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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華每日電訊11版

一枚漢代金印在東瀛的傳奇之旅

日本學者稱日本求印歷程堪比“張騫出使西域,玄奘西天取經,或是鄭和下西洋”

2023-10-27 18:42:38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11版

  ▲漢委奴國王金印。

  ▲漢委奴國王金印。福岡市博物館供圖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王子江 楊汀

  踏上位於日本福岡市的志賀島,人們很容易發現一枚漢代金印帶給它的光環:環島公路叫作“金印海道”,島上的溫泉名為“金印之湯”,島上的美食有“金印飯”“金印面”,島上最知名的景點是“金印公園”。

  這枚金印,就是1784年在島上發現的“漢委奴國王”印。它是日本最小的國寶,也是知名度最高的國寶之一,更是研究日本歷史無法回避的重要文物。

  “我小時候,金印的故事就登上了教科書。”87歲的松田利之説。松田利之是土生土長的志賀島人,他與83歲的弟弟松田長之以及80歲的木梨菅子都是志賀島歷史研究會的成員,自願擔任我們這次採訪的嚮導。

“金印發光之處”

  金印公園就建在金印出土的地方,背山面海,公園入口處立着一塊石碑,上面刻着一行隸書大字“漢委奴國王金印發光之處”。這是福岡藩第12代藩主黑田長知的長子黑田長成所書,石碑背面記載了金印發現的經過。

  這座石碑建於1922年。松田利之説,上小學的時候,他和小夥伴們每天都要經過石碑,那時候碑前還是一條土路。1973年,文物部門對這裡進行考古發掘,之後碑前就填海建成了環島公路。1975年,金印公園落成。

  從石碑拾級而上,首先經過的是一個小廣場,上面立着兩塊石碑,一塊上面刻着“帶水橫陳,兩市相望,友誼永恒”,這是楊尚昆1979年為紀念福岡與廣州結為友好城市書寫。另一塊石碑上刻着郭沫若1955年訪日歸途經過福岡時寫的一首七律,在金印公園落成前他親筆寫就寄來,詩中寫道:“此來收穫將何似,永不重操室內戈。”

  利之老人曾三次中風,但看上去精神矍鑠。他頂着烈日,拄着拐杖,爬了上百級&階,登上了曾攀登過無數次的金印公園的最高&&。&&中央有一塊巨石,上面是一方放大的青銅金印銘文。巨石旁邊立着兩塊黑色大理石,左邊是金印的簡介,右邊條石上鑲嵌的玻璃盒子內,一枚複製的金印在陽光下閃閃放光。舉目望去,海面上大型輪船來回穿梭,更遠處是高樓林立的福岡市區。

意外的發現

  古時“倭”與“委”通用。《法華義疏》中,就曾將“大倭國”寫作“大委國”。在武則天之前,日本一直被中國歷代王朝稱為“倭國”。最早關於“倭”的記載出自《漢書·地理志》:“樂浪海中有倭人,分為百餘國,以歲時來獻見雲。”

  《後漢書·東夷列傳》同樣有關於“倭國”的記載:“建武中元二年,倭奴國奉貢朝賀,使人自稱大夫,倭國之極南界也。光武賜以印綬。”建武中元二年是公元57年。正是這段文字,讓“漢委奴國王”印散發出奪目的歷史光輝,也讓志賀島登上了歷史舞&。

  一切只能用奇蹟來形容。1784年農曆二月二十三,志賀島的農民甚兵衛在修整農田時,發現石下有一塊金印。他將金印送交當地的郡政府,隨後金印又被轉交到福岡藩主黑田家,成為黑田家的傳家寶。

  金印的發現過程,在福岡藩保存的一份公文中有詳細記錄,這份公文名為《志賀島百姓甚兵衛金印掘出候付口上書》,意思是甚兵衛本人的口述報告。他在文中説,因為自家稻田流水不暢,他試圖修復水溝,但發現一塊石頭太大,需要兩個人才能移動,於是用鐵鍬撬開巨石,“發現石頭中間有東西閃閃發光,我拿起它,用水沖洗乾淨,一看像金子,但我不知道是什麼,於是把它帶回了家”。他還説:“我應該在發現後的第一時間上交。對於消息傳播後才上交的舉動&&歉意。”

