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悟到人生有長恨,不教詞境囿花間
從王國維的批評看李煜其人其詞
製圖:何嘉悅
葉嘉瑩講授
陸有富整理 於家慧審校
“不失其赤子之心”
李后主是王國維非常欣賞的一位作者,王國維對李后主有很深刻的體會,他在《人間詞話》裏説:“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是後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什麼叫“不失其赤子之心”呢?《人間詞話》在文學批評方面提出的最重要的主張,就是“真”,真誠。王國維還提出一個批評術語叫“境界”,他説,“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的詞就是好詞。什麼是有境界呢?“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凡是能夠把真正的景物寫出來,把真正的感情寫出來,就是有境界的作品。
可是,所謂真景物、真感情,並不只是外表的真。你看到一朵花,你把它的形狀、顏色描寫得很正確,不一定是好詩。中國有兩部很有名的文學批評著作:一是鐘嶸的《詩品》,一是劉勰的《文心雕龍》。他們曾經批評過晉朝的一些作者,説他們“巧為形似之言”,很巧妙地寫一些只是外表形狀相似的話。鐘嶸的《詩品》中,凡是那些“巧為形似之言”的詩人,都不是高的等級,不是最好的作品。
王國維所説的“真景物、真感情”的“真”,不是外表的真,是感受的真。每個人都看到樹葉的黃落,但它引起你內心之中的感受有多少?凡是有真切的感受,且能夠把真切的感受表現出來,才是好作品。因為天下最可惜的一件事情,是《孟子》中所説“相率而為偽”。“率”是帶領的意思,“相率”就是一個跟着一個,互相學習,互相模仿,互相跟隨。大家一生所學的就是怎樣去作偽,用一切方法去算計利益,終生沉溺在這種計算之中,把自己本然的最好的東西丟掉了。人生常常都是如此,這是非常可惜的一件事情。一般人該愛的時候不敢愛,該恨的時候不敢恨,該哭的時候不敢哭,該笑的時候不敢笑。所以如果在這樣的人之中,有一個人能夠以他的率真與世人相見,能夠把自己對於景物、對於人世的最率真的感情寫出來,那是很了不起的。凡是好的詩人、詞人,都能夠把自己的感受非常真切地寫出來,都要避免作偽。作偽的程度越少,詩一定越好,所以王國維説“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為人君所短處”與“為詞人所長處”
李后主是南唐中主的第六個兒子,按中國傳統,應該是長子繼承父親的地位。李煜繼承了皇位,是因為他的五個兄長都很不幸地死去了。以他的天性來説,他自己也並不願意做君主,可是有時候一個人的命運常常是無可奈何的。他“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從小沒有人間憂愁患難、計較得失的體會,王國維説這是他“為人君所短處”,所以他做皇帝、做人君,做得不好。
他做人君的時候,很多行政上的措施完全判斷錯誤。當時臣子潘佑曾經勸他,要不你就發憤圖強,抵抗敵人;如果你不能夠抵抗,就順服。你既不能抵抗,又不能順服,將來所遭遇的一定是亡國的災禍。可他沒有聽潘佑的話。南唐朝廷之中有很多黨爭,當時徐鉉站在潘佑的敵對面。徐鉉是很有名的文人,有《徐騎省集》,可是徐鉉的詩並不好,因為他不敢面對品格上的污點,他沒有勇氣把他的“真”表現出來。
