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什麼有人説溫庭筠的詞可比美屈原?
“‘照花’四句,《離騷》初服之意”,從《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看溫庭筠詞的特色
葉嘉瑩講授
陸有富整理 於家慧審校
對於如何欣賞詞有了基本的了解後,我們正式開始講詞。
溫庭筠的詞最大特點是標舉名物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粧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這是溫庭筠《菩薩蠻》詞的第一首,從中可以看到溫庭筠的特色。“小山重疊金明滅”,小山是什麼,是真的山嗎,是他標舉的名目嗎?因為説得不夠清楚,“小山”有很多種不同的聯想。
第一,人的聯想。在中國詩詞傳統中,我們用山來形容什麼?有人想到“一雙愁黛遠山眉”,“黛”是青黑色的意思。一個女孩,有一對描畫着黑色的、形如遠山的眉毛,帶着憂愁的表情。“愁”是表情、“黛”是顏色、“遠山”是形狀。他們覺得溫庭筠寫的“小山”就是眉山。還有人説這個山是枕頭,是山枕,因為中國詩詞裏山也指枕頭。還有第三種可能——屏山,折疊的屏風,也是山。
不管是眉山、枕山,還是屏山,溫庭筠都把説明性質的字樣“眉”“枕”“屏”取消了。他給的“山”,是一個形狀、一種直覺。溫庭筠的詞最大特點是標舉名物,但不做詳細説明,而完全是一種直覺的感受。“小山重疊金明滅”,“小山”上面是日光照在金飾上的閃爍,“金明滅”也只是眼睛所看到的、視覺的形象。
再看“鬢雲欲度香腮雪”一句中的“鬢雲”。這裡也能看出溫庭筠的特色。一般如果説頭髮,是“像烏雲一樣的頭髮”,形容詞在前面,名詞在後面,應該是“雲鬢”,而溫庭筠寫的是“鬢雲”。用現代詩人的詩來説,溫庭筠非常現代派,他寫的是“頭髮的烏雲”。如果你現在學習寫一首新詩,説“烏雲似的頭髮”,這個説法比較一般;説“頭髮的烏雲”,句法比較新鮮,而且更富於形象化。
後面“香腮雪”。當你睡覺的時候,如果天是黑的,你睡得很安穩;可是當太陽光忽然照進來,你就睡得不安穩了,就要被光線驚醒。將醒未醒間,這個女子在床上轉動,她晚上睡覺將頭髮解開了,也許她本來向一面睡,等到日光一閃動,她在床上一側身,黑色長髮一動,“鬢雲”就要“度”,要滑過她的臉、腮,從她的腮上掩過。“香腮”是形容詞在前、名詞在後,是香的腮。“香”是氣味的感覺,“雪”是腮的顏色,形容女子的肌膚很潔白。用普通的話説“雪白的香腮”,多麼俗氣,多麼平凡;而“香腮上的白雪”,是溫庭筠的特色。“鬢雲欲度香腮雪”,假如我們換成“雲鬢掩過雪香腮”,很俗氣,這個不好。“欲度”兩個字非常好,是正在進行,正要掩過她的腮邊。
所以從這首《菩薩蠻》頭兩句就看到溫庭筠的特色是標舉名物,不做詳細的説明,而且他常常把當作形容詞用的名詞放在後面,是腮上的雪,鬢的雲,是“鬢雲欲度香腮雪”,是名物裏面形容詞與名詞的關係和作用所産生的美的藝術效果。
溫庭筠的詞除了要注意他的用字結構和性質以外,還要注意他的聲音。“小山重疊金明滅”:“小”是第三聲,上聲;“山”是第一聲;“重”是第二聲;“疊”是入聲;“金”是第一聲;“明”是第二聲;“滅”是入聲。第一聲和第二聲都是平聲,可是他不是用兩個第二聲或兩個第一聲,而是用一個第一聲的平聲,一個第二聲的平聲,再一個第一聲的平聲,再一個第二聲的平聲,而中間相隔兩個入聲的字。平聲的字是比較容易拖長的;入聲的字,特別是廣東話讀起來特別短促,不能拖長。所以“小山重疊金明滅”平仄之間兩個短促的仄聲還會互相呼應。他寫太陽光影的閃爍,他的聲調之中也帶有閃動的感覺,“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都是很短促的、變動的感覺。
