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87年前的今天,梁思成眼中“最珍貴的國寶”被發現
梁思成林徽因等鍥而不捨,打破日本學者宣稱的中國已沒有唐代及其以前木構建築的斷言
▲6 月10 日,“餘音不息”林徽因先生誕辰120 周年紀念活動在佛光寺舉行。新華每日電訊記者王學濤攝
▲佛光寺東大殿。新華每日電訊記者王學濤攝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王學濤
“昨日本社接到梁主任快函報稱,本月五日在該山佛光寺發見(現)唐代建築,緣該佛光寺所有建築及佛像等,均係木質建造,由我國古代建築史上考驗證明,確係唐代建築物……”1937年7月9日,《北平晨報》刊發題為《營造學社調查組發見唐代建築寺院,梁思成由五台佛光寺報告,測繪故宮趕制模型即開始》的報道。
由此看出,營造學社調查組確定佛光寺東大殿為唐代建築的時間為1937年7月5日。
佛光寺東大殿,單層七間,鬥栱碩大,雄健莊嚴。在梁思成看來,唐代是中國藝術史上的黃金時代。而在同一座殿中,同時保存着唐代的建築、書法、繪畫、雕塑四種藝術,實是文物建築中最重要、最珍貴的一件國寶。
這是20世紀中國學者在中華大地上找到的第一座唐代木構古建築,也是中國現存珍稀唐代木構古建築中規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一座。它的發現打破了日本學者宣稱的中國已沒有唐代及其以前木構建築的斷言。
剛剛過去的6月,“餘音不息”林徽因先生誕辰120周年紀念活動在佛光寺舉行,林徽因後人、專家學者、文化愛好者等齊聚一堂,緬懷梁思成和林徽因等人為中國建築事業做出的傑出貢獻。
“每次到佛光寺來,看到殿前這兩棵樹,就像梁思成和林徽因站在這裡,給我們指路的感覺。”故宮博物院研究館員王軍説,佛光寺的偉大之處除了文物本體,還在於它與周邊山水環境的融合。這些年當地政府為保護佛光寺周邊人文自然景觀做了很多努力,這是對梁林精神最好的傳承。
懷“國內殿宇必有唐構”的信念尋找佛光寺
1930年,我國著名的實業家朱啟鈐在北平成立了中國營造學社。這是一個專門從事中國古代建築研究的私立學術機構。之後兩年,梁思成、劉敦楨先後加入學社,分別擔任法式部主任和文獻部主任。林徽因同時被聘為社員兼校理(後來還曾任參校等職)。他們的到來使營造學社如虎添翼。
當時,一批日本和西方學者已對我國古代建築進行了持續調查,並且有日本學者宣稱中國已經沒有唐代及唐代以前的木構建築。例如,日本學者關野貞在《中國古代建築與藝術》一書中提到,“唐代木構建築毋庸置疑有大發展,但遺物今已全無。唯通過用於磚塔之建築手法與陰刻於慈恩寺大雁塔入口上方之佛殿畫,以及受彼影響之日本寧樂時代建築,可知其建築樣式之一斑。”
這更激發了梁思成等人調查和研究中國建築的決心。他們想編纂一部中國建築歷史,但由於缺乏材料,不得不尋找實例。尤其尋找早期唐代木構建築,成為梁思成和林徽因等人的夢想。
1937年6月,梁思成、林徽因、莫宗江、紀玉堂四人組成調查隊前往山西省五台山尋訪佛光寺。他們以敦煌第六一窟的《五台山圖》作為“旅行指南”,這是敦煌莫高窟最大的一幅壁畫,中間部分描繪了五台山的山川風貌,其中文字榜題多達195處,“大佛光之寺”赫然在列,可見它是唐宋時期五台山的一處名剎。
從北平出發,調查隊先通過平漢鐵路(北平—漢口)到正定,然後轉乘正太鐵路(正定—太原)到達太原。6月26日,他們離開太原前往五台山。為防止8歲女兒梁再冰鬧情緒,林徽因請大姐梁思順將她帶到北戴河,同姑姑和表姐表哥們一起度假。
