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讓每一個生命都不被“落下”
大齡孤獨症患者父母的期待
▲梁亞枬在天津市西青區中北鎮的“星星社區”(3 月 27 日攝)。 均為本報記者李然攝
孩子的成年,對許多家長來説意義非凡。那是一個充滿成就感的轉折,未來的廣闊人生就此鋪展。
但對李雪來説,她逃避這一天很久了。在夜深人靜時,她曾偷偷設想過,或許可以隻身帶着孩子找一處安靜、偏僻的地方生活幾年,直到再無力照顧孩子時,就一同結束生命。
李雪的孩子是中重度的孤獨症患者,他們的經歷與許許多多孤獨症患者家庭一樣,需要用後半生去追尋一個問題的答案——父母老去後,大齡孤獨症患者該何去何從?
“不知如何去面對那道越不過的坎”
15年前,李雪看電視時第一次聽到“孤獨症”這種疾病,發現列舉的“不和人交流”“説話沒有反饋”等等表現,完全與自己的孩子強強相符。最終,3歲的強強在天津市兒童醫院被確診中重度孤獨症。
孤獨症也稱自閉症,是一種神經發育障礙性疾病。典型的症狀是嚴重的社交及溝通交流障礙、刻板的興趣行為和情緒異常。許多患者自我封閉,不能融入集體活動。目前,這種疾病尚無特效藥物可以治療。
無藥可醫,強強便開始輾轉多個城市進行漫長的非醫學干預。因為效果並不明顯,在斷斷續續上完幼兒園後,強強進入了天津市一所培智學校就讀。“雖然是特殊教育,也終究是‘有了歸屬’。”李雪説。
過去的十幾年時間裏,李雪一家的日子就這樣被“推着走”,接受了不幸後,逐漸歸於平淡。
隨着強強漸漸長大,李雪身上的“小毛病”不斷出現,在照顧孩子和照顧自己之間無法喘息時,她意識到,需要直面那個她和家人一直逃避的問題:孩子從培智學校畢業後,怎麼辦?
“強強只要長時間待在家裏就會發脾氣,許多‘不好’的行為就會越來越嚴重。”李雪説,孤獨症的孩子一旦開始不接觸社會,多年訓練出來的交往能力和生活習慣就會快速退化,嚴重時還可能導致躁鬱。但失去了學校的環境,又難以實現就業,強強要進入正常人的“生活圈”談何容易。
李雪並不是沒有嘗試。她試着每天帶強強“出去遛彎”,但強強的“壞脾氣”搞得小區周圍“人盡皆知”。她關注過特殊關愛信託,但那只能解決他們百年以後孩子的生活費用。她也想試着讓強強學點“手藝”,但卻費用高昂。
守着在家的強強,面對每天“摩擦不斷”的家庭關係,李雪甚至想過極端的選擇。“很多孤獨症孩子的家長交流,不少人都想過一同結束自己和孩子的生命。確診是一道‘大坎’,孩子失去學校的支撐是另一道‘大坎’,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和方法面對。”李雪嘆息。
“一小片屬於他們的天空”
梁亞枬走進孤獨症患者的世界,是因為一次偶然。
2012年,梁亞枬的父親因病去世,因為無法走出失去至親的痛苦,朋友帶着消沉的她參加了一場關愛孤獨症兒童的公益活動。
孩子們由內心生出的、純粹清澈的笑容,以及家長們堅韌又樂觀的心態,擊中了梁亞枬。她開始頻繁參加志願活動,那些笑容將她從痛苦中抽離。
一年多後,梁亞枬決定和志願者們共同發起成立“愛星築夢公益服務中心”,去力所能及地守護這些可愛的人。
“當我陪在他們身邊,才能深切感受到大齡孤獨症患者將要面對的人生是多麼茫然。”梁亞枬説着,紅了眼眶。
梁亞枬慢慢發現,18歲前的孤獨症兒童,國家在不斷完善和提升早期篩查、診斷、康復的水平,不斷推進着孤獨症兒童融合教育等保障和服務。但當孩子們從學校畢業後,歸屬開始出現“斷檔”,而彼時他們的父母也開始因為年齡而“力所不能及”……
為了解決大齡孤獨症患者的“歸屬”,2018年,在天津市西青區政府的支持下,梁亞枬在西青區中北鎮溪秀苑社區成立了一家愛星築夢“陽光工場”,為殘障人士等弱勢群體提供就業通道,為大齡孤獨症、心智障礙青年提供輔助性就業機會。
2022年,李雪聽説了這家工場,送強強前來學習。如今,強強已成為這裡的一名“正式職工”。
走進位於社區衞生服務站二樓的“工場”,十多個年輕人圍坐在一起,安靜地拿起一朵朵假花瓣,細心地固定在花枝上。
