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元錢專家號,一年接診近三萬人
川西小城有位“大先生”
▲凌晨5點,在四川省雅安市天全縣中醫醫院,陳懷炯的診室外就已經有許多患者在等候就診(5月26日攝)。新華每日電訊記者王曦攝
凌晨4點15分,川西小城四川省雅安市天全縣籠罩在一片靜謐之中。天邊的啟明星剛剛升起,79歲的老中醫陳懷炯已從睡夢中醒來。吃過簡單的早餐,他披上雨衣,拉上院門,蹬上助力車,向天全縣中醫院騎去。
即使已經退休十多年,他仍每天風雨無阻去醫院坐診。行醫64年,他把生活過成了一隻精確到秒的時鐘,自己也成了這座川藏公路上的小城裏的一個傳奇。
他畢生致力於以中醫治療骨科疑難雜症,雖然2006年就位列四川省十大名中醫,卻堅持只收1元錢的掛號費。擇一事,終一生,精湛的醫術、崇高的醫德為他贏得“大先生”的美名。
12萬人的小城,縣中醫院年接診52萬人次
凌晨4點55分,天全縣中醫院門診部靜悄悄的。
陳懷炯騎着自行車進了大門。“大先生早!”門口的保安對此早已習慣。
醫院的門診向來開得很早。小城的冬季,要臨近8點才日出,大夫們仍然在早上7點前就整整齊齊坐進了診室。
但對於他們的老師陳懷炯來説,7點鐘已經太晚了。多年來,他一直保持着凌晨5點接診的習慣,大年初一都不例外。
見到大夫來了,等候在診室外的一名患者連忙起身,雙手合十,躬身行禮。身旁的妻子搶過大夫手中的水壺,一溜小跑向開水房奔去。
患者名叫諾登,來自700多公里外的西藏自治區昌都市江達縣。幾個月前,他在幹農活時左腿受傷,由於當時處置不當引發了骨髓炎,之後病情不斷惡化,面臨截肢。
“親戚説天全有位大先生,治好了很多人骨頭上的病,我們就坐了三天汽車來看病。”他的漢語不流利,用手比劃地講起了自己的遭遇。
兩個月的悉心治療下來,諾登如今已經可以丟掉拐杖慢慢行走。見到這位每天都來得很早的老熟人,陳懷炯小心翼翼地揭開他左腿上的紗布,彎腰仔細檢查後,又輕柔而熟練地換上藥。“再換一次,你就可以回家了。我再給你們開點藥,自己帶回去用。”他連比帶劃地叮囑道。再一次,諾登夫婦雙手合十,躬身行禮,不住地説着“瓜真切”(藏語,意為“謝謝”)。
凌晨5點10分,眨眼的工夫,診室裏已經人聲鼎沸。
患者有的來自200多公里外的大涼山,有的來自400多公里外的達州市,還有的來自內江、廣元、宜賓……
“來天全的外地人裏有一半是到中醫院看病的。”天全縣流傳着這樣的説法。
這並非空穴來風。天全縣常住人口約12萬人,天全縣中醫院2022年門診量卻達到52萬人次,其中超過45萬人次為骨科患者,絕大部分是從外地慕名而來。
剛為面前的兩位患者拔上火罐,又轉身蹲下為一位老人換藥,三下五除二固定好,又接過一張X光片細細查看……診室裏的陳懷炯像一隻陀螺,不停地忙碌,動作行雲流水。
忙到接近8點,他拉開抽屜,吃上了幾顆藥。
常年的高強度工作,吃飯有一頓沒一頓,讓他落下了胃潰瘍的毛病。加之上了年紀,也飽受高血壓的困擾。
但只要走進診室,自己的一切病痛似乎都可以被自動屏蔽。
退休前,陳懷炯只在每週二下午休息半天,每年接診的病人超過3.8萬人次。
退休後,他仍堅持每天凌晨5點到中午12點坐診,一天要接診七八十個病人,去年接診超過2.9萬人次。
除了當年去成都領“四川十大名中醫”獎,“被迫”離開過一次天全縣,他一輩子不曾邁出過小城。但他的病人卻來自天南海北,甚至有人不惜從上海、非洲等地“打飛的”過來看病。
這位老先生究竟有何魔力?病患們七嘴八舌地為我們解答了疑惑。
“我的肩傷在老家花了5000多元,治了半個多月不見好,大先生給我開了十多天的藥,手把手教我敷,一共就花了100多元,效果好得不得了!”
“你説現在哪還有醫院能先看病後交錢的?大先生這裡就可以,他從來不擔心病人‘逃單’!”
