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似直而紆,似達而鬱”
談韋莊《菩薩蠻》五首(下)
插圖:何嘉悅
葉嘉瑩講授
陸有富整理 於家慧審校
《菩薩蠻》其三:情感的深厚與轉折
菩薩蠻
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
這是韋莊的第三首《菩薩蠻》。這首詞與第二首《菩薩蠻》相比,整體上是一個轉折。“人人盡説江南好”是別人都説江南好,不是作者自己承認江南好,是別人勸我留在江南,可我還是想要回到故鄉去。這首詞卻説“如今卻憶江南樂”,“如今”是對比當初,“卻”字是反而的意思,現在反而回想到當初未覺得江南的快樂。所以第二首説“未老莫還鄉”,一波三折表明我的心思意念還是在還鄉。可是現在我也沒能留在江南,辭別了“紅樓”(《菩薩蠻》其一),又辭別了“江南”(《菩薩蠻》其二),來到一個更遠的所在。這時候“如今卻憶江南樂”,這一句把第二首“人人盡説江南好”的那些“好”一筆打回。
中國詩歌敘述感情有一種習慣的方式。唐朝詩人賈島有一首《渡桑幹》(編者注:一作劉皂《旅次朔方》):“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更渡桑幹水,卻望并州是故鄉。”“桑幹”是一條河水的名字,近代的小説家丁玲寫過《太陽照在桑幹河上》。從這首詩可以體會到他有某種感情的轉折,與韋莊所寫的這兩首詞相近。“并州”在山西,他説,我離開了長安住在并州客舍之中,已經過了十個下霜的季節,“十霜”就是十年。寫中國詩看起來很難,又有平仄又要押韻,比如説“十年”,需要“年”字的韻、“年”的平聲。如果不能夠應“年”字的韻,而且要用仄聲的話,可以説“十載”“十秋”“十春”“十霜”,哪一個平仄對應就可以用哪個,這是一個做詩的訣竅。并州十年我的心晝夜不分地懷念故鄉、懷念長安。“歸心日夜憶咸陽”,唐朝所説的“咸陽”指長安附近,我本來懷念的是都城長安。“無端更渡桑幹水”,我渡過了桑幹水,到一個更遠的地方去了。“卻望并州是故鄉”,回頭一看,反而覺得并州也是我的故鄉了。人常常是這樣,走到更遠的地方,才覺得“并州”畢竟距離故鄉更近。
當年的韋莊從“紅樓”到了“江南”,在江南時他一心一意想要回到故鄉去,何況在“紅樓”之中還有個“綠窗人似花”在等待他。可是現在更遠了,覺得江南還是離故鄉更近的,所以是“如今卻憶江南樂”。而且,懷念江南,不僅是空間的距離增加了、遙遠了,還有時間的消逝,在江南的那一段年華永遠不會回來了,所以是“當時年少春衫薄”。
《論語》中記載有一段孔子與學生的談話,孔子的學生説游春的快樂是“暮春者,春服既成”。暮春三月草綠花開,天氣很溫暖,春天的衣服已經做好了。換上鮮明的顏色輕快的衣裳,這是一種非常欣喜快樂的心情。陶淵明的詩有“襲我春服,薄言東郊”,“襲”是穿上的意思,“薄言”是《詩經》裏常用的語助詞,如“薄言採之”。我穿上春天的衣服,到東邊的郊外游春。所以“春衫”“春服”給人的暗示是游春。李商隱的詩曾説“庾郎年最少,青草妒春袍”,晉朝時,有一個年輕貌美的男子姓庾,他穿着顏色鮮明的春袍,連芳草都會嫉妒他。所以“春服”“春袍”所暗示的不止游春,還有華年,是花開最盛、人生最美好、風采最美麗的時候。
“薄”字暗示了輕快的感覺,“春衫薄”三個字所提示的是美好的年華、賞心樂事的季節。“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作為一個少年容貌很美麗是好,可作為男子來説一定要有點英雄氣概才更好,所以蘇東坡描寫周公瑾年少時是“雄姿英發”,不止容貌美麗,還要“雄姿英發”,要騎馬。“騎馬”也有暗示,白居易曾説,“妾弄青梅憑短墻,君騎白馬傍垂楊。墻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
對中國詩要有更細膩更精微的體會,要有一串傳統的聯想,就知道為什麼説“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了。年輕的男孩子騎着一匹白馬,就停在垂楊樹邊,垂楊的柔軟與白馬的風發共同構成了這一畫面。女孩子正靠在一個短墻邊,折樹上的青梅。女孩子在墻頭,男孩子在馬上,兩人遠遠隔墻打了一個照面,就為君而“腸斷”了,這是寫少年少女的一見鍾情。