“芝蘭生於深林,不以無人而不芳”
“懶起畫蛾眉,弄粧梳洗遲。”像這樣一首香艷的詞可不可能有托意,代表比較深的情意?現在除了注意表面的聲音和字義以外,還要注意詩人所表現的一種情調。破曉的太陽光照進來,這個女子在床上轉身,她的頭髮掩過來,她驚醒了。她起床是“懶起”,梳粧是“遲”。這樣的生活習慣,真應該受批判。可是在中國傳統裏,“懶”字和“遲”字構成一種情調。溫庭筠寫詞反映的一定是那個時代的生活,是晚唐非常奢侈、淫靡的社會風氣之下士大夫的生活。它有值得我們注意的時代背景,那個背景可能是不正當的、病態的,這一點應有客觀的歷史背景認識。
我們從“懶”字和“遲”字,看溫庭筠詩詞的聯想和感動的情調。
溫庭筠是唐朝的詩人,講眉山、屏山、山枕,都出自唐朝的背景,現在同樣還是從唐朝的文化背景看。唐朝的詩人對於女子梳粧的“懶”和“遲”有什麼聯想?同樣是晚唐的詩人,跟溫庭筠大約同時代的詩人杜荀鶴在一首《春宮怨》裏寫下這樣的詩句:“早被嬋娟誤,欲粧臨鏡慵。承恩不在貌,教妾若為容。”這首詩被收錄在《唐詩三百首》中,説的是宮中女子的怨恨。古代的皇帝“後宮佳麗三千人”,選了天下最漂亮的女子進宮。皇帝不能每天接見三千個美女,所以楊貴妃那時是“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所以,其他女子因而就都有了“宮怨”。女子被選進宮而得不到皇帝的寵愛,就如同一個臣子得不到皇帝的重視,不得信用。所以這首詩用一個不得寵愛的女子來比喻,寫君臣之間不得信用的悲哀。
中國有“美人香草”的傳統,從《詩經》《楚辭》到魏晉南北朝、到曹子建的詩已經用得很普遍,喻指有才幹的人得不到任用的機會,如“早被嬋娟誤,欲粧臨鏡慵。”“嬋娟”是美,在很早的時候就因為我的美麗反而把我的機會耽誤了。為什麼因為美麗反而被耽誤呢?因為美麗的女子不肯以低下的、諂媚的不正當姿態去求寵,不肯用那種諂媚逢迎、卑躬低下的手段去得到人的信任。一個有品德的、真正的好人做人應該正直,我不能為討你喜歡而做我不願意做的事情,做我所不應該做的事情。這就是美的女子反而被耽誤的緣故。
“欲粧臨鏡慵”,“臨”就是對,“慵”是懶的意思,當我要化粧的時候對着鏡子就覺得懶。為什麼懶得化粧呢?有這樣一句古話:“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一個士人,有才幹、有理想的人應該為他的知己而犧牲。《水滸傳》中阮小五和阮小七説:“這腔熱血,只要賣與識貨的!”誰賞識我,我把生命都賣給他。“士為知己者死”,孔子都説過這樣的話:“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論語·子罕》)孔子説我是一塊美玉,放在盒子裏沒有人認識,等到誰認識我的價值,我就賣給他,等到一個人認識我的價值,我就為他犧牲、奉獻一切。中國古代君臣間的地位關係與夫婦間的地位關係相似,臣的地位是係在君的欣賞和任用上,妻的地位是係在男子的喜愛上。價值建立在被欣賞的基礎上,要有人欣賞我,我的價值才有,士就“為知己者死”,女就為喜歡他的那個人“容”。“容”本來是名詞,作動詞用,指化粧。女子願意把她最美麗的一面給最能欣賞她的人看,所以“女為悅己者容”。
可是,“承恩不在貌”,能夠蒙受皇帝寵愛的不是美麗的女子。美麗的女子不肯用卑下的手段去博取寵愛,而那些不美麗的女子採用低下、諂媚的手段得到皇帝寵愛。“教妾若為容”,教我為誰化粧?因為他不懂得欣賞真正美麗的東西,就是化粧了也不被認識。整首詩是一個寓言,是説一個有才的“士”不得任用。