他的污點是什麼?李后主投降宋朝以後,徐鉉也投降宋朝,還在宋朝做了官。當時,李后主被禁止與外邊的人往來。有一天,宋朝的皇帝對徐鉉説,你最近有沒有見到李后主。徐鉉説,我不敢私自去見他。宋朝的皇帝説,沒有關係,你奉我的命令去看他,回來把見面的情形告訴我。徐鉉就去見了李后主。李后主見到他,説的哪句話呢?他説,我後悔殺了潘佑、李平。潘佑是自己吊死的,他很好的一個朋友李平,是在監獄裏被殺死的。因為李平死了,所以潘佑也吊死了。“吾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而當時排擠潘佑的就是徐鉉。如果李后主是有利害之心的,他就知道身為一個囚犯、一個俘虜、一個投降的君王,這話決不能跟徐鉉説,何況徐鉉就是當時促成他殺死潘佑、李平的人。徐鉉回復宋朝皇帝,説李后主跟我説悔殺潘佑、李平。宋朝皇帝聽了當然很不高興,因為潘、李都是主張抵抗的人。
所以説,李后主這個人是很率真的。他在亡國以前的享樂生活是任縱、率真的,在亡國以後所表現的悲哀,也是任縱、率真的。有很多人講李后主詞的風格時,常常分成前期和後期。前期寫享樂,寫聽歌看舞,寫愛情,而且寫一種不被倫理道德所允許的愛情。李后主有一首小詞,説跟一個女子幽會,“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因為是幽會,不是正大光明見面,所以如果走路的時候有腳步聲,讓別人發現了不好。這個女孩子出來跟他幽會的時候是“刬襪”,就是不穿鞋、只穿襪子。她只穿着襪子走&階,把上面有金線刺繡的鞋提在手中。為什麼要這樣幽會?因為這是倫理道德上不允許的愛情,這個愛情對像是李后主妻子的妹妹。他享樂的時候,把這種怕人知道的愛情都寫出來了,可見他寫的時候沒有計較和顧念。他有這樣的感情,有這樣一次幽會,他很感動,就寫下來了。
亡國以後的君主都是悲哀的,但也有例外。蜀漢滅亡之後,劉備的兒子劉后主被帶到曹魏,舊日蜀漢的歌伎舞女也被帶到曹魏。有一天,司馬昭就讓劉后主來看這些故伎的歌舞。今已亡國,看自己的故伎給別人表演,應該是很悲哀的一件事。唐朝的時候,唐玄宗喜歡歌舞,安祿山佔領長安後,逼迫唐玄宗的歌舞伎給他表演,就有寧可被殺死都不表演的人。可是,當司馬昭問劉后主:“你看這個好不好?”劉后主説了這樣兩句:“此間樂,不思蜀也。”他説我覺得在這裡就很快樂,我再也不懷念我的故國了。我們現在説樂不思蜀,就是指一個人把自己的根本都忘記了,只貪圖眼前的快樂。
李后主亡國以後是什麼感受?是“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他一直懷念他的故國。李后主也是喜歡歌舞的,不但在亡國以前喜歡歌舞,亡國以後仍然喜歡。他身邊還有一些會歌舞的女子,他就讓她們唱這些曲子。這種歌曲傳到了宋朝皇帝耳中,而且徐鉉報告了李后主説的話,宋朝皇帝就賜給李后主一種毒藥,叫作牽機藥,吃了以後身體會像機器一般牽動、抽搐,然後死去。所以李后主最後是被毒死的。
“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的幽會對象,是李后主妻子的妹妹,後來這個女孩子也跟他結婚了。所以李后主前後有兩個妻子,姐姐是大周後,妹妹是小周後。大周後和小周後姐妹,是南唐大司徒周宗的女兒,家裏既富且貴。“貴”是説地位高,“富”是説錢財多。姊妹兩個人都是非常會享樂的人,李后主亡國以前的任縱享樂,與這兩個皇后也有非常密切的關係。大周後精通音律,唐朝的時候唐玄宗作了一個曲子,叫《霓裳羽衣曲》,是當年楊貴妃跟唐明皇欣賞的樂曲。經過戰亂,《霓裳羽衣曲》的曲譜遺失了。後來南唐找到遺失的譜子,經過大周後整理,《霓裳羽衣曲》重新在宮中演奏。李后主就耽溺於這種歌舞生活。
小周後同樣喜歡享樂的生活。記載南唐歷史有兩本很有名的書,一是陸游所寫,叫《南唐書》;一是馬令所寫,也叫《南唐書》。前者稱作陸書,後者稱作馬書。兩本史書都記載了李后主和小周後的故事,説他跟小周後在皇宮的花園裏建造了很多非常美麗的小亭子,用最珍貴的金銀珠玉來裝飾。小亭子裏只能容納李后主與小周後兩個人,與世隔絕。小亭子周圍種滿了紅色的梅花,這是很有詩意的。可如果兩個人整天在小亭子裏喝酒看花,國家的狀況可想而知。李后主還很迷信,據説在圍城之中,他還去聽和尚講經,讓老百姓都唸佛,以為這樣就可以拯救國家的危亡了。這都是他非常不理性的地方,都是使他亡國的地方。