白居易所寫的是一個少年男子“傍垂楊”,但韋莊説的是“倚斜橋”。雖然一個是“垂楊”,一個是“斜橋”,可是它所暗示的那種姿態是相似的,是“垂楊”的溫柔裊娜,“斜橋”的浪漫多姿。這個“斜”是一種不很方正、不很嚴正的姿態,暗示了一種風流浪漫的情調,“騎馬倚斜橋”跟“垂楊”的作用是一樣的。白居易只説有一個“折青梅”的女孩子對騎白馬的少年郎鍾情,而韋莊卻説滿樓穿着紅袖的女孩子都向他招手,這裡的“滿樓”極言其盛多,就是他當時所得到的賞愛眾多的樣子。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屈曲”是一種環紐,屏風或兩扇門中間結合的地方有一個環,是可以折疊彎曲轉動的。翡翠的屏風上面裝的是黃金的屈曲。這個年輕人,就是“當時年少春衫薄”的韋莊,他喝醉了,“醉入花叢宿”。這“花叢”有兩重意思,一個是現實的,指鮮花;一個是指如花之人,像花一樣美麗的滿樓“紅袖”。寫得都很風流浪漫,可韋莊的意思其實不在於此,他最重要的意思在最後兩句“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
韋莊的詞不能只看表層敘述口吻風流、浪漫、真率的一面,一定要看他情感的深厚和轉折的一面。“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寫得非常悲哀。上一首寫“人人盡説江南好”,但是“未老莫還鄉”,我還是要還鄉的,只是因為“還鄉須斷腸”暫時擱置。我是現在回憶江南,才覺得當時是“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這都是現在回憶才覺得可樂的事情,當時未覺其樂。
對於韋莊的詞,一定要從他幾個曲折的反面來體會,才能真的懂他。他拼命寫江南的快樂,其實是説當時我沒有覺得這是快樂的,就算是“醉入花叢宿”,我心心念念的是終老必要還鄉。可是到現在,一切都失去了,離江南更遠了,離我的年少華年也更遠了。“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白頭”意味着老了、可以回去了,可如果我現在再見花枝、再有紅袖的相招,我滿頭白髮到終老都立誓不再回去。在這決絕之言中一定要體會他的沉悲深痛,一個人從前説“未老莫還鄉”,心心念念要回到故鄉,為什麼到現在他卻説“白頭誓不歸”?因為他在江南的時候中原雖然亂,可是朝廷未亡。
可是現在朝廷已經滅亡了,他離開了江南,晚年留在四川,已經沒有地方可以回,所以他説現在如果再遇見“花枝”——“花枝”代表賞愛之人,也有別人對他的賞愛——就再不回去了。如果按照舊的注解,是前蜀的王建用韋莊作宰相,讓他立定開國的制度。不能説這個人對他不是賞愛,不是“紅袖相招”。所以,韋莊真的再也不回去了嗎?接着看第四首《菩薩蠻》。
《菩薩蠻》其四:真率的話語,曲折的深意
菩薩蠻
勸君今夜須沉醉,尊前莫話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須愁春漏短,莫訴金盃滿。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
韋莊的詞在真率的話語中包含很多曲折的深意。“勸君今夜須沉醉,尊前莫話明朝事。”“勸”字之中有種非常殷勤的感情,不僅是“勸君今夜須沉醉”,而且是“尊前莫話明朝事”,在這沉醉中間有多少悲哀。“尊”是裝酒的酒樽,今晚有酒那就喝到沉醉,不要説明天的事情。明天是一種希望,這個希望已經幻滅了,所以今宵有酒今宵醉,可見他的悲哀,可見他的希望幻滅。他在沉醉之中、享樂之中,表面寫沉醉,暗中表現的卻是悲哀。而“尊前莫話明朝事”又用了一個“莫”字,把自己的感情勉強壓抑和否定下去。你千萬不要説明天的事情,因為希望沒有了。
