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別樣“萬花筒” 時光“穿梭機”
《繁花》中的山河歲月與上海變遷
▲1月6日在上海影視樂園拍攝的電視劇《繁花》的黃河路實景。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劉穎攝
▲1月9日,市民游客在拍攝黃河路上的苔聖園酒家。苔聖園是《繁花》劇中至真園的主要原型之一。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劉穎攝
▲電視劇《繁花》劇照。
▲1月8日,在上海東一美術館,作家金宇澄站在自己的畫作《隧道》前。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劉穎攝
▲《繁花》劇中反復出現的地標——和平飯店北樓(1月9日攝)。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劉穎攝
王家衛説:《繁花》這本書一共有三十一章,沒有連貫的故事,表面是飲食男女,裏面是山河歲月,時代變遷
從和平飯店到外貿公司,從美食街區黃河路、進賢路,到早期13路電車串起的虹口提籃橋、普陀曹家渡,這張“繁花地圖”沉甸甸,“鋪滿”了上海這座城市彌足珍貴的時代記憶
30集電視劇,不僅帶來了電影般的質感,更展現出時代大潮中上海百姓的悲歡離合,那些勤奮、聰慧、機敏、堅韌的上海市民和“滬漂族”,緊緊抓住機遇,進而書寫傳奇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許曉青
“太陽剛剛下了地平線。軟風一陣一陣地吹上人面,怪癢癢的。蘇州河的濁水幻成了金綠色,輕輕地,悄悄地,向西流去。黃浦的夕潮不知怎的已經漲上了……”這是茅盾先生的《子夜》開篇,一直被認為是描寫上海黃浦江和蘇州河的傳世名句。
約80年後,上海“50後”作家金宇澄嘗試將上海方言作為寫作的基底,於是這座城市又收穫了這樣一些妙筆。“時間飛快,陽光褪下來,蘇州河變濃,變暗。”“東南風一勁,聽見黃浦江船鳴,圓號寬廣的嗡嗡聲,撫慰少年人胸懷。”
《繁花》小説近35萬字,創作定稿於2012年冬,2013年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發行,成為暢銷書和長銷書。此後大約十年,導演王家衛鍥而不捨,從籌備到拍攝,大膽地“二次創作”,將小説中一部分“留白”的20世紀90年代上海故事擴容,生出一個全新的生命體——電視劇《繁花》。
最近,隨着電視劇《繁花》熱播,透過“繁花”這支歲月“萬花筒”、這部時光“穿梭機”,一段段關於上海的珍貴記憶又躍將出來,成為這座城市乃至大江南北的焦點話題。在中央廣播電視總台、騰訊視頻、東方衛視和江蘇衛視,《繁花》收視率和播放量一路走高;相關閱讀&&顯示,每天有40多萬人同時在線搜索並閱讀《繁花》原著,各大書店上架的《繁花》一時“洛陽紙貴”。與《繁花》創作關聯度很高的金宇澄非虛構回憶集《回望》也十分走俏。《繁花》不僅是在上海本地走紅,甚至已成為五湖四海、老老少少最近端着手機百看不厭的劇集,普通話夾着各地方言,邊看邊討論,好不熱鬧。
“愛了愛了!這就是上海!”“太好看了,老淚縱橫。”從和平飯店到外貿公司,從美食街區黃河路、進賢路,到早期13路電車串起的虹口提籃橋、普陀曹家渡,這張“繁花地圖”沉甸甸,“鋪滿”了上海這座城市彌足珍貴的時代記憶。30集電視劇,不僅帶來了電影般的質感,更展現出時代大潮中上海百姓的悲歡離合,那些勤奮、聰慧、機敏、堅韌的上海市民和“滬漂族”,緊緊抓住機遇,進而書寫傳奇。
黃浦江與蘇州河