這樣一個不理性的、完全憑直覺和感情處理事情的人,是李后主“為人君所短處”,可卻是他“為詞人所長處”。因為這種任縱率真,他可以寫出“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的幽會情景,可以寫出“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的亡國悲哀。李后主詞的風格是自然奔放,自然是他的真,奔放是他的任縱。因此,做人他也許有缺憾,可是在詩詞裏,因為他不加節制,因為他奔放,造就了一種氣勢和魄力。悲哀的時候,很多人都不能夠真正地投入到悲哀裏去,歡喜的時候,也不能真正投入到歡喜裏去,也就是不能夠把整個精神感情投入到一個東西裏去。可是李后主缺乏計較和反省,他沒有節制。所以無論悲哀還是歡喜,他都整個投進去。他的精神和感情表現的氣勢和魄力,是非常充沛的。
“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
以上是王國維的第一句批評,現在要講第二句批評。王國維對於李后主的批評有很多,我只舉其中一二為例。王國維曾經就詞這種文學體式説:“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又説李后主的詞如同釋迦、基督,儼然有“擔荷人類罪惡之意”。他剛才不是説李后主是不失赤子之心、不懂外邊一切得失利害嗎?可是他又説,詞這種文學體式到了李后主是“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這兩句話跟剛才那段話表面上看起來是相反的。如果一個人長在深宮之中,他眼界如何能大?他外邊什麼事情都不懂,怎麼能夠“眼界始大,感慨遂深”?
這是很奇怪的,某一種類型的人,他總以內心最深刻、最真摯的一點去跟外界接觸。一般的人跟外界接觸的時候,真的東西完全沒有,只剩下理性上的計較,而且是眼光非常短淺的計較。很多爭論、爭吵的得失都非常小,可是很多人就不惜為這樣小的一點得失,犧牲了自己很多東西,甚至寧可把自己最寶貴的人格都出賣掉。《禮記·大同篇》説得非常好,“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很多人們爭奪的財貨的價值,仔細想一想,其實是很少的。你的眼光太短淺了,為這一點點東西就出賣了自己。有時候你會遇到不費吹灰之力,什麼都不耽誤,什麼都不損害,隨手就可以完成的事情,卻都不肯做。所以天下很多人所計較的都是眼光非常短淺的事情,而把人性之中最深刻、最真摯的東西丟掉了。
可是有一種人是不同的,他接觸外界,永遠以內心最深刻、最真摯的感情去接觸。這就是李后主,所以説他“不失赤子之心”。對於他平生的遭遇,從為人君這點上説,落到這樣的下場,是很不幸的命運。可是作為一個詞人來説,正是他比一般人更不幸的遭遇,比一般人更深重的悲哀,成就了他。他所遭遇的是破國亡家的悲哀。而且李后主不失赤子之心,天性仁厚,非常關心南唐百姓。亡國之前,他每一年向宋朝貢獻幣帛,就是金錢和江南出産的絲帛,希望能夠保全南唐,希望南唐的人民能夠有安定的生活。李后主的本性一直是仁厚的,我們一定要承認這一點。
李后主跟小周後談戀愛的時候,他的妻子大周後正在生病。從一般人的理性或道德來説,大周後生病的時候,他去跟小周後談愛情,對大周後一定是不專一。可是李后主很妙的一點是,他仍然愛大周後,他與大周後感情也很好。大周後死了以後,他寫詩、寫詞、寫哀婉的文章,而且根據歷史記載,他表現得非常悲哀、非常痛苦。天下有一個東西不受理性的節制,就是感情。這不是説你應該愛的你就去愛,不應該愛的你就不愛。而是知道應該愛,可是不能夠完全去愛;知道不應該愛,可是愛了,所以感情是非常不理性的東西。天下有多少不幸的感情,都是這樣發生的。如果從“真”來説感情,這是真的,不是假的。“真”永遠是可貴的,這種感情的産生我們都不能夠責備他,因為産生與不産生不在他自己。可是如果你放任你的“真”去傷害另外一個人,就是不對的。所以古人常説“發乎情,止乎禮義”。一個有節制的人能夠做到這一點,這才是正當的。可是李后主是一個非常任縱的人,對於這樣的人,我們應該諒解他個性的任縱、率真。他是用內心最深刻、最真摯的感情去跟外物相接觸的。