“珍重主人心”,主人相對的是客人,韋莊在這裡是一個客子。這裡不是我的故國、不是我的故鄉,可是我既然已經無家可歸了,故國故鄉都已淪亡,既然有這個主人對我好,我就珍重愛惜主人對我的一片心意。然後是“酒深情亦深”,他今天斟滿了酒勸我沉醉,酒深就代表主人的感情也是這麼深的,可以説這個主人真的是賞愛他的。李白曾説:“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蘭陵”是出産美酒的地方,酒散發出來的是花的香氣,寫酒的好,酒味的香。不但酒好,裝酒的玉碗是琥珀的光彩。“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但”是只要,只要主人能夠用這樣的情意來使客人沉醉,我就忘記這個地方不是我的故鄉。所以“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就是現在的主人這樣深情地挽留我。
有的詩人是偏重於有節制的,不是完全直接表現。比較起來,杜甫的感情雖然有時節制,可一般是以深摯取勝、以深厚沉重見長。所以杜甫寫詩,總是“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非常直接、誠摯地説出來。陶淵明是中國最節制、最反省、最有思想性的一個詩人,所以他的詩最喜歡用“且”字這種情調、味道,是説我想要這樣做,但我沒有辦法,就只好姑且、聊且這樣做了,是在節制反省之後退一步的感情。杜甫曾寫“一片花飛減卻春”,這是他要追求極端的、完滿的,但沒有得到。只要有一片花飛落了,春天的春光就不完美了。
杜甫還寫道:“竹葉於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竹葉”是酒,古人常賞花飲酒。我既然沒有酒喝,那麼連你的花也都不要開了。陶淵明不同,“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這首詩寫的是他歸隱到田園後,有人勸他去做官,他説做官的事情我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會做,可是我現在不願意做。
陶淵明寫:“紆轡誠可學,違己詎非迷。”“轡”是韁繩,“紆”是轉彎。我現在走的是這條路,你們讓我走另一個方向、另一條路,把韁繩拐一個彎,那也不是不可以學的,“紆轡誠可學”。你今天叫我改變一個方向去做人,我也不是不會,可是“違己”,違背了我自己的感情和心願、理想和志意。凡是一個人做事情,不管得到了多大的好處,如果為了眼前的利益而違背了自己的理想和心意,出賣了自己的人格,那豈不是人生最大的困惑和迷失?所以“紆轡誠可學,違己詎非迷”。這裡是陶淵明的節制和反省,你和我走的是不同的道路,雖然道路不同,可是並不因為你跟我不同就把你否定了,所以是“且共歡此飲”,我們就姑且、聊且歡歡喜喜地在這裡共同飲酒。“吾駕不可回”,“回”也是曲折,我所駕的車是不可以改變方向的。所以這個“且”字是退一步,不是最完整、最美好的,但這一步我可以做到。
現在韋莊也説“遇酒且呵呵”,此前他是“未老莫還鄉”,心心念念在故鄉,沒有回到故鄉去就永遠不會得到真的歡喜快樂。可是今天既然主人那麼情深、春夜那麼美好,就“遇酒且呵呵”,暫時發出呵呵的笑聲,這是他強為歡笑的、曲折的感情。韋莊就是用空洞的笑聲把感情表達出來,所以是“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人生是這樣短暫,“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你要把一切的完滿求到才快樂,那要等到哪一天才有真正的完滿和快樂呢?退一步想,今天有這麼好的酒、這麼好的主人、這麼好的春夜,為什麼不享受今天的晚上?畢竟“人生能幾何”。
韋莊從紅樓別夜的離別千回百轉地寫到今天的強為歡笑,就甘心於眼前的主人、眼前的酒杯、眼前的歡笑了嗎?韋莊寫了第五首《菩薩蠻》。
《菩薩蠻》其五:相思懷念與比興寄託
菩薩蠻
洛陽城裏春光好,洛陽才子他鄉老。柳暗魏王堤,此時心轉迷。
桃花春水淥,水上鴛鴦浴。凝恨對殘暉,憶君君不知。
