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讀書事已晚,把筆學題詩”
韋應物對山水田園詩的繼承與發展
▲趙孟頫書《韋蘇州詩》(局部)。&&故宮博物院藏
葉嘉瑩講授
於家慧整理 張海濤審校
我們已經度過了盛唐的高峰,看過了李白、杜甫,這樣開闊、飛揚、深厚、沉重。再看別人的詩,味道好像就不夠了,可是他們各自有不同的成就。我特別要提出“韋柳”兩個人來講一下。我們常常把王、孟、韋、柳四家算作是寫自然山水田園的詩人,但事實上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
山水田園詩的傳統
我們在講王維跟孟浩然的時候,已經做過比較了。王維常常在寫景之中表現出禪理,而不是感情。孟浩然的詩裏,常常是有一種興發、一種感動。像王維寫的“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在安靜的自然環境中,當你內心平靜、空閒,忽然聽到颯颯雨聲,看到在陰暗的天空中,一隻白鳥飛翔一圈,聲音一動、顏色一動。這一動之間,你的心也隨之一動,不分善惡,不分喜怒。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性,喜怒哀樂之既發,謂之情。你本身有一個能感的本性,可是沒有形成很強烈的喜怒哀樂,就只是這樣一動念之間,你的心沒有死,但是你的心沒有喜怒哀樂這些有形的感情的限制。一動念之間的意境,王維表現得最好,很少有詩人能表現出這樣的意境。
而孟浩然的詩常常是結合了他自己的感發和感動。像“木落雁南度,北風江上寒”,樹葉黃落,大雁南飛,北風吹過來,在江邊上這樣寒冷。他所寫的景物之中有一份寂寞、失落、不得意的悲哀和感情。所以王維、孟浩然兩個人其實是不一樣的。
其實在王、孟之前,寫山水田園詩的還有兩個重要的作者,一個是陶淵明,一個是謝靈運,這兩個人的詩也是不同的。謝靈運以山水景物為主,他寫山水詩主要是刻畫形貌。前人批評謝靈運這一類的詩,説“鑽貌草木之中”,就是説他寫的都是外表的形貌。比如他曾經寫過“蘋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淺”“岩下雲方合,花上露猶泫”。“蘋萍泛沉深”是水面漂浮着萍草,水很深,所以萍草不是沉下去,而是漂浮在水面上。“菰蒲冒清淺”,“菰”就是水裏種的菰米,“蒲”就是蘆葦一類的植物,“冒”是冒出水面來,從清淺的水面裏冒出來了。“岩下雲方合”,是山岩底下有白雲繚繞,雲彩都聚在一起。“花上露猶泫”,花上有露水珠,“泫”是有水滴的樣子。
孟浩然的詩結合了感情。謝靈運寫景就是寫景,他寫的景都是眼睛所看見的外表,是形狀、外貌。那麼謝靈運就不寫感情了嗎?他是把感情跟景物分開來寫,寫一段景物,再寫一段感情。他的感情從來不是直接寫,他的詩常常在最後寫一段哲理。而王維呢?王維寫景物也不露感情,可是跟謝靈運不同。“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他的詩裏都有一種動態、一種活動,不是一個死板的外表。颯颯的秋雨,淺淺的石頭上的泉水流下來,有一隻白鷺鳥飛起來了,水波在互相跳濺。這都是活動的,在活動之中表現心的動。
謝靈運所寫的,不是心的動,是眼的觀,而且他寫哲理常常用典故。比如他説“蠱上貴不事,履二美貞吉”,“履二”是《易經》履卦的第二爻,讚美一個人要貞靜。這是一個哲理,理性上的説理。謝靈運基本上不把他的感情表現出來,景物就是“眼觀”,就是觀物。