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説一般人接觸外界事物以後,能夠有一種認識。我們的品格,我們的智慧,我們的思想,我們的道德,都是在與外物的接觸中建立起來的自己的一種認識。可是有一些人不是由外而內,而是由內而外,是由中心出發的。就是説他的觀察和體驗、他的認識,不是外在的一個個獨立的客觀事物,而是只要一打進來,就打到他內心最深刻、最真摯、最敏銳、最中心的一點。而他由中心的一點出發去領悟。因為他特別真摯,特別深刻,特別敏銳,所以他不用一個個客觀地去看那麼多東西,不用去觀察,不用去體會。只要一打進來,不是從理性,不是從智慧,而是從他直覺的感情上,忽然間就領悟了。李后主的“眼界大”跟“感慨深”就是這樣的領悟。一個人生最深重的悲苦打進來,他馬上就對於人生的整個悲苦有了非常深刻的體驗。他不用經過很多事才體悟到人生的悲苦,一件事情就足夠讓他體悟到整個人生的悲苦。這從外表上看起來是矛盾的,其實不矛盾。他的體悟是從內心一下子就體悟了,所以“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伶”是唱歌跳舞的人,我們以前在講詞的起源時説過,詞本來是歌筵酒席之間的歌曲,唱的都是閨閣兒女之情、園亭風景等內容。
李后主寫“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南唐傳世近四十年,有三千里地山河,但它現在滅亡了。李后主經歷了破國亡家。我們以前所講的溫庭筠、韋莊、馮延巳,什麼人寫過這麼開闊廣大的東西?溫庭筠所寫的“小山重疊金明滅”,對比起來不就太小了嗎?一間臥室之中有一張床,一個小屏風,這是“小山重疊金明滅”。我們不是覺得它也很美嗎?可是跟“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比起來,那“小山重疊”何其渺小,不是嗎?韋莊所寫的“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別君時”,是跟一個女孩子的離別。他説“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他説我是“凝恨對殘暉,憶君君不知”。就算韋莊所寄託的是故國的君主與國家,可是他表面上還是寫男女之間失去所愛之人的悲哀。李后主一開口是“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你看他的口氣多大。他説那是“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是我李后主一個人的長恨?不是的,是天下所有人的長恨。“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他怎麼會寫出這樣的話來?因為他用內心最真摯、最深刻、最敏銳的心靈去感受了人類最深重的悲苦,他把所有人生的悲苦都用他的心靈感受了。
所以王國維説李后主的詞如同釋迦、基督,儼然有擔荷人類罪惡之意。有人就批評王國維説得不對。有人説李后主又不是釋迦、基督,他怎麼能擔荷人間的罪惡?他自己就是個罪人,他還擔荷人間罪惡?他們不懂王國維的這句話是一個比喻。李后主不是佛,他自己也是罪人。可是他所寫的詞,是由他一個人的長恨,寫出我們人類的長恨,他的詞裏所傳達的不再是一個人傷離怨別的悲哀,而是整個人生最深重的悲苦,這是李后主之所以眼界大而且感慨深的原因。這不是源於理性,而是源於最真摯、最深刻、最敏銳的心靈感情上的體悟。