“上海的面子和裏子”
2024年1月8日,周一,早晨,薄霧,外灘
位於上海外灘中山東一路1號東一美術館三樓的“繁花——金宇澄繪畫展”迎來當天第一批參觀者,其中不乏外國面孔。這裡除了展出與“繁花”主題相關的美術作品及字體設計稿,更多的是《繁花》原著作者金宇澄多年來基於對上海生活感悟創作的形形色色的繪畫作品。
金宇澄沉浸於寫作,也愛畫畫。這些天,但凡參觀者在展覽現場與老金相遇,普通話夾着上海方言,都能熱絡聊起《繁花》劇情,“碰撞”出新的火花。
這個也被稱為“外灘1號”的地方,向北步行十來分鐘,就是《繁花》劇中反復出現的上海著名地標——和平飯店北樓。
金宇澄説,“和平飯店”本不在小説中,附近“外灘27號”原來的外貿公司,小説中也就寥寥數筆,但導演如此立體、生動地將其“還原”出來,“我是相當佩服”。
王家衛則解釋,和平飯店的地理位置特殊,它的前面是黃浦江,後面是蘇州河,黃浦江是上海的面子,蘇州河是上海的裏子,這與劇中“從阿寶到寶總”的人物身份轉換,尤為貼切。
背靠蘇州河,面朝黃浦江,恰是站在改革開放的風口浪尖。《繁花》劇中男主人公阿寶,在前輩爺叔的點撥下,學會了炒股和做生意。“這不是‘阿寶’一個人的故事,是那個時代無數個‘阿寶’的故事……這同時也是一座城,一個時代的故事。”王家衛説。
今天的和平飯店,成為南來北往旅行者的“打卡”勝地,這裡不僅有九國風格客房,服務過眾多外國元首、政要,這裡也見證了中國一個個時代的進步。
1988年5月底,一塊“李國機律師事務所”的銅匾出現在和平飯店——這是改革開放後中國內地首家以個人名義開辦的律師事務所。而到了1997年,剛落戶浦東陸家嘴經營人民幣業務的美國花旗銀行上海分行,正式進入上海外灘金融街,選址和平飯店北樓。同在這一年,中韓圍棋對抗賽在和平飯店落子。
外貿、法務、金融、文化交流……風雲際會的黃浦江畔,和平飯店佇立在“世界的路口”,是中國經濟繁榮發展的“風向標”之一。
從和平飯店英國套房出發,步行至位於中山東一路27號的原上海外貿公司辦公點,大約不超過5分鐘。電視劇裏,這頗具古意的辦公空間裏,汪小姐吃一塹長一智,收穫訂單,更收穫成長。金宇澄説,他個人偏愛詳細鋪陳外貿公司細節的那一集,這裡仿佛一個“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上海外貿“小世界”。而今,重返“現場”,外灘27號已“變身”為久事美術館,最好的位置留給豐富多彩的中外頂尖藝術。多位上海商務系統的“老外貿”拉着金宇澄的手説:“沒想到能拍得這麼好,都是回憶!”
王家衛認為,像劇中阿寶這樣的工人,在那個年代要實現華麗轉身,既需要勤奮、毅力,也離不開機遇。
劇中濃墨重彩再現了新中國股市起步階段的上海西康路101號交易盛況。與劇中阿寶的經歷近似,現實中有“楊百萬”。1988年,楊懷定還沒有“楊百萬”的外號,他還只是上海鐵合金廠的倉庫保管員,為爭一口氣“下海”嘗試異地買賣國庫券。在最初的一兩年裏,他用國庫券市場賺來的“第一桶金”,投入剛剛起步的股市,從最初的國庫券交易獲利800元人民幣,到後來攢出兩萬元股本,再後來資産達上百萬元。
“那個時代對上海市民觀念影響最深的,非股市莫屬。”《繁花》劇組顧問應健中十分堅定地説。
從黃河路到進賢路
用美食“打開”一座城
2024年1月8日,還是周一,臨近傍晚,陣雨後,黃河路
人多!還是人多!工作日比往常客流增加了好幾成,要是到了周末,附近小馬路更加水泄不通。一群群,一對對,滬上老饕客、“繁花”新老粉絲,還有過路人和冬游者,踏上黃河路的那一刻,他們面露喜色,心裏是“過癮的”。
《繁花》熱播之際,黃河路口國際飯店排隊買蝴蝶酥的長龍裏,多了不少年輕人;苔聖園亮晶晶的霓虹燈,更是風光無限,吃客和旅拍者聚集在門口、路邊,一顰一笑,再三回眸,按下合影的快門。