林徽因在給女兒的信中説,離開太原後由於交通不便,走得很慢,收不到信,也看不到報紙。她還畫了一張圖展示他們走過的一圈路,坐火車、公共汽車、騾車、貨車、騎馬、走路等,各種交通方式都嘗試了。
“我們騎馱騾入山,在陡峻的路上,迂迴着走,沿倚着岸邊,崎嶇危險……旅途十分僻靜。”在《記五台山佛光寺的建築》一文中,梁思成這樣描寫進山過程。到了黃昏時分,他們終於找到了佛光寺,“瞻仰大殿,咨嗟驚喜”。
“它是一座雄偉的建築物,殿僅一層,有巨大、有力、簡潔的鬥栱和深遠的出檐,隨意一瞥,極古立辨。但是,它比我們以前發現的最古老的木構建築更古老嗎?”懷着激動的心情,他們用力推開了殿門。
“遠視眼”帶來的驚喜
佛光寺,距離五台山寺廟集中的&懷鎮有四五十公里遠。寺周圍東、南、北三面環山,只有西面低下而開闊,因此古寺因地勢而建,坐東朝西,高低層疊。
從大門邁入寺內,松柏蒼翠,環境清幽,不同季節還能看到牡丹、丁香花開。寺裏養的網紅貓兒、狗兒自由地在院內穿梭,毫不認生。左手邊是金代建築文殊殿,右手邊通向辦公區,唐代東大殿就建在最前方的高&上,雖然有樹木掩映,依然能感受到它居高臨下的壯觀氣勢。
扶着欄杆,爬上陡峭高聳的&階,東大殿就映入眼簾。一眼看去,大唐遺風撲面而來。大殿灰瓦紅墻,面闊七間,深遠的屋檐下雄大的鬥栱、斑駁的匾額、厚重的木門,訴説着悠遠的歲月。
當年,梁思成一行“焦灼”地想知道這座大殿的確切建造年代,通常殿宇的建造年月多寫在脊檁上,於是他們開始了細心又艱苦的屋頂梁架調查研究。
由於梁架上部結構都被頂板隱藏,斜坡殿頂的下面,有如空閣,黑暗無光,只能從檐下空隙,攀爬進去。“上面積存的塵土有幾寸厚,踩上去像棉花一樣。我們用手電探視,看見檁條已被蝙蝠盤據,千百成群地聚擠在上面,無法驅除。”“照相的時候,蝙蝠見光驚飛,穢氣難耐,而木材中又有千千萬萬的臭蟲(大概是吃蝙蝠血的)。”當他們一連測量、繪圖、拍照數小時後,從屋檐下出來,發現背包裏竟有上百隻臭蟲,自己也被咬得傷痕纍纍。“那時我們深怕機緣難得,重游不是容易的,這次圖錄若不詳盡,恐怕會辜負古人的匠心的。”梁思成在文章《記五台山佛光寺的建築》《中國最古老的木構建築》中寫道。
雖然“工作至苦”,但梁思成認為這是他搜尋古代建築以來最愉快的時光。他們驚喜地在梁架上看到古法的“叉手”的做法,如獲至寶,深受鼓舞。
在大殿工作的第三天,更大的驚喜到來。林徽因發現在一根梁底部有非常模糊的墨跡。她仰起頭,努力從不同角度觀察,已經能夠讀出許多帶有冗長唐代官銜的人名,其中最重要的是“佛殿主上都送供女弟子寧公遇”。
“徽因素來遠視,獨見‘女弟子寧公遇’之名,深怕有誤,又詳細檢查階前經幢上的姓名。幢上除有官職者外,果然也有‘女弟子寧公遇’者,稱為‘佛殿主’,名列在諸尼之前。”梁思成認為,佛殿主之名既然寫在樑上,又刻在經幢上,則經幢的建造應當是與殿同時,或在殿完工的時候。而石經幢帶有紀年為“唐大中十一年”,即公元857年。這樣,殿的年代就可以推測出了。
為得到題字全文,他們請寺廟僧人到村裏叫來兩個老農,支起架子後急切地把布單撕開浸水擦洗梁下的土朱。剛一着水,墨跡就驟然顯出,但水幹了之後,墨跡又隱約不見了。梁思成回憶,“費了三天時間,才得讀完題字原文。可喜的是字體宛然唐風,無可置疑”。
“它比我們過去發現的最古老的木構建築還早127年。”梁思成寫道,“在一座大殿內,有唐代繪畫、唐代書法、唐代雕塑和唐代建築。個別地説,它們是稀世之珍,而集中在一起,更是獨一無二。”