  日本當代研究金印最權威的學者、二松學舍大學名譽教授大谷光男在著作《金印物語》中説,甚兵衛在挖出金印後,與哥哥一起找學者進行了鑒定,有人還出100兩銀子來收購它,這可能是他在公文中道歉的原因。這份公文是寫給郡長津田源次郎的,日期是農曆三月十六,也就是金印發現近一個月後。

  第一位給金印作出權威鑒定的,是福岡著名儒學家龜井南冥,龜井當時是福岡知名學堂甘棠館的祭酒(校長),他在仔細觀看金印後,寫了一篇名為《金印辨》的文章。他引用《後漢書》的原文,對金印做了定性。

“福岡的寶貝”

  金印問世後一直被當作私人物品收藏在黑田家。明治維新後,日本撤藩設縣,黑田家搬到東京居住,金印被放到東京國立博物館展覽。1931年,金印被日本政府定為國寶,但所有權仍然屬於黑田家。1978年,借福岡市美術館建成之機,黑田家族將金印捐贈給福岡市。1990年,福岡市博物館落成,金印從此落戶此館。

  金印在過去的200多年裏接受過很多次檢測,根據1966年日本通商産業省工業技術院計量研究所的測定,金印每邊寬2.3477厘米,連蛇鈕通高2.236厘米,重108.7297克,用篆書分三行撰寫了“漢委奴國王”5個字。1994年,經過日本權威部門的X光透視分析,金印的成分為金95.1%,銀4.5%,銅0.5%,另外還有水銀等雜質,從成分上來説,與出土的東漢同時期金製品大體一致。

  為了體現國寶的價值,福岡市博物館為金印設計了兩個展廳,金印被單獨放在其中一個展廳的展櫃內,除了集中到印上的一束亮光,展廳內燈光昏暗,游客一進展廳就能體會到什麼叫“金光燦燦”。另外一個展廳內,博物館通過文字、圖片和視頻等多種形式,對金印的來龍去脈進行了詳細介紹,展廳觸屏上還有放大的金印細節。

  博物館研究課長松村利規告訴我們,之所以為一個拇指肚大小的金印設計如此大的展館,是因為“金印只有福岡有,它是福岡的寶貝,來觀看的游客特別多,應該用一個大的房間,在比較昏暗的燈光下,突出金印的光芒”。

  200多年來,金印是每個志賀島人的驕傲。金印也是福岡的象徵,今年夏天,福岡舉辦世界游泳錦標賽期間,游泳賽場外的馬路上都畫着金印的圖片。

  日本各地的博物館都希望將金印借去展覽,但福岡市博物館不捨得出借,現在大概四五年才外借一次。每次到外地臨時展出,參觀者總是人山人海。博物館主任文化財主事米倉秀紀説,有一次他到京都國博觀看一幅名畫,快下午五點了,展館外排隊的人數還在增加,他以為大家都是和他一樣去看畫展,當得知人們是為了觀看金印臨展而來時,“心裏非常自豪”。

  京都國博館長松本伸之告訴記者:“在日本沒有人不知道金印的,所以不管在哪展出,都是盛況空前。”

真偽之爭早已結束

  金印出土之後,爭議也隨之而來。有人提出金印是在日本江戶時代偽造的。1836年,松浦道輔第一個提出金印“偽造説”,他之所以持懷疑態度,是因為當時中國尚未發現帶蛇鈕的漢代諸侯國或者藩屬國金印。另外,漢代諸侯國的官印,都不帶“漢”字。

  隨着中國多枚漢代金印的出土,這些懷疑不攻而破。1956年,雲南省昆明附近的石寨山遺跡中,刻有“滇王之印”字樣的蛇鈕狀金印出土,第一個疑問被消除了。而1890年在重慶出土的“漢歸義賨邑侯”印,讓第二個疑問也自然消失。不過,讓“偽造説”最終破産的,是1981年江蘇省揚州市邗江縣甘泉鄉“廣陵王璽”的出土,這方金印的主人是光武帝劉秀之子劉荊。

  據中國歷史學家們的考證,“廣陵王璽”和“漢委奴國王”印有着驚人的相似之處。具體表現在:兩顆金印的大小,均基本符合漢制邊長一寸、&高四分的標準。兩顆金印的鈕上都布有大小和特徵相同的魚子紋,而且都是在金印鑄好之後,用工具鏨上去的。這是東漢初年金印所具有的一種特徵。兩顆金印都是用刀雕成的,技法也相同。字體的每一筆劃都是方筆起,方筆落。兩顆金印的成色也相同。

