取得的成就,與其在蘇州出生、上海發展的人生軌跡有深刻關聯。
吳湖帆的妻子潘靜淑,為蘇州大家族潘氏後人、潘祖年次女。在吳湖帆一生收藏和飽覽的眾多書畫金石文物中,既有祖父吳大澂的遺留和外祖父沈樹鏞舊藏,也有夫人潘靜淑的陪嫁。據介紹,吳潘聯姻後,吳湖帆有幸得到潘氏“攀古樓”所藏宋拓《化度寺塔銘》《虞恭公碑》《皇甫誕碑》三帖,與吳湖帆後來覓得的《九成宮醴泉銘》,合而為“四”,稱為“四歐寶笈”,現藏於上海圖書館,為鎮館之寶,鮮有公開展出。
此次展覽中,也對吳潘兩家“金石姻緣”背後的豐富收藏進行了介紹。除序廳中的圖文展板外,展品中還包含“大盂鼎未剔本”等我國古代重要青銅器的拓片卷軸。這些拓片罕見地與吳湖帆其他作品同室陳列。其中最知名的拓片當數“吳湖帆題 大盂鼎未剔本 並朱梅邨繪大盂鼎全形”,不僅展示了國之重器的銘文精華,也揭示了吳潘兩家為中國青銅器收藏研究所做出的重大貢獻。展覽不僅呈現了吳湖帆生前在青銅器鑒賞收藏方面的建樹,也對大盂鼎“前世今生”傳奇故事進行了再現。在近一個世紀中,潘氏後人、潘靜淑的侄媳潘達於(原姓丁)長期守護文物,最終將大盂鼎等捐獻國家,成為另一段佳話。其義舉與吳潘夫婦的淵源脈絡也可見一斑。
中華藝術宮(上海美術館)黨委書記、執行館長王一川認為:“通過這次展覽,可以從80余件(組)作品中感受到吳老一生胸懷山水、心繫家邦,他的內心飽含家國情懷,用筆墨傾訴着對國家、對人民、對中華民族的熱愛。”
據主辦方中華藝術宮(上海美術館)、上海中國畫院介紹,此次展覽也是吳湖帆晚年紅色題材畫作的一次“大集合”,從畫家筆下可以看到吳湖帆親歷了新中國成立後那段激情澎湃的歲月,其中最廣為人知的作品是《慶祝我國原子彈爆炸成功》,此次同步展出的還有《紅旗插上珠穆朗瑪峰》《躍進》等。
吳元京回憶,祖父吳湖帆尤愛剪報,因為可以從中獲得最新資訊,也開闊眼界。在這次展覽的展品中,還能見到吳老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精選剪報內容,展出的是新華社電頭的“世界之最”欄目內容兩則。這也體現了老藝術家個人始終對外部世界保持着好奇心與關注度,從中汲取創作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