苔聖園亦是《繁花》劇中至真園的主要原型之一。暮色中這座有30多年歷史的老飯館泛着一層金光,更加立體。這一晚,苔聖園酒家總經理祁文前來小坐,回顧昔日“崢嶸歲月”,也回顧了《繁花》拍攝期間,為劇組擔任顧問的前前後後。
這家黃河路上最具標誌性的飯館,協助《繁花》劇組長達一年之久,劇中菜式、服務員、泊車員,樣樣提前“調教”,甚至炒菜時火的顏色,也要“逼真”。當年,小費怎樣給和收,都是細節。
“一隻龍蝦,就是一個機會。”&詞如此,現實也似。
劇中,黃河路上車水馬龍、霓虹耀眼,阿寶的前劉海往後一梳,就瞬間“變”寶總。王家衛解讀,劇組全力復原了黃河路鼎盛時期沿線30多家飯店,就是希望還原當時人的感受。
那是“遍地是機會”的黃河路,一條不夜的路。
祁文回憶,若回到30多年前,1993年苔聖園剛剛進駐黃河路,鞭炮震天響,就是這樣一番“鬧猛”場景。“能見證這30年變遷,我人生圓滿。”她自信地笑着,頭髮也是梳起來,筆挺。那眼神,像“玲子”,也像“李李”。
《繁花》劇集畫面講究精緻、到位,幾乎每一道菜品和點心,都被觀眾惦記,有排骨年糕,也有定勝糕,有大餅、豆漿、油條、糍飯,也有最早“登陸”內地的肯德基吮指原味雞塊,以及“霸王別姬”(甲魚燉雞)這類硬菜。
“穿梭”劇內劇外,打開苔聖園火熱出爐的“繁花菜單”,有四喜烤麩、白切雞、桂花糖藕、幹煎鯧魚、XO熟醉蝦等本幫涼菜,也有草頭圈子、元寶紅燒肉等本幫熱菜,還有清蒸東星斑等粵菜經典,點心則少不了上海生煎包和酒釀小圓子。至於滋味,多半是懷舊。
劇裏寶總吃一碗“八面玲瓏”的上海泡飯,必搭配多種小菜,其中不乏玫瑰腐乳、黃泥螺、蕭山蘿蔔幹,甚至有人猜測有寧波烤鰻鲞。
在美食專家眼裏,泡飯其實也是上海這座特大型城市開埠180多年來生活節奏的寫照。恰恰因為大批簡樸的工薪階層需要快速通勤,代表“快”的開水泡隔夜熟米飯,比代表小火慢燉的粥和羹,更成為這座城市獨特的性格標籤。
從黃河路到進賢路,民營經濟的生生不息,是上海中小餐飲企業的真實寫照。追溯至更早一些的還有乍浦路,略晚叫響名號的還有雲南南路、定西路等,不勝枚舉,均勻分佈於中心城區。
在金宇澄眼中,黃河路當年飯館林立,到了春節迎財神時,甚至有飯店拖出“一整張單人床大小”的煙火(上海方言指煙花),盡情燃放,堪稱一絕。這是當時人們對財富增長的渴望,也是對快速改變自身命運的祈求。
劇中,黃河路至真園與進賢路夜東京,各有特色,且都是女老闆掌舵,也體現了上海女性“半邊天”的氣概。王家衛説,改編原著增加餐館女老闆玲子的戲份,其角色定位就是突出上海“本幫精神”,且代表的是中國內地最早經濟獨立的女企業家們。
令食客牽腸挂肚的是,劇中不僅弘揚本幫菜係,對港式粵菜也頗多勾勒,比如對經典菜品“幹炒牛河”的後廚解讀,以及香港“廚神”登場亮相等,直接帶熱了滬上港式茶餐廳消費。在現實中,20世紀90年代,較早落子上海的香港餐飲企業中就有避風塘。落滬次年,該企業就攜首批香港廚師抵滬,進駐長樂路首店,其中一位年近七旬的名廚,至今仍擔任上海避風塘的餐飲顧問。
“最近因為《繁花》,點單量又增加了一大把。我們堅持每天手工拉粉,保持口感。讓這門處理食材的新鮮技術在上海長久堅持下去。”上海避風塘相關負責人告訴記者。
“有人覺得,導演用鏡頭寫的是‘香港’,不是‘上海’;我倒是覺得,上海和香港,本來就是這樣深深連結在一起的。小説中如此,電視劇也是。”在金宇澄看來,港味如此,港貨、港樂等,亦然。
美食也好比時代洪流中的一條船,承載着滬港之間惺惺惜惺惺的一份情懷。為更好地製作外景,上影集團在其位於松江車墩的上海影視樂園搭建起劇中“黃河路”景觀,又出資5億元拿下昊浦影視基地,構建《繁花》獨特的上海弄堂小天地。上影集團董事長王健兒説,導演精耕細作的理念,與上影不謀而合,這也是上海電影追求高質量發展的題中之義。
