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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華每日電訊10版 經典引讀

若從詞史論勳業,功在江西一派流

馮延巳及其在詞史上之開拓

2024-07-05 12:51:32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10版 經典引讀

  葉嘉瑩講授

  陸有富整理 於家慧審校

  詞從溫庭筠式缺少個性、只供歌唱的流行曲子,到韋莊式個人抒情的詩篇,是一次演進。可是韋莊詞的演進也有限,他的詞太個人化了,時間、地點、人物描寫得非常確實真切、輪廓分明,這樣的詞有好的一面——感動讀者的力量非常強。可同時也有缺陷,因為輪廓太分明了,不免有局限,如“記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識謝娘時。水堂西面畫簾垂,攜手暗相期”。時間、地點、人物都有局限。於是,詞到馮延巳這裡又有了一種演變,這是詞史上又一開拓。

  馮延巳保留了韋莊主觀抒情的進步性,他比韋莊更進一步,所寫的不是韋莊式的個人的愛情事件,而是難以局限、難以確指。五代的詞裏面,馮延巳的詞最難理解,因為他寫的不是感情的事件,而是感情的境界,是心靈和情感的一種感受、體會,不是一個具體的、可以説明的事,這是馮延巳最大的成就。

“堂廡特大”

  馮延巳名延巳,字正中。按詞學專家夏承燾先生的説法,馮延巳名延巳有兩個理由:一個是馮氏一名延嗣,延嗣與延巳同音。而中國人取名字的時候,常常是取其聲音相近。還有一個理由,就是中國人一般用干支紀年、紀月、紀日、紀時。按干支計算,子丑寅卯辰巳,巳時是上午九點到十一點的時間。巳以後就是午時,是十一點到一點中午的時間。所以把巳時一延長就到了午時。午時者是日正當中之時,那就是正中。夏氏曾引焦竑《筆乘》論“釋氏六時”説:“可中時,巳也。正中時,午也。”所以,馮延巳名延巳,字正中。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寫道:“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他認為馮延巳的詞沒有失去五代的風格。什麼是“五代的風格”?詞最早在歌筵酒席間流行,一般寫的都是男女之間相思離別的感情,馮延巳寫的感情外表看來也是相思離別,只是他寫的事件不像韋莊一樣明確地指出來,所以在這方面與五代詞相似,這是其一。其二,馮延巳在格式上常用小令,這是五代人常用的形式。

  關於小令,這裡要做一些説明。每一首詞都有一個調子,就是音樂曲調的名字,也叫詞牌或牌調,“菩薩蠻”“荷葉杯”等都是詞的牌調。曲調的長短不同,有的比較短,有的比較長。溫庭筠的《望江南》:“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一共有27個字。而他的《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粧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一共有44個字。每個牌調的字數都不一樣。牌調是一般的稱呼,學術性的稱呼可以分為小令、中調和長調。中調的別名叫作引、近;長調也有一個別名,叫作慢詞,引、近、慢都是形容音樂的性質。總而言之,曲調從長短上可以分為小令、中調和長調,一般而言57個字以下是小令,90個字以下是中調。詞最初興起時多半都是短小的,所以五代的詞一般都是小令,到了北宋以後,詞調就慢慢加長了。所以馮延巳的詞在內容上寫男女相思,在形式上採用小令,都與五代的詞人相同。再如,北宋蘇東坡的詞已經完全失去了五代的風格,如《念奴嬌·赤壁懷古》,調子很長,表現的是英雄豪傑的激昂慷慨,與五代詞完全不同。

  可馮延巳的詞最難理解的一點,也是最大的優點,也是中國詞最大的進步,就是“堂廡特大”。王國維是一個非常有眼光、有見解的文學批評家,他用建築來比喻馮延巳詞的成就,這一句完全掌握住了馮延巳詞的特色。“堂”是建築正中央的大廳,“廡”是兩側的廂房。中國的房子都有院落,中間有正房,兩側有東廂房、西廂房。在廳堂、廂房之間有“廊”,有走廊的回繞。可見“堂廡”不是一個小房子,而是一個有廳堂、有廂房、有走廊的規模博大、氣象深遠的建築。如果説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有缺點,那就是中國傳統文學批評最大的通病,即只用形象化的語言描寫個人的感受,不去做仔細的、有條理的證明和分析。為什麼馮延巳的詞同樣短小,但就比溫庭筠、韋莊的詞有更博大、更深遠的規模和氣象?馮延巳的詞打破了外表情事的局限,寫出了感情的意境,寫出了一種心理和感情上的狀態,所以顯得深厚和博大。

