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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華每日電訊10版

深情曲處偏能直,解會斯言賞最真

韋莊其人及溫韋詞風之差異

2024-05-17 15:32:11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10版

插圖:何嘉悅

  葉嘉瑩講授

    陸有富整理 於家慧審校

韋莊生平

  韋莊,字端己,京兆杜陵人。中國人的名和字常常有配合的關係,他的名是莊,即端莊的意思,所以他的字是“端己”。京兆杜陵在現在的陜西西安,韋莊的祖籍是京兆杜陵,但他少年時並非生活在長安。他們全家曾經從長安遷移到陜西的下邽,他在下邽生活過很久。下邽是白居易的故鄉,所以韋莊的詩也受白居易的影響。

  唐僖宗廣明元年(880年),45歲的韋莊應舉入長安。中晚唐以來,朝廷內憂外患,百姓的生活非常困苦。當時發生了很多次起義,黃巢起義是規模最大的一次。“黃巢兵至,莊陷重圍,又為病困”,韋莊困在長安,他的《浣花集》中很多詩就是在戰亂之中寫下的。

  黃巢起義後,中和三年(883年)三月,韋莊從長安到了洛陽,在洛陽寫了一首很有名的七言古詩。中國韻文的體裁,有古體詩和近體詩之別,唐朝所説的古代的詩,跟當時流行的近代的詩體式不同。近代的體式指的是律詩和絕句,律詩只有八句,絕句只有四句;律詩裏面有平仄,還有對偶。可古體詩是不限句數,也沒有平仄。八句、四句的小詩是寫偶然之間的觸發和感動,七言古詩這麼長的句子與詩篇,適合長篇敘事詩。

  經過變亂後,韋莊寫了一首長詩,叫《秦婦吟》。“秦”本來指秦朝,首都在長安附近的咸陽,所以唐朝習慣把長安稱作“秦”。“秦婦”是長安城的女子。長安城在黃巢起義時被佔領了,這首長篇敘事詩寫的就是長安城中的一個婦女在戰亂中的遭遇,是藉&一個婦人的生平反映當時的戰亂。“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戰亂之中,皇帝府庫藏的最好的錦繡,都燒成了灰土。古代把皇帝比作天子,天子所在的首都的街道叫做“天街”。達官貴人的屍骨佈滿了首都的街道,被叛亂的兵馬踐踏。這是寫當時戰亂的慘烈。等到戰亂平息後,“爾後公卿亦多垂訝”,當時的公卿對韋莊敢於大膽地反映慘烈的情況感到驚訝。於是“莊乃諱之”,韋莊就對這件事很避諱,不願意提起他寫過這首詩。因為這首詩反映了當時朝廷被起義軍隊打敗、長安失守時的慘烈,所以後來的天子公卿大臣就不願意韋莊提起這件事情。近代歷史學家陳寅恪先生曾經寫過一篇考證韋莊《秦婦吟》的文章,他認為後來韋莊之所以不願意流傳《秦婦吟》,與裏邊當時帶兵的將軍有關。

  但這首長詩當時很出名,讓韋莊聲名遠播,“時人號‘《秦婦吟》秀才’”。按照中國古代的習慣,沒有通過進士考試,沒有一個正式的仕宦身份,都稱做秀才。當時的人就把韋莊叫做“《秦婦吟》秀才”。

  當時北方經受戰亂,韋莊從長安逃到洛陽,又“攜家至越”,帶着家人到了浙江,而“弟妹散居各郡”,家人離散。他45歲在長安應考,48歲在洛陽,到江南時已經超過50歲了。他在江南游歷了很多地方,在金陵、蘇州、揚州、浙西、湖北、湖南、江西、安徽,皆有題咏,見於他的詩集《浣花集》。

  昭宗景福二年(893年),58歲的韋莊回到長安。“次年”,到第二年,“第進士”,他才考中了進士。“第”的意思是及第,&&等次。考中進士後,“授職為校書郎”,官職是校書郎。乾寧四年(897年),“兩川宣諭和協使”,唐朝時四川分為川東和川西兩部分,所以叫“兩川”。唐朝從長安派去地方的軍政長官叫節度使、宣撫使等,“宣諭和協使”是官名。當時一個叫李詢的人被派到四川去做兩川宣諭和協使,“辟為判官”,“辟”即聘請。韋莊考中進士以後,本來在朝中做校書郎,後來李詢聘請他到四川去,在“使府”,就是地方軍政長官辦公處,做掌書記,這是相當於秘書的工作,此時韋莊已經66歲了。