指骨復位63.5元,橈骨復位127元,西藥進價不加成,中藥只收成本……
更讓人感動的是大夫們處處為病患考慮:能不拍片的就盡量不拍,能通過X光片判斷的就不再拍CT、核磁共振……次均不到80元的門診費用,甚至低於很多鄉鎮衞生院的收費水平。
這背後,不僅有精湛的醫術作為底氣,更有承擔風險的膽量與責任心。
1975年起,醫院將5毛錢的掛號費堅持了28年。直到2005年醫院建立電子信息系統,才不得已上調掛號費至1元。“1元錢的專家號”讓天全縣中醫院遠近聞名。
“來我這裡就醫的群眾大多數不富裕,在過去大多數都靠自費就診,我當初就是希望能給窮苦百姓提供一個能遮風避雨的‘岩窩子’。我們當醫生的,既要治好病人的傷痛,也有責任減輕他們的負擔。否則治好了病,人家日子沒法過下去,治好了也沒意義。”陳懷炯的話很樸實。
不穿袈裟的“漢地活佛”
陳懷炯出生中醫世家,家族行醫已有200多年歷史。
陳氏先祖在清朝初年隨“湖廣填四川”的移民潮從湖北遷入四川,安居茶馬古道重鎮天全縣,做起藥材生意。
在兵荒馬亂、匪患突出的年代,人們為求自保,多有習武的傳統。在經營藥材生意之外,陳氏家族子弟亦學習武功。學武易傷筋動骨,於是陳氏先祖便開始了“學武功、融中醫”的探索,逐漸發展成小有名氣的陳氏骨科。
陳懷炯説,對於陳氏家族而言,行醫從來不是一門生意。“老一輩坐堂行醫時,就對窮人免費,只收富人診金。”20世紀50年代初,天全“陳氏骨科診所”已經譽滿周邊。
1959年,15歲的陳懷炯成為陳氏骨科的第三代傳人,完整學習了祖傳的中醫手法復位、小夾板固定治療骨傷外科等技術。
1975年,時代浪潮中,為了能將所學繼續服務群眾,陳懷炯將診所、獨門骨傷診療手法和祖傳藥方都一起獻給了國家,建立起集體所有制的天全縣城關鎮骨科醫院。1980年,醫院更名為天全縣中醫醫院,到今天已經發展成為一家三級乙等中醫醫院。
65歲的天全縣居民白瑞敏是陳懷炯出師後的第一批病人之一。幼年時代骨折後的治療過程成為她最早的記憶之一。多年以後,走在大街上遇到陳懷炯,她依然會遠遠地打招呼:“大先生,您還記得我不?我的手是您治好的。”
這樣的招呼,陳懷炯常常遇到,大多數人的姓名他早已不記得了,但他的名字卻無人不曉。
“在這裡,我們基本都曉得大先生是誰。”出租車司機的話道出了陳懷炯在一方百姓心中的地位。
大先生究竟有多厲害?
有些事情是我們聽別人講的——
1982年,作家魏巍從北京來到天全采風,一天在下鄉途中腳部不慎受傷骨折。當他被送到中醫院時,陳懷炯用手一摸,立刻判斷出骨折的位置。當時的縣中醫院還沒有X光機,縣裏安排他到縣人民醫院拍片。片子出來一看,和陳懷炯診斷的結果絲毫不差。在中醫院治療10多天后,魏巍已經可以下床活動,20多天后,已經行動自如了。後來他回到北京,特意給陳懷炯寫來感謝信,寄來《東方》《地球上的紅飄帶》《人民作家人民愛》等作品。
有些事是他自己回憶的——
20世紀80年代,醫院曾經收治過一位來自甘孜藏族自治州甘孜縣的小女孩。她在公路上玩耍時被一輛大車碾過,右上臂、小臂粉碎性骨折。最棘手的是,黏糊糊的瀝青與血肉粘在一起,無法分離,女孩面臨截肢。家人抱着試一試的心情來到天全求助陳懷炯。他先用藥膏敷在外傷處,再將骨頭斷裂處一一復位。敷藥十多天后,原本滲進創口的瀝青竟與新長出的皮肉分離了,孩子的手奇蹟地保住了。
還有一些事,是我們親眼見證的——
採訪當天,一位直不起腰、坐著輪椅被推進診室的男子,經過治療後從輪椅上站了起來,在家屬的攙扶下邁開了步子。
陳懷炯的診室有個規矩——病人不分貧富貴賤、職位高低,除了外地病人可以優先看診之外,所有人必須按掛號順序來。誰若壞了這個規矩,他會毫不留情。
一次,有個小老闆排隊等得有點不耐煩,聲稱可以多給些錢,催促陳懷炯先為他診治。陳懷炯拿出一張鈔票,貼在他的腿上説:“你先用這個止一下痛,看病還是要按掛號順序來。”