  根據《後漢書》記載,光武帝賜“漢委奴國王”印是在公元57年,而漢明帝賜廣陵王璽是在永平元年,即公元58年,前後只相差一年。很多中日學者認為這兩顆金印可能出自同一工匠之手,甚至將兩方印稱為“姊妹印”。

  儘管鐵證如山,從10多年前開始,又有少數日本學者對金印的真假提出懷疑。日本明治大學教授石川日出志兩年前發表長文,堅決駁斥這些吹毛求疵的觀點。他説,考慮到18世紀末落後的信息傳播方式,日本人僅憑有限的資料絕無可能仿製出漢代的金印。

  除了真假的爭議,還有日本學者無法接受日本在歷史上曾經作為中國藩屬國的事實。這一派以曾經擔任東京帝國大學教授的內藤恥叟為代表,他不否認金印是一件古董,但認為倭奴國並不代表日本。還有持相同觀點的日本學者甚至叫囂:“應該把金印砸碎,日本怎麼能是中國的藩屬國呢?”

  對於這些觀點,松村利規告訴記者,金印的時代,中國處於絕對的優勢地位,人們無論怎麼看當時的中日關係,都不會影響到金印的價值。考古出身的米倉秀紀則認為,金印是證明日本歷史的物件,如果不是中國文獻的記載,沒有人知道倭奴國存在過,金印就是中日交往悠久歷史的證明。

半生情懷

  大谷光男為研究金印耗盡了大半生。2009年,他因為這方面的貢獻獲得日本文化獎章。前段時間,已經96歲高齡的大谷先生收到我們希望採訪的信件後親筆回信,回答了我們的全部問題。

  他在信中説:“中國古代以來對周邊國家稱呼東夷或者蠻夷,我不認為稱呼倭奴國是對日本的貶低,日本在文字、風俗習慣、飲食等各方面都受到了中國的關照和培養。”

  為研究金印,大谷先生曾先後100多次到福岡、志賀島和韓國進行實地調查,他還協助志賀島歷史研究會做了15次講座,對於金印有很多獨家的研究成果。為了研究的準確性,他還深入研究了天文學,他認為要想研究中日古代交流史,不掌握天文學方面的資料是絕對不行的。為此,他還給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寫信請求幫助,並獲得了非常積極的支持。

  近日,我們應邀去他家拜訪,儘管無法站立,聽力嚴重障礙,他還是坐在大門口的椅子上接受了我們的採訪。臨別的時候,他説,希望金印的歷史能夠讓更多的中國人知道。

浪漫的旅程

  從公元57年在洛陽誕生到今天,金印已經走過了1966年的歷程。金印為何被埋在志賀島,可能永遠是個謎,但它出現在志賀島,又似乎是偶然中的必然。

  福岡所在的九州地區自古處於中日交流的前沿,當年鑒真大師第六次東渡成功,就是在距離福岡不遠的佐賀登陸的。在佐賀的新北神社裏,一棵樹齡大約2200年的古柏依然蒼翠茂盛,當地傳説它是徐福東渡日本後親手栽種的。這棵柏樹與北京天壇公園的柏樹是同一品種,但這一樹種在日本非常罕見。新北神社裏現在還供奉着徐福的雕像。位於福岡市的承天寺內,豎立着三塊石碑,紀念聖一國師從宋朝帶回的製作饅頭、餛飩、麵條、羊羹、麝香等重要技術。

  “志賀島曾是連接日本和中國的航路上最重要的入口,是日本進入亞洲的門戶。因為這樣的地理位置,金印在這裡被發現是很自然的事情。就像我們能夠相聚一樣,將近2000年前金印來到這裡也是一種緣分,金印將中日&&在了一起。”木梨菅子説。

  松村利規在福岡市博物館已經工作了29年,每次想到守護多年的金印,他就覺得那背後是一場“浪漫之旅”。“當年人們從洛陽到日本,路上肯定經歷了千難萬苦,給我們留下了無限的想象空間。”

  米倉秀紀的名片上方,就印着金印的銘文。他曾多次訪問中國,對中國歷史非常熟悉。他説,想到古人在那種艱苦的條件下求取到金印,是一件非常自豪的事情。他認為,金印的歷程,堪比“張騫出使西域,玄奘西天取經,或是鄭和下西洋”。

 

責任編輯: 史夢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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