韋莊的詞之轉折,在詞中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到,從“江南好”到“江南樂”的重復,從上一首兩個“須”字、兩個“莫”字的重復,以及這首詞中“洛陽城裏春光好,洛陽才子他鄉老”兩個“洛陽”的重復。
“洛陽城裏春光好”,我怎麼能夠忘記我所居住的洛陽。韋莊的《秦婦吟》中有:“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陽城外花如雪。”“中和”是唐朝皇帝的年號,“癸卯”是年份。洛陽城外花盛開,像滿樹都蓋上了白雪。洛陽是以花出名的,尤其是牡丹花。韋莊説“洛陽城裏春光好”,我到現在也不能忘懷我的故國、我當年所居住的洛陽。
可是“洛陽才子他鄉老”,當年在洛陽那個有才學的年輕人卻在他鄉老去。韋莊當年寫《秦婦吟》,時人稱他為“秦婦吟秀才”,所以“才子”可能是韋莊自詡,並不是另外一個洛陽才子。“柳暗魏王堤”,白居易曾寫詩:“花寒懶發鳥慵啼,信馬閒行到日西。何處未春先有思,柳條無力魏王堤。”“魏王堤”是在洛陽城裏柳樹最多的一條堤岸,“無力”是嬌柔的感覺,春天還沒有完全來,就“先有思”,已經引起我們的感情了。詩人應該有很敏銳的感覺,如果等到柳條都變綠了、長了很多葉子,才知道是春天,那感覺就太遲鈍了。你要在柳條顏色還沒有改變,葉子還沒有長出來的時候,就看到它從冬天的堅硬,到現在顯得柔軟了,這是柳條給人的第一感覺。
現在韋莊懷念洛陽的春天,是“柳暗魏王堤”。“暗”是寫柳蔭的濃密。辛棄疾有一句詞,説“煙柳暗南浦”,在那煙靄之中,迷蒙的柳樹,在南浦的水邊上顯得暗的樣子,所以“暗”是指濃密的柳蔭。而在韋莊這首詞裏,柳條是他回憶中洛陽的柳條,不是寫真實的眼前的景物,所以“暗”還有另外一種提示,就是一種迷蒙的感覺,是回憶之中濃密柳色的遙惘的感覺。所以是“此時心轉迷”,“迷”是一種迷惘的感情,是若有所思、不知何從的感覺。
韋莊的詞富於層次和轉折,從這五首《菩薩蠻》的章法結構來看,“紅樓別夜”應該是在洛陽,然後他離開了“紅樓別夜”到江南,這是第一層轉折;後來離開了江南,又回憶江南,這是第二層轉折;他寫現在要“珍重主人心”,不要再懷念了,這是第三層轉折。如今又一下返回去,開始回憶故鄉。“洛陽城裏春光好”是從前,“洛陽才子他鄉老”是現在,我記憶中的是“柳暗魏王堤”,我現在是“此時心轉迷”,短短的四句詞,一揚一抑,一個當年一個現在。
“桃花春水淥,水上鴛鴦浴”,也是現在。很多人對於韋莊敘述的層次不了解,以為“桃花春水淥”與前面寫的“春光”是一樣的。“春光”是過去洛陽的春光,“桃花春水淥”是現在眼前的春光,完全不同。“淥”不只是表明顏色的綠,也是水的澄清。哪的“桃花春水淥”?韋莊晚年在蜀,其實從這首詞的景物描寫,也知道是寫四川。四川很美麗,李白的詩説“岸夾桃花錦浪生”。“夾”是兩邊,水的兩岸種的是一片桃花林,春天的波浪也很美麗,像錦一樣。杜甫寫四川的水是“春流泯泯清”,“泯泯”是水清的樣子。所以“桃花春水淥”,有桃花、有純清的春水,這是四川當地的風光。
“水上鴛鴦浴”,還有鴛鴦在水裏游泳。杜甫在四川寫“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四川春天來的時候,泥土、冰雪開始融化,燕子也開始飛了,在水邊的沙灘上、在溫暖的日光下,一對對的鴛鴦休息生養。所以,杜甫的詩可以證明四川有桃花、有春水、有鴛鴦,韋莊是五代的詞人,他們的時代相隔不久。所以韋莊説“桃花春水淥,水上鴛鴦浴”,這裡也有春天,可是我所懷想的是洛陽的春天。而“鴛鴦”兩個字更有一層意思,鴛鴦是成對的,襯出他現在的孤單,在孤單之中是對他所愛的人的懷思,就是“紅樓別夜”的那個人。