  後來,“尋以起居舍人召,建表留之”,“尋”是不久以後,“召”是皇帝的徵召,“起居舍人”是官職。不久以後,朝廷叫他回去做“起居舍人”。“建表留之”,“建”全名王建,是四川節度使。李詢是宣諭和協使。雖然都叫使,可身份和職權不一樣。“宣諭和協使”是為加強中央與地方的&&,由朝廷派出使者到地方去臨時加強聯絡的官職。而四川真正的軍政長官是節度使王建。王建很欣賞韋莊的才幹,所以當朝廷要把韋莊叫回去的時候,“建表留之”。臣子寫給皇帝的奏書叫做“表”。王建上表給皇帝,想要挽留韋莊。

  韋莊就留在四川了。兩年以後,“於浣花溪尋得杜工部草堂遺址”,他在一條叫浣花溪的水邊上,找到杜甫草堂的遺址,“雖蕪沒已久,而砥柱猶存”,遺址已經長滿了野草,荒蕪埋沒很久了。“砥柱猶存”,“砥”是柱子底下的礎石,古人要立一個柱子,下面要有一個大的石頭,才能把柱子立在上邊。“砥柱猶存”,這個上面的柱子和下面的礎石,還有些留存下來。“因命弟靄,芟夷結茅為一室”,“芟”是用刀削砍的意思,“夷”是削平,於是就吩咐他的弟弟韋靄,砍除長的野草。“結”是集結,“茅”是茅草,古人把茅草編織在一起蓋茅屋。“遂定居焉”,韋莊就定居在這個杜甫住過的地方了。三年以後,“靄為編次歷年所作詩”,韋靄編輯、排列、整理了韋莊的作品,“題曰《浣花集》”。

  哀帝天祐四年(907年),朱溫篡位,唐朝滅亡。五代十國就是各地軍閥割據稱帝後形成的。四川節度使王建也稱帝,新立的小王國裏,軍政制度“多出莊手”,多半是韋莊親手制定。可見王建對於韋莊非常欣賞。“拜左散騎常侍”,“拜”是封,就封韋莊做左散騎常侍,“判中書門下事”,“判”是管理,中書和門下是當時的官府名稱,韋莊同時掌管中書省和門下省。後來官至吏部侍郎兼平章事,“平章事”相當於宰相,總理國家政事。

  《花間集》以官職稱呼作者,溫庭筠為“溫助教”,韋莊為“韋相”,因溫庭筠曾經做過國子監的助教,韋莊做過宰相。韋莊是前蜀的開國宰相,“蜀高祖武成三年”在成都的花林坊去世,謚號“文靖”。謚號代表一生的成就,是按照平生、品性、行為和功業定的稱呼。“文”是文采方面的成就,“靖”是安定,是説他可以為國家創立安定的開國政治制度。《花間集》收入47首韋詞,《金奩集》收入48首,《全唐詩》附詞收入52首,近代學者劉毓盤編輯《浣花詞》一卷,共55首。韋莊的詞大概有55首。

韋莊用詞清麗直率

  在講韋莊作品之前,先比較韋莊和溫庭筠作品的不同。王國維《人間詞話》和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曾經批評晚唐五代的幾位詞人,《介存齋論詞雜著》評飛卿是“嚴粧也”,“端己”是“淡粧也”,李后主是“則粗服亂頭矣”,這三句代表三位詞人不同的特色。溫飛卿是“嚴粧”,他詞裏面所用的形象和名物都是非常秾麗的,而且他經常把形象和名物秾麗地堆砌在一起,甚至整句沒有動詞。

  與溫庭筠不同,韋莊用詞清麗直率,不用秾麗的名物堆砌,所以是“淡粧也”。且韋莊的詞多半喜歡直接、主觀地敘述,比如他的兩首《女冠子》。“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別君時。”這裡有一個漂亮字麼?什麼都沒有!平平淡淡地只是告訴你一個日期,“四月十七”。韋詞清麗直率、清簡勁直,沒有很多雕琢和修飾,卻非常有力量。它的好處不在形象,這是和溫庭筠的最大不同。溫庭筠的特色是從形象名物喚起很多聯想,韋莊不用這些漂亮的形象和名物來觸發你,而是用勁直有力的敘述來打動你,這是韋詞最大的成就和特色。