經過培訓的強強也坐在年輕人中,專注地工作着。似乎周圍的一切都已消失,唯有讓手中的花兒完美綻放,就是此刻全部的意義。
“製作倣真花,是我們目前比較固定的業務之一。這項工作難度不大,工作強度也比較低,適合這些孩子們。”梁亞枬一早匆匆來到工場,和青年們一一打過招呼,就開始了一整天的忙碌。
“最開始工場只有七八個孩子,我需要做的就是每天去外面幫他們攬活,分裝美甲片、製作工藝品、包裝粽子……能攬到什麼合適的活就幹什麼,我們不圖賺錢,只為了孩子們有事幹。”梁亞枬説。
李雪仍記得強強第一次賺到“工資”的時候。“第一個月,他賺了2000多塊錢,雖然對他來説根本不明白賺錢的意義,但是我卻哭了,那眼淚裏包含了太多滋味。”
“我們這种家庭不給社會添麻煩,還能夠過好自己的生活就很不容易了。我從來沒有想過,強強能夠有一份屬於自己的工作。”李雪又哽咽着補充。
不僅僅是強強。如今,梁亞枬已經在天津牽頭建立了3家“陽光工場”,有60多個像強強一樣的孩子實現了就業,並能夠每月領取工資。
“社會中的一些規則,孤獨症患者並不能夠完全理解。但是如果有一片屬於他們的小小天空,能夠讓他們敞開心扉、發揮特長,他們也能夠為社會做一些小小的貢獻,哪怕是製作一朵假花。”梁亞枬説。
“難題擺在那裏,我們沒有理由停下”
從1982年孤獨症病例進入我國百姓的視野,孤獨症服務事業已走過了40多年的時間。我國第一批確診孤獨症的患者,其父母已經開始漸漸步入老年。
梁亞枬有自己的想法,打造屬於孤獨症患者的“社區”,讓他們從“自食其力”到“老有所養”。
2021年,梁亞枬和愛星築夢公益服務中心的志願者發動身邊的家長一起選址,籌集資金租下了天津市西青區的一棟二層小樓,成立了天津首家心智障礙者集體宿舍——“星星社區”。
走進“星星社區”,一樓是公共活動空間,幾個孤獨症患者圍在一架電子琴周圍,和着老師彈奏的旋律,唱着“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二樓是他們學習技能的教室以及宿舍,每間宿舍裏整齊地擺放着4張床。
白天,十幾名孤獨症、唐氏綜合徵的患者在技能老師的帶領下,學習炒菜、疊被子等生活技能。晚上,他們在生活老師的照護下休息。
馬晨曦是一名退役軍人,經朋友介紹,在這裡當生活老師已經大半年了。“白天我帶着他們利用空閒時間上體能課,釋放他們的‘電量’。因為大多數孤獨症孩子都有睡眠障礙,我跟男孩子們住在一起,讓他們能夠安心。”
近幾年,梁亞枬將更多精力放在了“星星社區”上,但“社區”運行的軌跡卻與她最初的設想並不一致。
“我們最初建立‘社區’,是希望讓父母無力照顧或者父母雙亡的孤獨症患者有個棲身之地,但目前送來‘社區’的主要還是十幾歲的孩子,大多因為家長要上班沒辦法照顧孩子,或者想讓孩子來學點技能。”梁亞枬説,年輕的家長們願意將孩子送出來,但年紀大的家長們反而“捨不得”。
梁亞枬心裏明白,衰老和死亡終將到來,年紀越大的家長越想把這個問題“擱置”,似乎不去觸碰,這一天就不會到來。“他們對孩子的依賴,有時候多於孩子對他們的依賴。”
採訪中,談及入行後經歷的種種艱難,梁亞枬幾次紅了眼眶。“但難題擺在那裏,我們沒有理由停下。”梁亞枬説。
難題的確仍在,但未來不再是茫然一片。
近年來,從國家到地方都開始探索延長對孤獨症等群體的支持體系,推進包括孤獨症群體在內的殘疾人職業教育發展等。如去年&&的《深圳市孤獨症全程支持服務實施方案》提出,深圳將對孤獨症人群進行全生涯支持,並探索建立孤獨症社區寄宿制托養模式,以及將更多符合條件的康復訓練項目納入醫保範圍。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陪孩子多久,但我期待看到‘每一個生命都不被落下’的那天。”李雪説。(文中李雪、強強為化名)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白佳麗 尹思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