確認了佛光寺東大殿的年代後,梁思成一行高興極了。“那天夕陽西下,映得佛光寺殿前及整個庭院一片霞光,他們將帶去的全部應急食品,沙丁魚、餅乾、牛奶、罐頭等統統打開,大大慶祝了一番。”《梁思成林徽因與我》一書中描寫道。
正在他們為此驚喜不已時,盧溝橋卻響起了炮聲,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全面爆發。
直至7月12日,調查隊才得知“七七事變”的消息。由於交通受到影響和不確定性,他們兵分兩路,梁思成、林徽因等從大同乘坐平綏鐵路(北平—包頭)列車,返回北平。紀玉堂則攜圖錄稿件,暫返太原候訊。
在風雨如晦的戰爭年代,梁思成一直記挂着佛光寺。直到新中國成立後,得知佛光寺東大殿仍舊存在,他的心情才由“惴懼憂惶”轉為“最愉快”。
與前輩跨越時空的對話
87年後再入佛光寺,鳥語花香,清幽靜謐,唐代木構古建築的舒展大氣一覽無遺。跟梁思成一行拍攝的老照片相比,變化最大的就是遠處群山鬱鬱蔥蔥,院內花卉盛開,再也不是雜草叢生的景象。
隨着國家對文物保護工作的日益重視,昔日沉睡於荒山野嶺的寺院,如今已成為無數文化、古建愛好者的“打卡”勝地,見證着中國文物事業的蓬勃發展。
進入東大殿內,迎面是30余尊唐代彩塑。整組塑像以釋迦牟尼為中心,脅侍菩薩、供養菩薩、護法金剛、隨從者姿勢不同,服飾各異,表情豐富,呈現出佛祖説法的宏闊壯觀場面。
仔細看,這些塑像體態豐滿,大都袒露胸臂和腹部,骨骼健美,肌肉豐潤,部分菩薩還穿露臍裝。他們穿着飾物輕柔、有垂感,手帕褶皺流暢,感覺像風吹着手帕在動。這與後世沉重繁複的裝束形成截然不同的風格,展現了大唐的開放大氣。
山西省古建築與彩塑壁畫保護研究院院長路易介紹,新中國成立以來,各級政府逐步加強對佛光寺的保護,成立文管所,將其列入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由山西省古建築與彩塑壁畫保護研究院負責管理、進行全面測繪、申報世界文化遺産、建立數字檔案、提升安防和消防措施等。“我們要全力打造一個中國文化遺産保護的標本,用最小干預、潤物無聲的方式守護它的健康。”
今年恰逢林徽因誕辰120周年。賓夕法尼亞大學正式向林徽因頒發建築學學士學位,以表彰她作為中國現代建築先驅的卓越貢獻。林徽因外孫女於葵代表林徽因,接過了這份遲到近百年的學位證書。
“很激動,很感慨,當時沒有拿到學位的她卻幹了一輩子的建築事業。”於葵説,“有幾個人能做到明知沒有學位證書,還花這麼大功夫去學?她留學回來從事建築事業,歷經戰爭磨難、疾病困擾,一輩子沒有動搖過。”
於葵女士的新書《山河歲月:回望林徽因》也於6月出版,她説這是她和家人共同獻給親人前輩的一份珍貴賀禮。
6月29日至10月7日,“棟樑——梁思成林徽因學術文獻展”在山西太原千渡長江美術館展出,佛光寺設分展廳。千渡長江美術館創辦人陳文説,現在梁思成和林徽因受到很多人追捧,我覺得是他們內心的沉靜、對信念的堅守、一絲不茍的精神打動和感染着大家,他們的人生態度永遠值得我們學習。
“即便是現在,有的古建築也不好找,何況是以前那麼艱苦的條件。我特別佩服他們對祖國傳統建築的熱愛,和在困難條件下的堅守,尤其林徽因非常有女性力量。”參觀展覽的觀眾宛悅説。
群山蒼翠,大殿巍峨。如今,來瞻仰佛光寺東大殿的已不止那幾個“死心眼”的建築師,而是千千萬萬個文化愛好者。他們喜歡按照老照片上樑林的足跡拍照,與前輩們跨越時空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