謝靈運的詩有什麼好?如果説中國詩歌注重感發,詩是抒情的,應該言情。大謝不寫感情,把景物刻畫得很複雜,把哲理寫得比較艱深。他的詩就是在複雜艱深之中傳達出一種力量,傳達的是他自己的掙扎。所以説中國詩很難,真的欣賞它,要一層一層地深進去。謝靈運本來是南朝東晉的世家子弟,他的曾祖一輩、祖父一輩的謝安、謝玄,都是東晉出將入相的人物。可是東晉被劉宋給滅亡了。謝靈運這個人非常驕傲、自命不凡,在複雜的政治之中,他不甘寂寞,一出來就想要插手。可是當時的政治不允許他這樣做,所以在矛盾掙扎之中,他把他的感情盡量要轉移、壓抑,就形成了這樣一種複雜的情況。他的詩的力量和好處,正是在不直接傳達之中表現出來的。所以很少有人能夠欣賞謝靈運詩的好處,因為它不是直接給我們感動,而是要透過它的複雜和艱深,體會那種掙扎。所以他寫出這樣的詩來,跟王維、孟浩然是不一樣的。
那麼陶淵明呢?陶淵明的田園詩更是不一樣的。在中國的詩人裏邊,最好的詩人都是用他們的生命來寫詩篇,用他們的生活來實踐他們的詩篇的。陶淵明就是這樣的詩人。
陶淵明其實是一個有政治理想的人,可是他生在東晉亂世,理想得不到實現。一般説起來,我們每一個人,還不只是詩人,有的人是勇於進的,總想向前進,可是有些人是勇於退的。勇於退的人不是説他沒有進過,只是他進的時候碰到一些挫折,他認識了這個環境,沒有那種不顧一切向前衝的精神和勇氣。他不是沒有進過,他是由進而不得才轉成退。
陶淵明是有政治理想的,更值得注意的是,他有一份關愛。你不要看他隱居,他對於國家、對於人民、對於世界、對於整個人世,有一份關愛。你看他對於田夫野老的感情、對於兒童稚子的感情,那是一份天性。有的人天性有那麼一份仁厚,對於大自然中凡是可愛的東西都會愛。陶淵明就是天性有一份仁厚的心,所以對於田夫野老才會有那種真純的、質樸的感情。田夫野老和兒童稚子之可愛,就因為他們是真純的、質樸的,沒有機詐、姦巧、邪惡。他所愛的是那種真純質樸,所以他所寫的詩就是在寫自然山水之中表現了這種仁厚、這種天性的愛心。
“山滌余靄,宇曖微霄。有風自南,翼彼新苗。”他寫的是春天裏一個天清氣朗、美好的早晨。他穿上春天的衣服,到東邊郊外去看大自然的景物。他説他看到“山滌余靄”,“滌”是洗凈,山像水洗過一樣,把所有殘留的煙靄都消除了,雨過天晴,雲霧都散開了。“宇曖微霄”,“宇”是天空,“曖”是朦朧不清的意思,天空上有濛濛一層非常淡薄的白雲。“有風自南,翼彼新苗”,一陣春天的好風,吹動了田裏剛長出來的、很鮮嫩的秧苗,“翼”是被風吹動的樣子,好像小鳥張開翅膀在飛。
陶淵明寫田園之中的自然景物,帶有他一份仁者的愛心,那是對於宇宙萬物的愛和關懷。跟孟浩然還不一樣,孟浩然的感情是自己一個人的悲慨,“木落雁南度,北風江上寒。我家襄水曲,遙隔楚雲端”。
當然陶淵明詩的好處不止在此。他的詩也表現一份哲理,但不像謝靈運。謝靈運的哲理是外在的,《易經》上説了這樣的道理。陶淵明所寫的哲理不是外來的,是內發的,是自己體會的人生哲理。
大家都知道陶淵明的名句:“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這是他自己體會出來的人生哲理。同樣是寫山水田園,可是每個人都不一樣:王維跟孟浩然是不同的,陶淵明跟謝靈運是不同的,陶、謝跟王、孟也是不同的。
“讀書事已晚,把筆學題詩”
韋應物跟柳宗元也是唐朝寫山水田園、寫大自然的詩人。我們把整個中國寫自然山水田園的詩做一個總體的歸納和回顧,現在我們看韋應物。