“和淚試嚴粧”

  如果形象地表現感情的狀態,我們就會發現它的色調、波動是不同的,每個人感情所到達的意境是不同的。詩詞表現了作者感情的一種狀態,屈原、杜甫、李白、韋莊、馮延巳,每個人感情的色調都不一樣。對於這一點,王國維説馮延巳詞的特色是“和淚試嚴粧”,這是馮延巳的基本風格,也是他意境的色調。“和淚”&&悲哀,雖然是在“和淚”的悲哀之中,也不肯放棄“嚴粧”。“嚴粧”是愛美,一個女子愛美好像很淺薄,可是中國古代有把美人比作賢人、比作才人志士的傳統,所以説一個“嚴粧”的美人之愛美,其實是説一個才人志士慕好,即便在悲哀痛苦之中,仍不肯放棄。

  “和淚試嚴粧”不過是寫一個悲哀美麗的女子,可暗示的是一個才人志士慕好的身心,雖然在悲哀艱苦的遭遇中,仍有持守。“持守”是不動搖、不放棄。“和淚試嚴粧”是女子的口吻,就是儒家所説的“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造次”是倉促緊急,無論在多麼倉促、多麼緊急的環境中,你一定要站在這裡不改變,“是”是這裡;無論多麼顛沛,“顛沛”是顛沛流離、遭遇到很多艱難困苦,你仍然要站在這裡不改變,這是中國最重要的、讀書人的、儒家的、崇高的理想。

  所謂“士”者,需持守。管子曾説,“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有基本的衣食,生活舒適了,才能持守不改變,如果處在貧窮和艱難困苦之中且沒有恒産,就很容易放棄持守。可是孟子曾説,“無恒産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恒産,因無恒心”,即便沒有生活上的依靠,仍然不會放棄品格的持守,這是“惟士為能”。這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把“士”放在士農工商“四民”之首的一個重要緣故。因為儒家所提倡的士人,最崇高的理想就是對人格的持守。所以,雖然“和淚試嚴粧”外表上是寫一個悲哀的女子,可暗示的是在悲哀艱苦之中,仍要保持身心美好的“士”的境界。馮延巳的感情是熱烈的,如“和淚”,而“試嚴粧”中不放棄的精神,是他熱烈之中有一種固執,有一種堅固的持守,這種熱烈而固執的感情態度是不改變的。所以,馮延巳詞中感情的態度一方面是熱烈的,一方面是固執的。

“白衣見烈祖”

  形成一個人感情的色調和波動的姿態,除天生的稟賦以外,一定還有後天環境的影響。李太白是個天才,他寫詩寫得非常好,如《蜀道難》《將進酒》。李太白曾經信道,到山裏學道。李太白生在唐朝,當時流行的是中國古典詩歌,且道教盛行,所以才形成這樣的一個李太白。如果李太白生在今天的北美洲,他當然不會寫《蜀道難》和《將進酒》,他也不會相信道家,可是只要他先天稟賦仍在,即使在北美洲的環境中,也必然會形成他的天才所能形成的境界。所以,天才是不可抹殺的,環境也是不可抹殺的。

  馮延巳這個人,天性是熱烈和固執的,再加上後天的生活環境,造成了一種悲劇的人生和性格。馮延巳之所以成為一個悲劇人物,是因為他生來就在一個必然要走向悲劇結局的環境之中,他的一生註定是悲劇的結局,這是天下最不幸的事情。當然,你對事情的態度可能使你的遭遇有所改變,可是環境註定有非常大的影響和限制。馮延巳之所以不幸,是他生於南唐,一個偏安的小國,幾乎註定了一個必亡的命運。