  杜甫曾經寫過一首很有名的詩《北征》。北征就是向北方遠行。“皇帝二載秋”,杜甫所説的是唐玄宗的兒子唐肅宗,是唐肅宗至德二載(757年)的秋天。“閏八月初吉”,中國人要取一個吉祥意頭,希望這一個月都順利,所以開始的第一天叫“初吉”。“皇帝二載秋,閏八月初吉”寫的就是年月日,其他什麼都沒有説。什麼緣故?寫月日很重要。每天都有月日,但總有讓你終生不忘的日子,那是你一生之中最可紀念的日子。所以韋莊説“四月十七”這個日子我終生不會忘記,因為“正是去年今日,別君時”。這裡沒有朦朧隨意,月日説得清楚明白,還有“正是”,絲毫不加懷疑,是“去年”,是“今日”,為什麼我記得這麼確實?因為那一天,我跟你分離。

“寫景宜顯,寫情宜隱”辨析

  與溫庭筠不同,韋莊寫情是顯而非隱。朱光潛曾説:“寫景宜顯,寫情宜隱。”“寫景宜顯”,寫景物要明顯,要如在目前。如王維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一片廣遠的大漠,一縷炊煙慢慢上升,所以是“孤煙”。而這孤煙上升的形像是“直”的。那滾滾東逝的河水,看不到盡頭,當然是“長河”了,廣大的沙漠與天相接,很遠的地平線上的落日,一步一步往下,“落”是向下沉落的感覺。它在天上的時候是很強烈的光明,讓人不敢直視,可是日落時,人就可以面對太陽,落日圓的輪廓非常清楚。“大”字、“孤”字、“長”字、“落”字和“圓”字簡單、樸實、真切,一個字是一個明顯的形象,把景物明白表現出來,這是所謂“顯”。還有杜甫的詩“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春天的時候,下着小小的雨,河裏的冰剛剛解凍,一條小魚從水裏游出來了。在那輕微的春風之中,那個燕子斜斜地飛過去。“細”是形容,“出”是動作,“微”是形容,“斜”是動作,這是中國傳統所讚美的“寫景宜顯”。

  寫景有另外的方式,中國傳統不常讚美這樣的詩句,可它們也仍然是好詩句。晚唐詩人李賀,曾寫過這樣的詩,“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中國傳統認為,像“大漠孤煙直”這樣的句子才是明顯的句子,像李賀這樣的句子常被認為晦澀、奇崛。“畫欄桂樹懸秋香”,在描繪有彩色油漆的欄杆旁邊,桂樹的樹枝上懸挂着秋天有香氣的東西,這東西是什麼?是桂花。李賀不直説“桂花”,而是稱為“秋香”。“秋”是開花的季節,“香”是開花的氣味。“三十六宮土花碧”,寫一個荒涼廢棄的宮殿,土就是塵土,“土花”是地上長的苔,就是土地上開的花。“秋香”是桂花,“土花”是青苔。因為宮殿是荒涼的,無人走動,所以長滿青苔。“三十六宮”每一個宮殿的庭院之中都長滿了青苔,青苔的顏色是碧綠的。地上的青苔是直覺的形象,如果從來沒有接受過人類文明,從來不知道它的名字叫“青苔”,説不定就真以為是“土花”了。沒有用理性的名字,沒有用熟悉的、常見的名物來寫物,像大漠、長河、細雨、微風,而是用直覺的感受來寫景物。這種寫景的方法,中國傳統常常認為是晦澀不通的。我們不應該這樣狹隘,不管是用理性的名物還是用直覺的感受寫景,我以為都是“寫景宜顯”,都是“寫景如在目前”,都是好的。“土花”是土地上開的花,直覺的感受是很明顯的,所以都應該歸入成功的寫景作品。