每個人形成自己的風格,當然與個人的天性、經歷是有關係的。謝靈運以他富貴豪奢的世家子弟身份經歷了朝代的改變,從貴族淪落到要給當年手下最卑賤的人做臣子,所以他當然不甘心。而且他是一個有野心、不甘心寂寞的人,所以他寫出那樣複雜艱深的詩來。陶淵明本性上就是信任自己的真純,不管世界怎麼樣,別人説他好、説他壞都沒有關係。所以他説雖然我是饑寒交迫,可是“違己交病”,讓我做一個出賣自己的人,就覺得滿身都是病。“交病”講病之多,比生病還難過。他有這樣的天性,才寫出那樣的詩歌來。
韋應物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韋家是一個貴族世家,特別是在唐朝,韋應物的祖先有很多人做官做到宰相。唐朝有一句俗話,説“城南韋杜,去天尺五”。城南姓韋和姓杜的人家是很高貴的,因為唐朝的宰相,像杜如晦、韋待價,都是名相。“去天尺五”,他們距離朝廷這麼近,“天”代表天子朝廷,距離天子只有“尺五”,極言其近。
你要知道,仕宦是沒有保障的。韋應物的祖先韋待價,曾經在武后時期做過宰相,後來也被遷貶降罪了。宦海波瀾,旦夕之間政局就可以改變。子孫承繼家業的頂多是一個人,所以很多旁支遠族就都衰落了。韋應物雖然是世家出身,但他生下來的時候他們家就已經衰落了。可他畢竟是一個世家子弟,朝廷有很多皇帝的親信衛兵,一定要從世家貴族裏選拔,認為他們比較忠心,是值得信賴的。
韋應物在十四五歲的時候就選充作侍衛了。他生在玄宗的開元年間,被選作侍衛是在開元後期。可是到天寶年間,玄宗出奔幸蜀,長安淪陷。他沒能跟玄宗一起幸蜀。韋應物少年時當了侍衛,沒有好好讀書。他後來寫過一首詩,“少事武皇帝,無賴恃恩私。身作裏中橫,家藏亡命兒。朝提樗蒲局,暮竊東鄰姬。司隸不敢捕,立在白玉墀。”“讀書事已晚,把筆學題詩”,是他寫自己少年的生活。
“少事武皇帝”,少年的時候就侍奉武皇帝,唐朝的詩人總是把漢武帝比唐玄宗。“無賴恃恩私”,“無賴”就是指年輕人天不怕地不怕,因為有恃無恐,“恃”就是依仗皇帝的喜愛。
“身作裏中橫,家藏亡命兒。”他説我在那條街上稱強道霸,誰要是犯了法,到我家裏來,我可以窩藏他,沒有人敢來抓他。“朝提樗蒲局”,早上沒事的時候提着“樗蒲局”,就是賭博的棋盤。“暮竊東鄰姬”,晚上還隨便跟女子發生關係,這個“竊”不是説偷東西,私自偷情就叫作“竊”。
“司隸不敢捕”,“隸”是執法的人,執法的人不敢抓我,因為我“立在白玉墀”,站在朝廷的白玉&階之上,我是皇帝親信的侍衛。“武皇升仙去”,玄宗幸蜀,回來後失去勢力,不久就死了。我們這些倚仗皇帝勢力的人,就“憔悴被人欺”,被人家看不起,身無一技之長。
這個時候“讀書事已晚”,再想回頭來讀書已經二十好幾歲了,“把筆學題詩”,那時才拿起筆來學作詩。唐朝的制度,選拔侍衛是十幾歲就入宮,同時朝廷給他們一個特別的權利,可以無條件地進太學。韋應物可能是在安史之亂以後,才回到太學來,所以説“讀書事已晚,把筆學題詩”。
我不只是講韋應物早年的出身經歷,我現在是要講學詩。從小就吟詩、作詩的人,像杜甫“七齡思即壯,開口咏鳳凰”,他們作出的詩,感發是更自然的,是跟生命在一起的。不假思索,出口成章。詩不是想出來的,是自己流出來的,一開口就是詩。
中國的吟詩有非常悠久、三千年以上的傳統。在周朝,小孩子入學就要背詩。他們學詩要學導讀、諷咏,各種讀法。《周禮·春官》上記載,學生入學,教給他們導讀諷咏。有的是開讀,有的是背讀,有的是朗讀,有的是吟誦,還有歌唱。
如果從四五歲就開始背詩的話,詩的聲律就跟生命成長結合在一起了,才可以不假思索出口成章,寫出來的詩歌才富於自然的感發。