  那麼,你要不要把你的命運跟這個必亡的國家結合在一起?這不完全由你自己決定。馮延巳註定要跟南唐這個必亡的國家結合在一起,因為他的父親是馮令君。馮令君侍奉了南唐建國的第一個皇帝,也就是南唐的烈祖、先主李昪。南唐一共只有三個皇帝,就是先主、中主,還有我們講詞常談到的李后主。馮令君在南唐烈祖的時候做吏部尚書,所以馮延巳父親這一輩開始就在南唐仕宦。馮延巳的命運早就註定,他很年輕就註定了要做官,20幾歲的時候,“以白衣見烈祖,起家授秘書郎”。“白衣”就是沒有資歷,沒有經過考試。烈祖很欣賞馮延巳的才學,説他“有辭學,多伎藝”,他會很多文學藝術的技能,不止詞作得好,字也寫得好。而且“辯説縱橫”,非常善於説話,談起話來“如傾懸河暴雨”,跟人談起話來口若懸河,像河水從瀑布上面流下來,像暴雨不斷流下來的樣子。所以烈祖一下子就給他秘書郎的職位,而且“使與元宗游處”,元宗就是中主李璟。所以馮延巳跟南唐中主從青年起就是非常密切的朋友。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更重要的一點是,馮延巳的詞寫得好,南唐中主的詞也寫得好。“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這是一般人所讚美的南唐中主的詞,但王國維讚美的是“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評價説“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寫的是徵夫思婦的懷念。“雞塞”是遙遠的邊塞,丈夫到雞塞那麼遙遠的地方去守邊了,他的妻子在閨房之中,在那麼寒冷的夜晚,雨聲把她從夢中驚醒,她在夢中也許正往雞塞去見丈夫,可是美夢卻被雨聲驚醒。之後,妻子不能成眠,就在樓上吹玉笙,借音樂表達感情。“吹徹”是吹到盡頭、吹了很長時間,“玉笙寒”,“笙”是玉做的,所以是“玉笙”,在這樣淒涼寒冷的夜晚,她所吹奏的玉笙是這樣寒冷。表面上是寫樂器玉笙的寒冷,其實是寫思婦感情上寒冷的感覺。這兩句雖然很美、對仗很工整,但也只是徵夫思婦的懷念。它的感情和事件比較受限制,所以王國維所欣賞的不是這兩句,而是給我們更多觸發、能夠引起更多聯想的“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

  一般的讀者會認為這兩句比較平常,可是王國維認為這兩句更有觸發聯想的力量。“菡萏”是荷花、蓮花,秋天了,荷花開始凋零,不像盛開時有那麼濃烈的香氣,碧綠的、圓的荷葉也殘破了。所有的花都會零落,所有的花零落的姿態都不一樣,跟人的感情相同。有的花,比如春天的櫻花,被風一吹,細小的花瓣一片一片飄落了。可是荷花不像櫻花,櫻花你看不清楚一朵花的凋零,荷花每片花瓣的凋零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所以,荷花、荷葉的凋零之感特別鮮明。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那淒涼寒冷的西風,是那麼憂愁,因為西風從那一片碧綠的水面上吹起來。王國維以為是“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這兩句寫的雖然是植物的生命,可是喚起的是宇宙大自然生命凋零的共同感受。中國詩人之所以喜歡寫落花、落葉,就因為詩有一種觸發和感動,看到生命在春天萌發,我們就欣喜,看到生命在秋天凋零,我們就悲哀,晉朝陸機在《文賦》中説“悲落葉於勁秋,喜柔條於芳春”。所以“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王國維説有“美人遲暮”的意思。“美人遲暮”出自《離騷》,是説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才幹,生命的最高意義和價值是把才幹發揮出來,而非成名與否。如果把真正的才幹發揮出來,縱使沒有一個人知道,也是使用出來了,這是一個人特別是才人志士生命的價值。如果才人志士的能力沒有被使用,就好像一個美人沒有被人欣賞,就已經到了遲暮一樣,所以《離騷》就把“美人遲暮”比作才人志士不得意的、生命短暫的悲哀,這是王國維的聯想。