有這樣一個傳統,溫庭筠的詞就很妙了。他所寫的情調與中國過去比喻的傳統相合,和美人知遇的比喻相合。所以這麼美麗的女子“懶起畫蛾眉”,她懶得起來描畫她的蛾眉。她“弄粧”中“弄”字其實也寫得很好。“弄”者,有一種玩賞或者賞玩的意思。女子一邊化粧一邊自我欣賞,她描一描眉,照一照鏡子,擦一擦胭脂,再照一照鏡子,所以叫“弄粧”。深一點淺一點,她都要欣賞一番。因為這樣的緣故,所以“弄粧梳洗遲”,她梳頭洗臉化粧耽誤了這麼久。從表面看,她“懶起畫蛾眉,弄粧梳洗遲”,是要批判她,可是在中國的文化傳統中還有這樣一種情調,有這樣一種比喻和暗示。
既然説是“女為悅己者容”,那麼沒有人悅己,就可以蓬頭垢面了?中國士大夫的精神傳統雖然説“女為悅己者容”,但也同樣説:“芝蘭生於深林,不以無人而不芳。”美麗的蘭花生在空寂無人的深林山谷之中,香氣沒有人聞到,美好的花朵沒人看到。沒有人看到就可以自甘墮落地腐朽了嗎?不是。因為“芳”是它的本性,是它的本質。天下縱然無人欣賞,它的本質仍然是好的。這是中國士大夫更高一層的品德,以一個女子來自比,應該“女為悅己者容”,沒有悅己者縱然失望、縱然悲哀,也一定要堅持美好的品格,不能因此就同流合污,墮落下去。縱然梳粧的時候無人欣賞,可還是要“粧”。
珍重好修的精神品格
從這個點來看,溫庭筠這首詞寫得很有層次、寫得非常美。從早晨日光的破曉,到女子在床上的轉身,到起來慵懶梳粧,從慵懶轉到下半首“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雖然她懶得化粧,但是戴上花後要照一照花戴的位置是否合適,而且是前面一個鏡子,後面一個鏡子來照。
“花面交相映”,“交相”兩個字使我想到杜甫的兩句詩,寫的是植物:“種竹交加翠,栽桃爛熳紅。”(《春日江村五首》其三)我要在房子前種竹子,綠葉要茂密地交叉在一起,形成一片掩映交加的碧綠顏色。我要在房前栽出桃樹,開出紅花,那樣新鮮、那樣燦爛的紅。杜甫説的當然是種竹和栽桃,可是這種精力飽滿、感情充沛,這種對美好的追求的精神才是最美的。很多人無論做什麼都不肯用最誠懇的態度去做,都不肯付出自己真正的力量,什麼事情都想欺騙和敷衍,這是社會和個人之所以墮落的基本原因。不管做什麼事情,應該把你最誠懇、最真實的感情和力量投入進去。
溫庭筠寫女子化粧是“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儘管無人欣賞,儘管我懶得化粧,但是我不化則已,如果化就要化最好的粧。
欣賞詞有不同的角度,有人認為詞的內容是奢靡腐敗的,詞都是或香艷、或萎靡的;可若能認識詩詞傳統的某些精神,就能吸收好的,摒棄壞的。
中國的詩詞,不能僅從字面了解,一定要結合中國傳統讀書人的精神感情,看詩詞表現了一種什麼樣的境界。
“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精簾,玲瓏望秋月。”這是李白的《玉階怨》,這首詩表達了什麼樣的精神和感情境界?它表達了女孩子的哀怨、孤獨和寂寞,更是表現孤獨寂寞中的一種品格。“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玉石的&階上露水越來越濃,“生”是在增加,增加了白露。白露已經這麼濃了,所以“夜久侵羅襪”,夜色很深,把羅襪打濕了。看玉階這一片白露,本來就是寒冷的,而“侵”字又加深了那種寒冷感覺的力量壓迫。在這樣寒冷的環境裏,在這樣深夜的寂靜之中,女孩“卻下水精簾”,不但沒有躲避寒冷寂寞,她更垂下“水精簾”。“水精”的透明,“水精”和“玉階”相互映照,地下的“玉階”,窗前的“水精簾”,是一片晶瑩透明的寒冷感覺。“玲瓏望秋月”,要透過玲瓏的水晶看天上玲瓏的、透明的、秋天的月亮。秋天的月亮是光明的、高潔的象徵。