“凝恨對殘暉”,“凝”是凝聚的意思,我滿心聚結的這麼多的恨,面對西斜落日的余暉。太陽西斜給人一種美好光陰不久長的感覺,是很淒涼的一種感覺,所以他説“凝恨對殘暉”。版本不同,有的版本是“凝恨對斜暉”。“憶君君不知”,此前“遇酒且呵呵”,是説我現在留在這裡是及時行樂、強為歡笑,但是我何嘗忘記當初的約言和盟誓。我們縱然凝聚着滿心的恨、面對着落日的余暉,但我何嘗忘記你,我每時每刻都在懷念你,可是我不能回去,要怎麼證明我對你的懷念呢?既然沒有回去,那一切的懷念都是空口白話。《論語》裏,孔子説“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這兩句詩,是“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唐棣”是植物的名字,“華”就是花;“偏其反而”,《詩經》常常用語助詞,“其”“而”字都是語助詞,“反”就是在風裏搖動。唐棣的花很美麗,在風裏搖動,我看到這個花就想起你了,“豈不爾思”就是“豈不思爾”,把“爾”字放在前面以加重語氣,我難道不懷念你嗎?“室是遠而”,你住的那個房子太遠了。“而”字還是語助詞,他説我不是不懷念你,我沒有去看你是因為太遠。孔子批評他:“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説他根本不思念,如果思念,千山萬水也去了。所以一個人如果只説我很懷念,可是沒有事實的證明,懷念就是空話。而今天我既然沒有辦法回到故鄉去,就只能“凝恨對殘暉”。我不是忘記了你,我不是不懷念你,只是我沒有辦法證明,你無法知道我對你的懷念,所以是“憶君君不知”。
“紅樓別夜堪惆悵”“美人和淚辭”“綠窗人似花”的那個人,一直在等他回去,表面上韋莊這五首詞只是寫男女之情的相思懷念。我們把這五首詞看作是寫漂泊輾轉一生後,對他最愛的女子仍不能忘懷,當然是可以的。可是,詩詞也可能有另外的暗示的含義,而且古代常常用男女的感情比喻君臣。所以“憶君君不知”這兩句就更增加了比興寄託的感覺。一是因為“君”字,古人説“你”是“君”,説國君、君主也是“君”。不管是“凝恨對殘暉”還是“斜暉”,“暉”是日光,太陽也代表君主,而“斜暉”和“殘暉”就是代表君主和國家的衰亡破滅。《古詩十九首》有:“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雲蔽白日,游子不顧返。”浮雲把天上的白日遮蔽了,有注解説白日比喻的是君主。宋朝詞人辛棄疾的《摸魚兒》:“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他説你不要去靠在那個最高、最危險的欄杆旁邊,靠着那個欄杆,你就會看得很遠,看到斜陽、落日,在煙靄迷蒙的柳樹後面,正在沉落,這也正是使人斷腸的時候。辛棄疾所慨嘆的是在金人強大力量的侵略壓榨之下南宋的國勢。以此類推,韋莊的“凝恨對殘暉,憶君君不知”除表面一層男女之情外,也非常可能有寄託。
從溫庭筠、韋莊二家詞看詞的演進
思帝鄉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韋莊的《思帝鄉》是一首小詞。這麼短,這麼直接真率,卻把感情的深厚和曲折都表現出來了。“春日游,杏花吹滿頭”是春日出去游春,杏花的花瓣飛下來,女孩子滿頭都是杏花。表現同樣的感情,溫庭筠採用的方式就不同於韋莊。溫庭筠是用形象表現一個女子的美好、熱烈,他用的是“手裏金鸚鵡,胸前繡鳳凰”。韋莊則完全是白描,“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這個女子的美麗、感情的熱烈,就在大自然的景物中寫出來。韋莊另一首詞《浣溪沙》,“柳球斜裊間花鈿,卷簾直出畫堂前”,柳絮在她頭上的花鈿旁邊。韋莊常與大自然最樸素的景色打成一片,所以他詞中的形象跟溫庭筠不同,可是他們的感情很貼近。溫庭筠的“手裏金鸚鵡,胸前繡鳳凰。偷眼暗形相。不如從嫁與,作鴛鴦”,説的是一個女子看到自己喜歡的人,要嫁給他。韋莊寫的也是女孩子看到一個人想要嫁給他,同樣的感情,可是他們用的形象不同。“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春天的時候,大家都出來游春了,“陌”是田野之間的小路,在“陌”之上最風流的、最多情的、最美麗的是哪一家的年輕人?韋莊比溫庭筠更堅決:“妾擬將身嫁與。”如果我找到這樣一個可以傾心的對象,就以身相許,把全部都奉獻出去。韋莊寫得非常深切的是“一生休”,這一生一世就終了於此。不僅如此,他還説“縱被無情棄,不能羞”,就是將來有一天你把我拋棄了,我也絕不後悔。溫庭筠所寫的就是“偷眼暗形相,不如從嫁與,作鴛鴦”,有要奉獻出去的念頭,不如韋莊寫得決絕。而他們表面上寫的都是男女之情,可事實上,如果把這個感情提升一個境界,就不只是男女之間的感情,而是你可以終身奉獻的感情,是可以獻身給學問、事業……獻身給任何東西時都應該有堅決的意志。這是韋莊詞的一個特色。