  關於“寫情宜隱”的問題,朱光潛舉了一個例證,是溫飛卿的《憶江南》。“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他寫的是男女之間相思離別的感情。“梳洗罷”這三個字就寫得很好,什麼都沒説,但表現了期待和盼望,如同“懶起畫峨眉,弄粧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梳粧打扮、簪花照鏡是因為她有所期待,古人説“女為悅己者容”,她希望有一個悅己者來欣賞她。“梳洗罷”三個字,雖然寫的只是女子自己的梳洗,可是她期待的感情已經意在言外了,已經把情緒包含在裏面了。接下來“獨倚望江樓”,這個“梳洗罷”的女子孤獨地倚在望江樓上。“獨倚”的“獨”説得好,因為她沒有一個欣賞她的對象,她是孤獨的,所以她期待的感情才更加強烈。樓的名字“望江樓”,有一種期待的感情。“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這兩句就表明了她的期待與盼望。她的期待“過盡千帆皆不是”,她梳洗好了,用了這麼多的時間,就是為了期待這個人,可是一千隻船從望江樓前過去,都不是。她所期待的那個人沒有回來,一直到“斜暉脈脈水悠悠”。她從“梳洗罷”就開始等待,梳洗是早晨的事情,一直等到落日西斜,看到西斜的落日光輝脈脈,茫茫一片照在水上,而這江水悠悠東去,一去不返,千帆過盡,只剩下“斜暉脈脈水悠悠”。中國詩的比興,有時是從景物引起感情,如“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時是把感情融化到景物之中,像王昌齡的絕句“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離別情。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一個在邊疆戍守的兵士懷念故鄉,他説“高高秋月照長城”,對於故鄉家人的懷念都融匯在那一片秋月之中,整個景物在撩亂邊愁。“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朱光潛説如果這首詞停在這裡,那就寫得非常好。她把所有懷念的感情、期待都融匯在“斜暉脈脈水悠悠”中,那脈脈的斜暉、悠悠的江水都是她的懷念。而溫庭筠寫了一句“腸斷白蘋洲”,就了無余味。“蘋”是水邊的一種植物,看到開滿白色蘋花的沙洲,我就覺得腸斷,説得太明白了。如果沒有“腸斷白蘋洲”,那斜暉脈脈、江水悠悠就都是她的懷念。有一類詩是融情入景,就像王昌齡把感情完全融匯到景物之中,那茫茫的景物都是你茫茫的感情,這是一種很好的藝術表現手法。王昌齡的“撩亂邊愁聽不盡”,後面沒有“斷腸”,他跳出去了,只説“高高秋月照長城”。“過盡千帆皆不是”的悲哀不必寫明,寫到“斜暉脈脈水悠悠”,這是融情入境。所以朱光潛認為“寫情宜隱”。

  但這並非絕對,凡是文學藝術創作,沒有絕對的規則,真正有才情的作家,什麼法則都可以打破,就是古人説的“事在人為”。“三十六宮土花碧”,把青苔叫作“土花”不通,但李賀就這樣寫了,景物明顯真切,寫得很好。寫情也可以顯,可以非常明白地把感情寫到極端。如杜甫的詩“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拭淚沾襟血,梳頭滿面絲”“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等。杜甫的感情不止真摯,數量也是博大的,大詩人和小詩人的分別就在於此。作為一個詩人,感情真摯可以寫出好詩,但不一定能成為大家,因為感情的數量不夠。如果只關心“小我”,把“小我”的感情寫得很真,也不能寫出偉大的作品。世界上凡是偉大的作家,像法國的羅曼·羅蘭、俄國的托爾斯泰、中國的杜甫,他們一定是胸懷廣大、感情深厚的。杜甫是中國在感情分量這方面最深厚最博大的一個詩人。陶淵明雖然在品格方面非常崇高,可是以感情的深厚來説,一定比不上杜甫。杜甫所寫的“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如果用“寫情宜隱”的標準來衡量,寫得真是不美。寫感情寫到“腸內熱”,寫得這麼明顯,但這種深厚博大的感情質量,自然就帶有感動的力量。杜甫年輕時候的理想是“致君堯舜上”,就是使國君成為堯舜之君,使人民過上堯舜時候的好生活。可是現在,他親眼看到國家的戰亂、人民的艱苦,而他自己也被趕出了長安,流落在南方。“拭淚沾襟血,梳頭滿面絲”,我平生流了多少的涕淚,拭淚沾在手巾上的卻是血,不是淚。杜甫還寫過“泣血迸空回白頭”。我流下來的淚都是血點,“迸”是濺射,我的淚痕血點濺射在高空之中。我幾次回頭,已是滿頭白髮。我這個老人“泣血迸空”,為什麼?我是滿腔的熱情和熱血,希望看到國家安定、人民康樂,可是到現在我都沒有看見這樣的日子到來,而我已經是滿頭白髮,所以他説“拭淚沾襟血,梳頭滿面絲”。可悲哀的是,我還有多少年月可以為國家做事,我還有多少年月可以看到國家轉向美好,我現在梳頭的時候,隨着我的梳子掉下來的,是滿頭的白髮。再看“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我為我自己流淚?不是。我所悲哀的是國家的戰亂還沒有平定,戎馬還在關山的北邊,所以當我靠在窗前向北望、想到國家的戰亂時,就鼻涕眼淚流下。這裡寫情更顯,可是這種明顯的寫情,帶着多少撼動人心的力量。他的品格、他的襟懷,他關懷國家人民的深厚博大的感情就這樣直接、真切、深摯地表現出來了。