溫庭筠詞的整體印象,其表現形象近似李白詩歌中的“水精簾”,在寒冷透明中表現出孤獨寂寞的境界。這還不夠,溫庭筠的另一首詞《菩薩蠻》開頭兩句寫:“水精簾裏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水精簾裏頗黎枕”,“頗黎”即現在的“玻璃”。唐朝時中國剛有玻璃器物,在當時非常貴重。玻璃是透明的,“水精簾”“頗黎枕”都是透明的。它們給我們的感受都是冷峻的、寒冷的、堅硬的。古時候枕頭是硬的,可以用瓷燒成枕頭,用竹子做成枕頭,唐朝有玻璃製品的時候,可以用玻璃製成枕頭。“水精簾裏頗黎枕”,這個女孩子在一片寒冷孤獨的境界之中。
下面一句的反襯更好,“暖香惹夢鴛鴦錦”。香氣給人嗅覺的感知,“暖”字給人身體皮膚的感覺。“暖香”還不夠,還要“惹夢”,“夢”是溫柔的夢,“惹”字給人誘惑和牽惹的感情。在什麼地方“暖香惹夢”?在“鴛鴦錦”上。“錦”是被褥的花樣和材料。這個女孩睡在床上,被褥是“錦”的材料,上面的花樣是“鴛鴦”。在那樣寒冷孤獨的境界之下,是這樣溫柔香艷的一個對比,寫這個女孩的懷思,寫她自己現實環境的孤獨寒冷,寫她自己夢中懷思的綺麗纏綿,這是一個非常強烈的對比。溫庭筠的詞要會讀,才能讀到他的好處。
晚清學者王國維寫過《人間詞話》批評中國的詞;另外他也寫詞,《人間詞》是王國維自己的詞。其中有這樣兩句:“從今不復夢承恩,且自簪花坐賞鏡中人。”作為一個女子,我本來是希望得到所愛男子的恩惠和寵愛。可是現在的人不認識真正的美麗,只看到那些逢迎拍馬、討好取巧、使用手段的人,而真正的美麗無人欣賞。“從今不復夢承恩”,從今以後,我再也不做有人知遇賞愛的夢,再也不想望那一天了。不想望那一天就自己毀壞、墮落嗎?不是,“且自簪花坐賞鏡中人”。這是中國的精神傳統,是“芝蘭生於深林,不為無人而不芳”,儘管天下無人欣賞,我仍然要好,因為我本來就不是因為有人欣賞才好。以王國維之詞為例,是因為他恰好説了“簪花”和“照鏡”,可以和溫庭筠這首詞互相對照。
晉朝詩人陶淵明在《咏貧士七首》其一中寫道:“知音茍不存,已矣何所悲。”意思是我當然希望有一個知己了解我、欣賞我,知道我的美好價值。假如無人知道,那就算了,我不為這個悲哀,我的美好和價值依然如此,我不因為無人欣賞就不美好。這是中國精神上的傳統。溫庭筠的詞之所以微妙就在於此。溫庭筠的詞之所以能夠比美於《詩經》和《離騷》,比美於屈原的忠愛,正是因為他的詞表面上寫了一個美女,可是精神上、感情上給人豐富的中國傳統背景的聯想。
詞中的女孩子是歡喜,還是悲哀?
“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從梳粧到簪花照鏡,現在寫到穿衣服了。有的版本寫的是“貼”,這兩個字是通用的。什麼叫“帖”?“帖”與“繡羅襦”“金鷓鴣”有什麼關係?“繡羅襦”中的“羅”,是這個材料的品質。“羅”是一種絲織品,很薄、很柔軟;“繡”是説上面有繡花;“襦”是短襖,上身穿的。“繡羅襦”,是這樣品質上佳的一個“襦”。“鷓鴣”是一種鳥,“金鷓鴣”是説在“繡羅襦”上的花樣是成雙成對的黃金色的鷓鴣鳥。
“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適合當時的時代的背景。“帖”字有兩種解釋。一是熨帖的意思。中國古時候燙衣服的熨斗是一塊鐵,平的鐵片燒紅了可以燙平衣服。在唐代名畫《搗練圖》中,描繪了兩個女子把一匹材料拉長,一個人拿着一塊鐵的東西在上面熨帖。唐朝詩人王建寫過一句詩:“熨帖朝衣拋戰袍”(《田侍郎歸鎮》八首其二)。一個將軍打完仗回到朝廷,把戰袍脫下來,穿上朝的衣服。上朝的衣服很久都沒穿了,要用熨斗把它燙平。所以,熨帖就是把衣服燙平。
二是貼附意思。中國古代“熨帖朝衣”是把衣服燙平,“帖”字與衣服有關係;貼附與衣服也有關係,中國古時候衣服上面的花樣,是刺繡好的圖案貼附在上面,叫做“帖”。