可是韋應物不是,他小時候沒有學詩,“讀書事已晚,把筆學題詩”。韋應物的五言詩比七言詩好,古體詩比近體詩好。而且他的詩的好處,是要透過一種思索才能夠體會的。
詩是自然感發出來的,就要從自然感發來欣賞它;詩是用思索寫出來的,就要用思索去尋求它。韋應物是後來才學詩的,所以他一切都是有意的。他有意學陶淵明、學謝靈運,他所寫的山水田園詩裏就有一類詩像謝靈運的作品,另一類詩像陶淵明的作品。可是他既不同於謝靈運,也不同於陶淵明,因為經歷不同。
韋蘇州歌行,才麗之外,頗近興諷
韋應物的詩,成就是多方面的。我們之所以只講他寫山水自然的詩,放在中國的傳統裏邊來看,那是因為我們中國的習慣,常常把王、孟、韋、柳四家並稱,認為這是唐代寫山水自然的有名的詩人。
我們要認識到韋應物實在是一個有多方面成就的詩人。但我也説過,韋應物學詩很晚,所以他學詩的時候,他曾經多方面學習過、嘗試過。
除去山水自然的傳統,韋應物在中國詩歌傳統裏,還有幾方面是值得注意的。韋應物在寫歌行體的時候,有時會反映當時的社會現實,寫民間疾苦。而這一方面,對他同時而稍後的作者有很大影響。比如他的《採玉行》,寫採玉人生活的艱苦。這類詩就影響了後來的詩人,李賀寫過一首詩叫《老夫採玉行》,明顯受到韋應物的影響。
韋應物還寫過一首詩叫《夏冰歌》,寫夏天採冰的人。在古代,冬天人們在冰凍的江上採下大塊的冰,放進地窖藏起來。等到夏天,這大塊的冰要送到貴族家裏去。採冰的人生活也是很艱苦的。
《採玉行》在主題方面影響了李賀的《老夫採玉行》。《採玉行》《夏冰歌》都反映現實的民間疾苦。而這種作風,對後來的“元白”,即元稹和白居易(特別是白居易)有很重要的影響。
白居易有一篇《與元九書》,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是一篇重要的著作。白居易提出他論詩的主張,説“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他認為,寫一篇文章一定要為了這個時代的意義,要關係這個時代的一些問題。白居易寫了很多反映民間疾苦的很有名的詩,像《賣炭翁》《新豐折臂翁》。在《與元九書》裏,他特別讚美了韋應物,説“近歲韋蘇州歌行,才麗之外,頗近興諷”,説近來韋應物寫的歌行很好,除了他很有才華,寫得很美麗以外,他的歌行還寓有“興諷”。
我們最早講的“比”“興”,是詩歌的作法。漢儒解釋《詩經》時,對“比”“興”增加了他們的看法。因為漢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認為儒家的學説能夠統一集中思想,便於統治者治理。漢儒解經的時候就把“比”“興”説成是“見今之惡”“見今之美”。看到現在的壞事情,“見今之惡,嫌於直言”,不好意思直接説,所以就用“比”;看到現在的好,“見今之美”也要避嫌疑,“嫌於阿諛”。
所以從漢儒開始,再提到“比”“興”的時候,不只是單純的感發,而是認為“比”“興”裏有諷喻的意思。
白居易説韋應物的詩之所以好,是因為韋應物的歌行除了“才麗”之外,有“興諷”的意思。“興諷”就是有寓意、諷喻。
你一定要把一個人在整個詩歌史中的地位承前啟後連起來看。白居易所讚美的是韋應物的兼寓興諷,可是韋應物的歌行也有“才麗”,還很有豐富的想象力。韋應物曾經寫了一首《西王母歌》,中國神話傳説講西方瑤池有一個女神仙,就是西王母。她有一個傳信的使者,是青鳥。