接下來簡單地把李后主的生平按照年份説明一下,他18歲與大周後結婚,25歲即位做南唐的君主。28歲的時候,大周後過世。那時他雖然已經跟小周後有了愛情,可是一直到32歲才與小周後結婚。39歲亡國,42歲被毒死。
最真純的本質
李后主亡國以後的詞,“眼界始大,感慨遂深”,就像他所寫的“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是非常好的一首詞。他從自己一個人亡國的悲哀中,體會到了全人類的長恨。他所體會的人生長恨是什麼?我把詩人分成兩種類型:一種是純情的,一種是比較理性的。像陶淵明就是比較理性的。中國詩詞有兩個最真誠的作者——陶淵明和李后主。李白、杜甫、蘇東坡、辛稼軒當然都是文學史上非常偉大的作者,可是他們在寫作的時候,有寫作之心。你説誰寫作的時候沒有寫作之心?難道陶淵明、李后主沒有寫作之心?陶淵明、李后主也有寫作之心,可是他們寫的時候,雕琢、修飾的分量比較少,更多是他們內心的流露。只是陶淵明所流露的內心是偏重於思想的,而李后主所流露的是純粹的感情。他們只是流露的不同,可是他們兩個人能夠那麼坦率,任憑最真實的自己在作品之中表現出來,這是最了不起的。
像李白、杜甫、蘇東坡、辛棄疾,他們都有一種外加的東西在上面,不但是作詩、作文章如此,做人也是如此。陶淵明和李后主所流露的是最真純的本質,不管是感情性的本質,還是思想性的本質,能夠那樣誠實、率真地把自己流露出來,這是最難得的。一般的人,不管是雕琢或者修飾,總有一種外加的東西在上邊。外加的東西不見得是壞的東西,也可能是好的東西。比如説,蘇東坡和辛稼軒在寫作時,外加的是“逞才使氣”,炫耀自己的才能,鼓足氣勢,希望能夠鎮服他人。其實不但蘇東坡、辛棄疾逞才使氣,李白跟杜甫同樣有逞才使氣的地方。他們寫詩和寫文章的時候,有一種“計較之心”。我所謂的“計較之心”不完全是壞的意思,一個人完全沒有反省和衡量的理性是不好的,應該知道什麼是好、什麼是壞。“計較之心”就是説他們對於作品的得失成敗非常關心,所以杜甫曾經説過“語不驚人死不休”,他説我寫出來的詩句如果不能夠鎮服你們,我死了都不甘心。李太白也曾經説過,他寫出來的詩要“垂輝映千春”,我要把我作品的光輝留到千秋萬世。辛稼軒説過“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這些人寫詩詞的時候有“計較之心”,説我這個作品一定要寫得好,要能夠鎮服別人。
李后主和陶淵明的好處,就是他們能夠任憑他們自己的本質流露。我寫了以後,別人對我作品的反應是什麼?你們怎麼樣説我?我也很難説他們完全沒有這種“計較之心”,可是比較少。所以李后主在大周後還沒有死的時候,就跟小周後談戀愛,不但談戀愛,還寫了“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這個詞如果傳播出去,人家怎麼説他?他沒有管這件事情。他當時有這種感受和感情,就這麼坦率、這麼天真地寫下來了,這就是不失赤子之心的李后主。
用最慘痛的經歷打破傳統
我們對於人的批評和衡量要分等級。我們總把純真當作李后主的好處,純真當然是非常難得的一個好處,可是我們現在要批評李后主的壞處,就是他一直純真到死都沒有反省和節制,都沒有覺悟。
我曾經到美國威斯康星參加一個關於《紅樓夢》的會議,其實我不是研究“紅學”的專家,只是因為我寫過一篇論文,談到了《紅樓夢》的文學成就與賈寶玉的感情心態,我在這篇文章中曾經談到李后主。我認為《紅樓夢》的文學成就有一點很像李后主在詞裏邊的成就。我這樣説很奇怪,因為它們應該是不能夠比較的,一個是一百二十回的章回小説,一個是短小的詞。而且如果按照王國維的《人間詞話》,《紅樓夢》是客觀的作者寫的,所以他把人情世態都能夠觀察了解得這麼豐富、這麼深刻。而李后主呢?他被王國維認為是主觀的作者,是不失赤子之心的,是對於外界不了解的一個作者。所以表面上看起來,李后主的詞與《紅樓夢》不管是在體裁上、形式上、內容上還是作者的態度上,都是不相同的。可是我所説的相同的地方是什麼呢?