  南唐中主能夠寫出這樣美麗、這樣有觸發和聯想的詞,所以他才能欣賞到馮延巳詞中的興發感動。有一次,南唐中主就馮延巳寫的兩句詞與他開玩笑,即“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一陣微風突然吹起來了,把一池春天的、碧綠的、美麗的池水吹出細碎的波紋。表面上看是很平常的兩句詞,可是他寫的不是指“吹皺一池春水”,而是指當那一池春水在春風中一動的時候,你的心頭忽然也有了一種觸動。本來你的心很平靜,忽然之間一個大自然的動態讓你的心起了波動,引發你的觸動。中國人的詩裏面,王維寫大自然景物的詩有時也會有這樣的境界。“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引起人心頭的感動是什麼?清朝詞人況周頤,別號蕙風,所著《蕙風詞話》裏曾經説“吾觀風雨,吾覽江山,常覺風雨江山之外,別有動吾心者”。説得非常好,這是詩人之所以成為詩人最基本的條件。他説我看到外面的風雨,看到外面的青山綠水,常常覺得在風雨江山以外,另有一種感動我的力量。我們都看見外面的風雨了,可是你看到風雨後有什麼樣的感動,這是詩人和一般人最大的區別,而這份感動的大小是成為大詩人和小詩人的基本原因。詩人之所以為詩人,就是宇宙萬物都幹他的事,他看什麼都與他相干。南唐中主就開馮延巳的玩笑,“‘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卿”就是你,這個幹你什麼事。馮延巳回答“未若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他説我這當然沒有你寫的那句好。可見他們之間除了君臣這一政治上的關係,還有共同的對文學的欣賞,一種同好之間的關係。後來李璟繼位,馮延巳很快就官至宰相。試想一個有才學、多伎藝、辯説縱橫,而且得到從小相識的皇帝的重用,年紀不大就官拜宰相的人,必然引起爭議。所以,馮延巳那時得罪了不少人,南唐的朝廷發生了黨爭。

  性格和為人有很密切的關係,我們也不能忽略性格與生平經歷的密切關係。王國維用“和淚試嚴粧”來形容馮延巳詞的風格。馮延巳的感情熱烈,又有一種悲哀,同時也非常執著。一方面因為他的性格如此,一方面與他的生平遭遇也有很密切的關係。馮延巳註定有一個悲劇的結局,這實在是一件很遺憾的事情。王國維也是一位悲劇人物,他最後是在北京頤和園昆明湖投水自盡的。我曾經分析過王國維的思想和生平,他青年時喜歡文學,也喜歡哲學,哲學是直接討論人生問題,文學是間接討論人生問題,必然與人生有很密切的關聯。

  我並不贊成王國維討論的結果,他認為“命”是某一種必然形成的結果,不是人力能夠改變的。總而言之,王國維的結論是悲觀的。當然,人是有可為的,可是也不能否認,人確實受到很多局限。像馮延巳這樣的詞人,生下來就在一個悲劇的環境之中,因為他生在一個必亡的國土之上,而他又與這個必亡的朝廷和君主結成了不可分離的密切關係。南唐中主第一個年號是保大,在保大元年,馮延巳同時獲得了三個官銜——諫議大夫、翰林學士、戶部侍郎。諫議大夫負責為國家提出忠告,替國家出謀劃策;翰林學士負責掌管文書;戶部侍郎負責掌管民政。到保大二年的時候,他增加了一個責任叫作“翰林學士承旨”,就是專門替皇帝擬訂旨意。到保大四年的時候,他就官至中書侍郎同平章事,等同於宰相的地位。中主繼位以後,馮延巳青雲直上,可是他的官運並不順利,在他做宰相的第二年,就是保大五年,南唐發動了一次戰爭——伐閩之役,起初獲勝了,可閩的舊將邀請別的國家來幫助,所以雖然閩滅亡了,但南唐最後也失敗了。馮延巳的弟弟馮延魯參與了伐閩之役,也因此獲罪,馮延巳也被罷免了宰相。罷相以後,他先是為太子太傅,然後外調“出為撫州”,撫州有一支南唐的軍隊叫作昭武軍,馮延巳就被派去做昭武軍撫州節度使。

晏殊“得其俊”,歐陽修“得其深”

  馮延巳失去了宰相的地位,對於他個人的人生,當然是件不幸的事情,可是,站在中國詞學發展的角度看,這一不幸對詞學有很大影響。撫州在江西,北宋初期兩個最重要的作者晏殊和歐陽修都是江西人,晏殊是江西臨川人,歐陽修是江西廬陵人。從中國詞學的發展上看,北宋初年的詞風承自南唐,而馮延巳曾經在撫州做過三年的節度使,所以晏殊和歐陽修主要繼承的詞風並不是南唐的後主,而是南唐的馮延巳。這既是地理上的原因,還因為李后主的詞比較偏於天才的成就,而不是修養上的成就,不是一般人能夠學習模仿的。