  所以寫情不一定要隱,寫情“顯”亦可以為好詩。但為什麼有人寫情要隱才好,有人寫情不隱也一樣好,分別在哪?舉一個形象的比喻:容器裏面盛很淺的水,這時如果在容器上蓋一個蓋子,裏面的水就顯得“高深莫測”,所以此時不能顯,因為一打開蓋子就會讓人發現是這樣淺的水。可有時也不怕打開蓋子給人看,比如杜甫,他的感情是深厚的,是看不見底的,是不可衡量的,大海的深厚博大無法蓋住。有杜甫這樣博大深厚的感情,何必要隱?所以“隱”是感情力量不夠,就要用一種藝術的手法來表現,而像杜甫這樣的感情不需要隱。

“似直而紆,似達而鬱,最為詞中勝境”

  韋莊寫情是明顯的、主觀的、真切的,也寫得好,可又和杜甫不同。杜甫的好是汪洋深厚,像一片大海。韋莊的詞當然比不上杜甫,“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別君時”,儘管寫得真切,但寫的是小我、一己的情事,哪比得上杜甫的“窮年憂黎元”和“戎馬關山北”。可是韋莊寫情顯也同樣算好,我們用另外一個形象來作比喻,説明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寫情之顯,如杜甫汪洋深厚的感情,不用隱,他本身的力量就會感動你;另外一種就像韋莊,他的感情是“噴激”,他只有一個小的洞口,可水是噴出來的。如果把感情比作水的話,小我的、一己的情事噴射出來,帶着很強大的噴激的力量。韋莊寫的詞是小我的、一己的情事,可是他所感動人的地方就在他噴激的力量的強,這是韋莊詞最大的特色。

  第二首《女冠子》,“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寫得這麼真切,絲毫沒有游移、沒有隱藏。“昨夜夜半”,昨天晚上,時間説得很清楚,而且是昨天正當午夜的時候,地點是在枕上,是“分明夢見”。“語多時,依舊桃花面,頻低柳葉眉”,後面把這個夢境寫得非常清楚。這就是韋莊詞“清簡勁直”的特色。只是清簡勁直,只是一直向上噴,儘管他噴的力量很強,可是會變得很單調,那樣也同樣不好。

  韋莊的詞,除了清簡勁直的這一份噴激的力量以外,還有另外一方面的好處。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曾經説過,韋莊的詞“似直而紆,似達而鬱,最為詞中勝境”。天下有很多時候是從矛盾之中得到美,寫字的人説“無垂不縮”,每一個垂筆都不是直的,一定要向上回一下,是一種在矛盾之中的美。還有很多人説寫字一定要“形圓神方”,或者“形方神圓”,外表上看起來是圓的、很柔軟的筆畫,可是裏邊要有骨幹的力量,或者外表看起來骨幹鋒芒畢露,可是在形體上要有一種渾成的、完整的精神貫注。韋莊的詞如果只是感情的力量像泉水般噴涌而出,就略顯單調,他更大的好處是《白雨齋詞話》所讚美的“似直而紆,似達而鬱”,“似直”,好像是直的,其實不是,“紆”是中間曲折。“達”是顯,“似達”是好像寫得非常得顯達,其實不然,明顯之中有非常沉重的一面。“鬱”是沉重,《古詩十九首》“鬱鬱園中柳”,“鬱鬱”是草木很茂盛的樣子,“鬱”字本身是非常茂密深重的樣子,所以人的內心有很多憂愁就是“憂鬱”。韋莊的詞表面上是直,其實是曲折,表現上是明顯的,其實是深重的,這樣有“勝境”的詞成就最高。

 

責任編輯: 史夢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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