宋朝女詞人李清照在《南歌子》一詞中寫過這樣兩句:“翠貼蓮蓬小,金銷藕葉稀。舊時天氣舊時衣。”這個“貼”也和衣服有關。李清照是一個女詞人,她的想象更細緻,前面兩句説天氣,也説衣服。此時是秋天,“翠貼蓮蓬小”中“翠”是綠的顏色,“貼”是浮在水面上,秋天剛剛結了很小的蓮蓬。中國傳統把秋天的風叫做“西風”,春天的風叫“東風”。秋天的風還叫“金風”,中國把金、木、水、火、土這五行配合季節,秋天是“金”,“金”是金屬的,有刀槍的意思,把草木都殺死了,秋天的風有肅殺之氣,所以是“金風”。“銷”,減少了、破壞了。秋風吹來使得什麼“銷”了呢?藕葉。藕是荷花下的根,藕葉是荷葉,秋天的肅殺之氣把荷葉吹得乾枯了、折斷了、裂開了,荷葉就稀少了。
“金銷藕葉稀”,可以説天氣,但同時也可以説衣服。衣服上有綠色的、貼在上面的小小蓮蓬,衣服上有金線刺繡的藕葉,現在金色刺繡的藕葉在衣服上已經稀少了,因為衣服太舊了、磨損了,衣服上的花樣看不清楚了。
她説這個是“舊時天氣”,每一年都有秋天,從前的秋天是怎樣過活的?從前的秋天北宋沒有亡國,從前的秋天李清照的丈夫沒有死去,可是現在的秋天是國破家亡,自己的國家北宋滅亡了,故鄉淪陷了,自己的丈夫死去了。“舊時天氣舊時衣”,我的衣服還是舊的,衣服已經磨損了,上面貼的蓮蓬也磨損了,上面繡的藕葉也磨損了。這證明“貼”也可以形容衣服。
所以,溫庭筠的衣服有兩個意思,一個是熨帖的意思,一個是把花樣貼附在衣服上。
這個女子要前後鏡地“照花”,要看到“花面交相映”的美滿。不但如此,要穿我就要穿最美麗的衣服,要穿就穿得非常整齊。“羅襦”,“羅”的“襦”要繡金色的鷓鴣,而且不只是一隻,是雙雙的鷓鴣;要是剛剛熨帖的、很平整的。或者不説是熨帖,是貼附在上面,在“羅襦”上貼了繡花的圖樣,這樣新鮮、平整、美好。
這首詞中的女孩子是歡喜,還是悲哀?溫庭筠並沒寫表達感情歡喜或悲哀的字,他只是用她的動作——梳粧、簪花、照鏡、穿衣的層次表現這個女子本質的美好。因為這首詞表面上寫的只是一個女子的梳粧、簪花、照鏡、穿衣,可是她有這麼多本質上的美好,而且可以聯想到中國悠久的精神傳統。所以,清朝常州詞派創始人張惠言説溫庭筠的詞可以比美屈原。張惠言認為:“‘照花’四句,《離騷》初服之意。”“‘照花’四句”就是溫庭筠“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這四句。這四句的含義,就是《離騷》裏所説的“退將復修吾初服”。
溫庭筠的《菩薩蠻》有一個特色:他經常標舉一些名物,而且是非常精美的名物。本來詩詞之感動人,有時是由於一種激情,像杜甫所説:“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登岳陽樓》)杜甫從少年時就想致君堯舜,對國家飽含忠愛的感情,到垂老時流落在天涯,他的志意都沒能實現。戎馬還在關山的北面,還沒有平定。“憑軒涕泗流”,“憑”就是臨的意思,“軒”就是窗,當我臨窗遙望長安,真是禁不住涕淚交零。這是何等的感情!
但是,詩詞的成就是不同的,每個人的風格、特色也是不同的。我個人更欣賞像杜甫這樣的詩句,但是我們不能用欣賞杜甫的眼光、標準和要求來欣賞、要求溫庭筠的這幾首詞。所以,欣賞不同的作品,採取的途徑、角度非常重要。如果要用欣賞杜甫的途徑和角度來評量溫庭筠,這永遠不能相提並論。杜甫的特色是感情激動,可是溫庭筠的特色正是非常冷靜。至少表面上是非常冷靜、非常客觀,他只是標舉一些非常精美的名物,甚至不肯直接敘寫他在這首作品裏所表現的感情究竟是憂愁還是快樂,他從來不直接表明。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