  在文學發展史上,風格總是互相繼承、互相影響的,可是有一些特殊的天才不是一般人所能繼承、所能受到影響的,比如陶淵明、李太白、李后主。所以晏殊、歐陽修等北宋初期的作者繼承馮延巳的比較多,後來人説晏殊“得其俊”,歐陽修“得其深”,就是説馮延巳詞的風格有兩方面,有俊的一面,他的詞有時寫得非常俊朗、飄逸、明媚,還有另外一面,王國維《人間詞話》除了讚美他“和淚試嚴粧”風格,還提到“‘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余謂韋蘇州之‘流螢度高閣’、孟襄陽之‘疏雨滴梧桐’不能過也”。“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在很高的樹上,喜鵲正在做巢,“銜巢”者是銜草來做巢,西沉的月光照在秋天寒冷的草地上。這兩句詞沒有表現悲哀、熱烈或執著的感情,所寫的是一種很高遠、很疏朗的景物,而不是萬紫千紅的秾麗。韋蘇州就是唐朝詩人韋應物,曾寫過“流螢度高閣”,在一個高的小樓裏看到螢火蟲飛動的樣子。孟襄陽是孟浩然,他曾經寫過“疏雨滴梧桐”,在秋天的晚上,你聽到稀疏的雨點打在那秋天的、枯幹的梧桐葉上的聲音。這些景物都有一種高遠疏朗的感覺。王國維説馮延巳“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所寫的高遠疏朗的感覺,即便是唐朝韋應物、孟浩然都不能超過他。

  可見馮延巳在寫情的一面有“和淚試嚴粧”的悲哀、熱烈、執著的感情,在寫景的一面有高遠而疏朗的表現。而北宋兩個很重要的作者,晏殊繼承了他俊朗的一面,歐陽修繼承了他感情熱烈執著的一面。馮延巳被罷免了宰相,被派到撫州做節度使,這對他個人的生活是挫折和不幸,可是從詞的發展上,他卻影響了北宋兩個很重要的詞人。所以一個人的一生,遭遇是幸還是不幸,以個人來説、以整個時代來説、以你對後世的影響來説,都很難預先下定論的。

  伐閩之役失敗後,馮延巳出任撫州,保大八年時,因為繼母去世,所以有一段時期他曾“丁憂家居”。保大十年,他又被任命為宰相,可是很不幸,他每做一次宰相就發生一次戰爭,而且都是先勝後敗。保大十年的伐楚之役,楚是完全滅亡了,可是楚的部將劉言叛變,最後所得到的楚的地方又都失去了,所以他再次被罷免了宰相。這次罷相的時間不長,第二年又起用為宰相了,這次一直做到保大十五年。

  因為南唐經過兩次很大的戰爭和失敗,國勢衰微,北方一個重要的國家周,歷史上稱作後周,開始侵略南唐。保大十五年,後周興師大舉入侵南唐,南唐“奉周正朔”,雖然國家沒有滅亡,但作為屬國臣服於周。“正”是正月,“朔”是初一,中國古代每個皇帝都有年號,每個朝代也都有年號,“奉正朔”就是尊奉曆法,中國之所以把“奉正朔”看得很重要,是因為從夏、商、周起,他們的曆法就是不同的。一年有十二個月,中國古代用“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個字記十二個月,夏是以寅月為正月,商是以醜月為正月,周是以子月為正月,所以三代的曆法是不同的。那時南唐幾乎完全失去獨立自主的地位,已經取消自己的年號,用別的國家的年號,所以在保大十五年以後,就開始用後周的年號“顯德”,再往後的第三年,後周被趙匡胤篡奪,宋太祖即位。