對待窮人,他卻盡顯仁愛。十多年前,一位家庭貧寒的老大爺因肱骨外科頸粉碎性骨折,從內江老家沿途乞討到天全縣中醫院求醫,大先生不僅免去了全部的醫療費用,臨行時還塞給他回家的路費。
這樣的例子,還有太多太多。
地處川藏公路交通要道,天全縣中醫院每年接診藏族患者超過1萬人次。除了川西地區的老鄉,還有不少來自青海、雲南、甘肅和西藏的患者。每當病癒出院,藏族同胞往往會按照民族習慣“放生”一條魚。久而久之,天全縣中醫院的水池成了魚塘。
為了方便藏族群眾就醫,醫院設立了許多藏文指示牌,還配備了藏語導醫解惑答疑。過去曾有偏遠地區的藏族患者把帳篷搭到醫院草坪上過夜,考慮到他們住旅館花費較高,時任院長的陳懷炯默許了這一行為。“對少數民族群眾盡量包容、理解,盡可能減少患者負擔,全院職工都受大先生影響很深。”醫生高志濤説。
“在我們心裏,大先生就是不穿袈裟的漢地活佛。”諾登的話道出藏族老鄉的真摯感恩。
但在陳懷炯看來,並非是醫院照顧了少數民族患者,而是這些同胞支持了醫院的發展。為此,醫院也積極回饋涉藏地區:他們先後與甘孜州康定市人民醫院、康定市第二人民醫院、瀘定縣人民醫院、理塘縣人民醫院、理塘縣藏醫院、會東縣中醫醫院等醫院結成骨科聯盟,建立起醫療聯合體;業務尖兵送醫下鄉;向涉藏地區醫院派駐業務骨幹並為其培訓醫療技術人才……以醫為媒,小小的中醫院成了一座連接漢藏情深的橋梁。
一生的大醫情懷
退休前的陳懷炯,身為院長,在全院工作時間最長,工作量最大,卻一直堅持和科室一般人員拿着同樣的工資和福利待遇。
衣衫樸素,粗茶淡飯,鮮有社交。他至今仍與自己的兩個弟弟共住在天全縣城郊的一個老院子裏,每天騎着自行車上下班,風雨無阻。即使14年前退了休,仍堅持凌晨5點到中午12點坐診。午休後畫畫,練字,打拳,看書,每一分鐘都不浪費。
他仍然保持着和衣而眠的習慣。過去醫院常有深夜急診,他為了省事,每晚洗漱後便換上一身外出的便服,方便隨時起身出門。輕觸他的一雙大手,幾乎每個關節都明顯地凸起——那是常年用力落下的病根。
在兒子陳若雷的記憶中,父親一輩子總是忙忙碌碌。即使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飯,聊的也是病人。在這樣的家庭氛圍下,他和妹妹陳若雨都繼承了父親的事業。
陳懷炯一生淡泊名利,推辭了許多榮譽稱號,也兩次婉言謝絕主任醫師職稱。醫院陳列室和他的診室裏從不挂錦旗和獎牌。但孫思邈《大醫精誠》中的這段話被貼在了診室的外墻上,成為他一生的追尋——
“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願普救含靈之苦。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媸,怨親善友,華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親之想。”
“過去的老百姓很窮,衞生條件不好,生瘡害病的不計其數。現在老百姓有了醫保,日子比過去好多了,健康狀況也好得多。過去山裏砍樹、開礦,受傷的人多,現在這些也成了‘老皇曆’。以前還有打架尋仇的,打傷了抬到我們這兒來救,現在老百姓懂法守法了,我們也放心了。”行醫半個多世紀,陳懷炯的足跡幾乎沒有出過天全縣。但透過小小的診室,他卻覽盡世間滄桑,知悉百姓冷暖。
“活着一天,就為病人服務一天,這是醫生的本分。選擇了這條路,就要盡這份心。”他一邊揮毫寫下“輕舟已過萬重山”,一邊輕描淡寫地説道。
那日離開他家小院前,聽説記者有頸椎病,他特意帶着記者打了一套拳,又滔滔不絕地講起日常的保健預防,千叮萬囑了許久,比採訪時健談了許多。汽車開出去一陣後,我們回頭看見他還倚着院門揮手,身影那麼瘦小,卻又似巨人。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吳光於 薛晨 王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