詞在晚唐五代的時候,本來是在歌筵酒席之間歌唱的樂曲,而歌唱的人大概都是年輕美麗的女子,所以那個時候歌唱的樂曲裏所寫的內容、情意大概都是相思離別、男女之間的感情,而且在表現方面都是沒有個性的。溫庭筠就是如此,他缺乏明顯的個性。韋莊詞的特色是勁直真切,因為他是主觀的、有個性的,他的感情表現得非常鮮明、直率。所以這就從缺乏個性的歌筵酒席間歌唱的樂曲,變成個人抒情的一種詩篇。
“詞”的意思就是歌詞,沒有把它與詩的地位等同。《毛詩序》裏面説:“詩者,志之所之也。”詩是內心的“志”,是感情和思想“所之”,“之”是往、趨向的意思,詩表現“志之所之”,就是寫內心感情、思想的趨向。《毛詩序》還説過詩“言志”,詩主要表現內心的趨向。在晚唐五代的時候,新興的詞是在歌筵酒席間歌唱的,所以詞的性質在最初與詩“言志”的性質是有分別的。溫庭筠寫詞的時候還比較偏重歌曲的形式,主觀的性質、個人的感情都沒有明顯表現。可一個作者他總是有自己的感情和感受,而韋莊寫詞的時候,他把個人的感情注入其中,利用流行歌曲的新的形式來表現,於是詞就變成個人抒情的詩篇了。從溫庭筠到韋莊,這是詞的演進的第一個階段。
溫庭筠的詞裏所寫的主人公大都是女子,主要寫女子對男子的懷念。韋莊《菩薩蠻》五首詞中的“我”是男子。韋莊很多重要的詞都是用男子的口吻、用自己的口吻主觀敘寫的。並不是説韋莊所有的詞都是用男子的口吻,《思帝鄉》(春日游)用的就是女子的口吻。但除了這首詞以外,《菩薩蠻》五首都是男子的口吻。還有“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語多時,依舊桃花面”,我夢見你和我談了很久的話,夢見你與從前一樣美麗,依舊有像桃花一樣美麗的容顏,這是男子夢見女子。不但如此,還有韋莊另外幾首很有名的小詞,可以證明他的主觀,如《荷葉杯》二首。
荷葉杯
絕代佳人難得,傾國,花下見無期。一雙愁黛遠山眉,不忍更思惟。
閒掩翠屏金鳳,殘夢,羅幕畫堂空。碧天無路信難通,惆悵舊房櫳。
上半闋是男子的口吻。有一個絕代佳人,讓人願意為她傾國傾城。可是這個女子離開我了,我們以前常常在花下見面,現在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再見到她了,所以是“花下見無期”。而我不能忘記這個美麗的女孩子,她是“一雙愁黛遠山眉”。“山”是山眉,“黛”是黑色的,她有一雙帶着憂愁感情的、黑色的、像遠山一樣彎曲的眉毛,指佳人的美貌。“不忍更思惟”,我真的不忍心再想了,因為我真是覺得很悲哀。
荷葉杯
記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識謝娘時。水堂西面畫簾垂,攜手暗相期。
惆悵曉鶯殘月,相別,從此隔音塵。如今俱是異鄉人,相見更無因。
“記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識謝娘時。”我記得那一年我與這個美麗的女子第一次見面是在深夜、在花下,就是“花下見無期”的“花下”。唐朝的時候有一個有名的女子叫謝秋娘,很美麗又很會唱歌,所以後來常常把很會唱歌的美麗的女子都稱作“謝娘”。“水堂西面畫簾垂”,我們見面的地方在有水環繞的溪邊,有很美麗的、畫着花的簾子垂下來。“攜手暗相期”,我曾經握住她的手,“期”是約會的意思,“暗相期”,我們就私自訂下了約會。
韋莊所寫的這些詞有時間、有地點、有人物,寫得非常真切,這是詞的演進,從沒有個性的歌筵酒席間的流行歌曲,變成了個人的詩篇。當然《菩薩蠻》這五首詞,可能有他生平的感慨,《荷葉杯》這兩首小詞不一定有什麼深刻的感慨,但那是他真切的、個人的感情世界,是他個人抒情的詩篇,這是詞的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