  保大十五年時,馮延巳五十五歲,他親眼看見南唐放棄了自己的年號,尊奉別人的正朔,三年後馮延巳去世,享年五十八歲。他的一生經歷幾次起伏,親眼看到一個國家的敗亡,歷史上説他“有辭學”“多伎藝”“辯説縱橫,如傾懸河暴雨”“負其才略”,他想要擴展自己的才幹和謀略,想要有所為,可每一次都失敗了,所以他平生經歷了很多挫折。不但如此,因為他“負其才略”,他固執、執著、自以為是,在朝廷上得罪了不少的人,政治上的主張有很多人反對,當時韓熙載、徐鉉、徐鍇等人都反對馮延巳。而馮延巳一派的人,後來很多人都遭到貶官,經過了很多挫折和失敗,有很多人都死亡了,而另外一派的人,韓熙載、徐鉉、徐鍇這些人壽命都很長,南唐李后主投降趙匡胤時,徐鉉、徐楷還仕宋,在宋朝做官。

  歷史上凡是有黨爭的時候,他們的記事、他們的談話一定有意氣用事的地方,所以後來歷史上的記載有很多對馮延巳的詆毀、攻擊。夏承燾所編《馮正中年譜》裏,就曾經替馮延巳辯護,説後來史料所記載的多半是“朋黨攻訐之辭”,所以“應存疑”,不能完全相信。但天下有很多人,作為詩人、詞人是可以的,可作為宰相真正當政,未必是很好的人才。李太白總認為是唐玄宗不能真正重用他,就辭官離去,可試想李白“鬥酒詩百篇”,他作詩是可以的,可若做宰相,真的負擔起國家政治、軍事上的任務,以他的放縱任性,未必真正能夠成功。所以馮延巳作為一個詩人和詞人,有很好的作品留下來,對後來的詞的發展有很大的影響,可是作為宰相來説,他有任性、自負、固執的一面,這是不可否認的。

  脫離了當時的政治歷史背景,現在所看到的、所體會的、所接受到的影響是馮延巳詞裏所表現的感情上的意境。正如李太白儘管不是一個合格的官員,可他詩裏面表現的飛揚健舉的精神,千百年之後,都可以鼓舞和 啟發我們,這就是他們給我們的歷史、給我們的民族留下的寶貴遺産。所以根據當時的現實的歷史政治來評判一個人,是一個角度,脫離了那個批判的環境,從他感情的意境來體會一個人,看他對我們民族的影響,是另外的一個角度。看中國的詞,如果只從表面的意思來看,就只看到它狹窄的淺薄的浪漫的一面;要是從它的意境來看,才能夠看到它值得重視的地方。

  另外,中國詩人、詞人的感情意境是真的對後世有所影響的。蘇東坡的“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表現了他理想的高潔和光明磊落,不因為雲月的遮蔽損害自己的光明,這一感情和精神的意境是寶貴的。當時北宋政壇上,王安石推行變法,蘇東坡在政治上的見解是進步還是退步、是保守還是革新,那是另外一件事情,但他留下這樣的詩句,千百年之後還有影響。馮延巳在當時軍事政治上的成敗,是另外一件事,可他在詞裏面所留下的精神和感情的意境,千百年以後還是有值得重視的地方。

  清朝詞人劉熙載在《藝概》裏説,“馮延巳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晏殊跟歐陽修確實受了馮延巳的影響。馮延巳的詞集叫作《陽春集》,清朝詞人馮煦曾為詞集寫了一篇序文即《陽春集序》。馮延巳、馮煦都姓馮,中國人喜歡為自己找個有名的本家。馮煦開頭就説“吾家正中翁”,意思是我們家的那位老先生,尊稱馮延巳為“翁”,因為他認為馮延巳是他們家的祖先。又説“翁負其才略,不能有所匡救,危苦煩亂之中”,大意是説馮正中這位老先生自負才幹謀略,親眼目睹自己的國家走向滅亡,卻無法匡正、挽救,在國家形勢危急、衰亂的情況下,“鬱不自達者,一於詞發之”。“鬱”是深沉地隱藏在內心,他深沉地隱藏在內心的煩惱悲哀無法説明。人內心有許多深沉的感情,越是複雜的感情,越不容易説明。於是“一於詞發者”,“一”是完全,完全在詞裏表現出來了。

  馮延巳的詞裏面,把當時內心有關個人的、國家的、朝廷的種種憂愁煩惱都表現出來了,所以他的詞不像韋莊能用一個狹窄的、分明的事件來指明,而是寫他內心感情的意境,是他內心感情的體會。

 

責任編輯: 史夢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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