為何如此重視對餐桌和飯局的呈現?原著作者和導演都曾揭秘。金宇澄認為,寫飯局,展現的是人間百態,人物談吐之間就是“話本”,江湖風雲、世態炎涼,躍然紙上。王家衛也適當擴容了小説對飯局細節的還原和想象,將黃河路、進賢路變成了當時上海的“經濟信息總匯”,於是有了“黃河路上消息最貴”的説法。
“辦公桌上談不成的,餐桌上、飯局裏繼續,黃河路是很多人談成生意的一方寶地,也是上海那個時代的縮影。”祁文看著即將到來的春節“噗噗滿”的訂單,喜上眉梢。
劇集內外,上海真是臥虎藏龍,層出不窮的人傑,波瀾壯闊的故事,常常濃縮於餐桌上,讓人在悲欣交集中,大開眼界,回甘無窮。
“上海灘”在新時代奔跑
歲月“不響”,必有迴響
2024年1月9日,周二,中午,多雲間晴,思南文學之家
唸唸不忘,必有迴響。《繁花》進入大結局階段,觀眾踴躍報名參加線下活動,在思南文學之家臨時搭建的“繁花博物館”展&前合影留念,再到網上點讚、留言、轉發,以及發彈幕。場面十分熱鬧。在約1公里開外的新天地UME影城,《繁花》新老粉絲相約提前觀摩電視劇大結局。
一些看過小説的觀眾認為,從原著1000多處上海方言用詞“不響”,到電視劇中有的“響”有的“不響”,仿佛已經可以抓住創作者的鄉愁。
王家衛認為,“不響”不代表沉默,它是一種留白,凡是我不想講的,不能講的,講了為難自己,為難別人的,“不響”。
王家衛出生在上海,5歲隨父母到香港,但家裏的哥哥姐姐留在了上海,另外還有20多個表兄表姐也留在上海,他們與《繁花》中的人物基本上是同一代人。拍《花樣年華》《2046》乃至《一代宗師》,王家衛的語料庫裏基本不提“鄉愁”,但《繁花》全劇卻處處是鄉愁。
金宇澄説,導演特別打動他的一點是,當初第一次見面,王家衛就説“你寫的其實就是我哥我姐的事情”。
電視劇《繁花》將最後的幾個鏡頭定格在1997年香港回歸祖國之際,隨後不久就是新世紀的到來。劇中阿寶説:“新世紀,新挑戰。”
當結局揭曉時,扮演阿寶的演員胡歌也頗為感慨。他認為,電視劇放大了寶總馳騁貿易和金融戰場的一面,卻還沒有完全回答阿寶是如何從曹楊新村這樣的傳統工人新村中“走出來”的問題。或許要將原著和電視劇相互補充參照着看,才更完美。
《繁花》跨年播出,從2023年步入2024年,人們和劇中人一樣相信,冬去春來,繁花似錦。王家衛心目中的那一片“上海灘”,在最近十多年間,步伐更加堅定、沉穩、勇毅、創新。大上海,包括小説中阿寶家居住過的淮海中路思南路地區、普陀曹楊新村等,如今也正邁入城市更新的關鍵階段。
這座全球超大城市的建設,正從“有沒有”轉向“好不好”,城市更新既是回答“好不好”的解題之筆,也是踐行人民城市理念的重要載體。城市更新既要解決今天的問題,也要為明天的發展騰出空間,吸引更多新鮮血液進駐。
關上電視,放下手機,再度回望小説《繁花》,金宇澄似乎看透了導演的心思。他説,王導特別愛“集郵”,其實劇中那一個個鮮活人物、一樁樁動人故事、一件件懷舊物件、一幀幀歷史影像,不就是王家衛正在集納的“郵票”嗎?
有網友試圖“破譯”從小説《繁花》到電視劇《繁花》的“密碼”,它們之間相輔相成、互為補充,都有“留白”和“不響”,又似乎都“響”了。
城市更新的腳步飛快。劇中的東方明珠廣播電視塔在浦東陸家嘴拔節“生長”,直至1994年亮燈。如今,奔跑起來的上海,也催促、激勵、“倒逼”新時代的阿寶、玲子、汪小姐、李李、陶陶們,不斷更新自己的知識儲備和人生涵養。
“人哪能一直靠運道?”“相信多勞多得,永遠轟轟烈烈。”這是劇中&詞。
一江一河,靜靜流淌。“繁花”故事、上海傳奇,還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