“上游玄極杳冥中,下看東海一杯水。海畔種桃經幾時,千年開花千年子。玉顏眇眇何處尋,世上茫茫人自死。”他想象西王母的生活,“上游玄極杳冥中”,是在空中、雲霧中的,“玄極”,就是天最高的地方;“杳冥”,渺茫看不清楚的地方。如果西王母在天上向下面一看,“下看東海一杯水”,看見東海變得那麼小,就像一杯水。“海畔種桃經幾時,千年開花千年子”,這都是神話傳説,西王母種的蟠桃是一千年才結一次果實。現在看不到西王母了,所以“玉顏眇眇何處尋”,可是“世上茫茫人自死”,有多少人都死了。
這是種幻想的形象。李賀有一首《夢天》,也有這樣的句子:“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説到“夢”,也要講一個傳統。李白説“飄拂升天行”,寫他的幻想,夢見自己飄搖恍惚地飛在天上。李賀也説夢天,“遙望齊州九點煙”,“齊州”就是山東一帶。他説從東海上,下望山東齊州一帶,遠遠的、一點一點的煙靄痕跡。“一泓海水杯中瀉”,“一泓”就是一灣,在天上看,一灣海水好像是酒杯裏面倒出來的一點點水。韋應物説“下看東海一杯水”,李賀的想象就是受了韋應物的影響,而且不是這一句偶然受到影響。韋應物後面寫“千年開花千年子。玉顏眇眇何處尋,世上茫茫人自死”,李賀也曾寫過這樣的句子,“王母桃花千遍紅,彭祖巫鹹幾回死”。李賀的想法和形象也都是從韋應物來的。他説王母的桃花已經開了一千次,是“千遍紅”了。《莊子》上説,彭祖活了八百歲,是中國古代傳説中壽命最長的人;巫鹹是管人神之間交往的,可以通鬼神,可以長生。他説就算是彭祖、巫鹹,這些人間最長壽的人,跟王母的桃花比起來,“彭祖巫鹹幾回死”,就算八百歲才死,也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這種形象和想法,也是從韋應物得來的。
正是因為韋應物學詩學得晚,他是相當努力的,他曾經多方面地學習和嘗試,當然就得到多方面的成就。可是世上的選本和一般的文學史,只寫到他的山水自然詩,這是比較狹隘的。所以我們簡單地把他其他方面介紹一下。而且還不止如此,你一定要對中國的歷史傳統有一個印象。
情景之間有融匯
感發之中有思致
現在我們來看韋應物的《初發揚子寄元大校書》:“淒淒去親愛,泛泛入煙霧。歸棹洛陽人,殘鐘廣陵樹。今朝此為別,何處還相遇。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它有另外一個特色是值得注意的。“淒淒去親愛,泛泛入煙霧。歸棹洛陽人,殘鐘廣陵樹”,後面這兩句是對句。“棹”是名詞,“鐘”是名詞;“歸”是動詞,當作形容詞用,“殘”也是;“洛陽”是地名,“廣陵”也是地名;“人”是名詞,“樹”是名詞。
“歸棹洛陽人,殘鐘廣陵樹”,這裡的對偶只有語法、詞性是相對的,名詞對名詞,形容詞對形容詞。可是平仄呢?“平仄仄平平”“平平仄平仄”,按照規律,“陽”是平聲,要對仄聲,可“陵”也是平聲。所以詞性對,在平仄上不是完全對的。
不止如此,凡是近體的律詩,它的押韻原則上都是平聲。第二、四、六、八句的尾字是押韻的字,霧、樹、遇、住四個字押的是仄聲韻,所以它不是真正的近體律詩。這種詩是古詩和律詩中間的一個産物。本來這一類的詩,是在六朝的齊梁之間發展的。詩人開始對中國文字的特色,押韻與對偶,有了反省。可是格律規矩還沒有完全形成。這時,從古詩到律詩正進展到一半。庾信、徐陵等人作過這類詩,是很工整的,語法都是相對的。它有一部分跟律詩很相似,也是八句、對偶、押仄聲韻。這一類的詩後來叫作格詩,就是介乎古體和律體之間的。你看韋應物的詩變化很多,正因為他多方面的學習和嘗試。