在詞的傳統之中,第一個人把傳統打破後,就有很多跟隨上來的人。第一個把詞的傳統打破的人是李后主,王國維看到了這一點,所以他説“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他所打破的是什麼?“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在李后主之前的詞是伶工之詞,是歌筵酒席之間供歌唱的,都是寫閨閣園亭、相思離別的內容。詞最開始就是這種內容的流行歌曲,所以早期的伶工之詞是缺少個性的作品。李后主不但把鮮明的個性放進去了,而且把詞的境界開闊了,不再限制於寫閨閣園亭、相思離別了,所以説他是一個把詞的傳統打破的人。他怎樣打破詞的傳統?他怎樣從深宮之中與外界隔絕的生活中,得到“眼界始大,感慨遂深”的結果?因為他自己親身經過了破國亡家的悲慘,所以才把個人的體驗擴大至全人類的悲哀的體驗寫到詞裏。破國亡家的體驗使他有深刻的對於人生的了解,打破了詞狹窄的傳統。
中國的小説也有一個傳統。戰國的時候,就有小説家者流。小説家是出於稗官這種職務,蒐集一些街談巷議的資料。中國最早的小説是六朝的誌怪小説,包括一些筆記小説,一些野史記載,一些神話傳説,這些都是街談巷議之中隨便談到的內容,它們有一個特色,就是非主觀的、非個人的。夏威夷大學教授羅錦堂研究戲曲,他寫過一本《元雜劇本事考》。“本事”就是本來的故事。中國有一個傳統,不管是寫戲曲或者寫小説,總是把誌怪、筆記、野史、神話等現成的材料進行編排、改造,可以添油加醋地加很多東西進去,可是有一個最初的原始材料的來源——本事,本事是非主觀的,非個人的。
《紅樓夢》這部小説之所以了不起,是因為作者曹雪芹也經歷過從最興盛的大家族到淪落敗亡的過程。家庭的敗亡深刻打動了他的心,有一種感情在他心中,他非要説出來不可。最好的作品,無論是詩詞還是小説,最重要的是要“真”,而且“真”的程度對內心有多少感動的力量也很重要。這種真純的感受在你內心造成一種你不寫簡直都活不下去的感覺。如果有這樣強烈的動機,這個作品成為偉大作品的可能性就更大。一切文學作品以感發力量的強弱為基本衡量條件。力量越強,而且強到你自己沒有辦法控制,一定是最好的。曹雪芹之所以寫出《紅樓夢》,因為他實在沒有辦法忘懷過去那一段經歷、感情,所以他寫出來,打破了小説的傳統。很奇妙的一點,詞的傳統跟小説的傳統都是被這樣的人打破的,都是以他們個人的、最慘痛的人生經驗寫出來的血淚之作。總而言之,就是作者用他們自己最慘痛的經歷打破了傳統。
現在我要對他們加以衡量。曹雪芹和李后主的成就,雖然形式不同、內容不同、寫作所取的角度不同,可是他們之所以都是以個人最慘痛的人生經歷,打破了一種文學作品的形式傳統,是因為有一種強大的感動力量在他們內心之中,這一點他們是相同的,這是從作者方面來看。現在從內容方面講賈寶玉的感情心態。《紅樓夢》是一部怎麼樣的小説?最膚淺的看法説這是愛情小説,寫賈寶玉、林黛玉的愛情故事。有人認為這部小説是有象徵性的,是寫兩個世界的小説,一個大觀園裏的世界,一個外在的世界,甚至大觀園裏的一條水、一個假山,都有象徵的性質。有的人認為《紅樓夢》與西方彌爾頓的《失樂園》差不多,就是一個天堂理想的幻滅。有人説這是革命小説,反映當時腐敗的政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看法和體會,這正是《紅樓夢》之所以偉大的地方。
詩可以有多義,最好的詩感發的力量最強。使每一個讀者都有感發,這才是最好的詩。可是讀者性情不一樣,生平經歷不一樣,所以每個人有不同的感發,詩裏有這種多義。一般説來,小説能夠引起多義的聯想感發比較少。因為詩更具象徵性,更簡潔,可以聯想的更多。小説很多話都已經説出來了,限定的範圍比較清楚,所以感發聯想一般比較少。可是《紅樓夢》是一部很奇怪的小説,它給人感發的力量很強,給人的聯想很多,是很多義的小説。
我認為《紅樓夢》的主角是賈寶玉,這是我的看法,我是從《紅樓夢》開始的一首詩體會的作品。《紅樓夢》説寶玉的來源是一塊頑石,是女媧煉石補天剩下的一塊石頭,這個石頭悔恨自己不被用,它希望能夠被用,這是這塊石頭的一段神話。作者在《紅樓夢》開始就寫了一首詩:“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係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就是講這個神話故事。《紅樓夢》之所以引起這麼多人的討論和這種多義的聯想,就因為用了很多神話。西方研究中國文學的人説它有象徵的性質,這不假,《紅樓夢》裏很多神話都有象徵的性質。而我認為它開頭所提到的寶玉的來源和本質,是這一本書的中心思想,是書裏最重要的一點。賈寶玉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賈寶玉最痛恨官僚,因為他本性之中的一種純真。賈寶玉與李后主相似的地方就是本性純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