這首詩的題目叫作《初發揚子寄元大校書》。韋應物做過滁州刺史,做過江州、蘇州刺史,所以他在揚子江上來往過很多次。有一次,他從揚子江出發,就寄詩給一個姓元的朋友,這個人排行老大,是個校書郎,名字不可詳考。韋應物寫的詩是把他的感情融合在景物之中的。
“淒淒去親愛”,他説自己內心非常悲淒,“去”就是離別,要與親愛的人離別了。“親愛”不只是元大,我離開的是這裡的親友。“泛泛入煙霧”,我坐船走,出發的時候常常是早晨,“泛泛”是船在水上飄搖不定的樣子、前途茫茫的感覺,水面上一片煙霧。
“歸棹洛陽人,殘鐘廣陵樹。”“歸棹”就是歸船,“棹”本來是船槳,現在代表船。他劃着船要回到洛陽去,走的時候聽到“殘鐘廣陵樹”。遠遠地透過廣陵的煙水,在樹的那一邊傳過來欲斷的鐘聲,慢慢就聽不見了,所以説“殘鐘”。鐘的回音有時候可以拖長很久,這種鐘聲引起他的很多懷念和回憶。
“今朝此為別,何處還相遇”,今天從這裡離別後,什麼時候能夠再相見?我們曾經講過王勃的“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離別有幾種情況。如果我們兩個人是好朋友,我走了你還在這裡,那我無論走得多麼遠,我知道只要有一天回來就可以找到你。或者你走了我不走,有一個人是安定的,我們就有見面的希望,因為我知道到哪找你。可是“同是宦游人”,我們都是做官遠游在外的人,都身不由己。以後我們在哪相見?所以他説“今朝此為別”,今天從此一別,是“何處還相遇”,我們在什麼地方可以再見面?
“世事波上舟”,回想人生,世間一切變化,好像水上的船一樣,飄搖不定。“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沿”是順水而下,“洄”是逆水而上。他説我們的人生就像水上的船,有的時候要順流而下,有的時候要逆流而上,是不是能夠停下來,不由我們做主。身在船上,船到哪我們就隨它到哪。可以看到韋應物寫的情景之間有融匯,而且在感發之中有思致,這是韋應物詩的特色。
我們看韋應物的《寄全椒山中道士》。這又是一首格詩,其實比較近於古詩,不十分相對。
根據《輿地紀勝》,淮南東路滁州神山,在全椒縣西三十里,有洞極深。這個地方是道士住的,在滁州附近。韋應物做了滁州刺史,所以他認識全椒山中的道士。
“今朝郡齋冷,忽念山中客。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
滁州是一個州郡,滁州刺史在州郡所住的地方就是“郡齋”。他説今天風雨蕭條,是比較寒冷的一天,“今朝郡齋冷”。就在這種蕭條、寒冷、寂寞之中,我就想起在山中學道的道士來了,“忽念山中客”。
“山中客”過什麼生活?“澗底束荊薪”,他就在山澗底下採摘一些荊棘當做木柴。學道的人不食人間煙火,“歸來煮白石”,不是説這個道士真的煮白石。他用了一個典故,出自《神仙傳》,説白石先生是中黃丈人的弟子,“嘗煮白石為糧”,時人號曰“白石先生”。魏晉時候的詩人常常服食丹藥養生,嵇康還寫過《養生論》。魯迅先生寫過一篇文章,叫《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説那藥之中就有一種叫五石散。所以相傳白石是可以吃的,他才用了這個典故。道人學道,“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就服食五石散一類的東西來修煉長生。
“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他説我很懷念你,所以我就想帶一瓢酒來看望你。在你寂寞的、風雨中的山中生活,我來看望你、安慰你,“遠慰風雨夕”。
“落葉滿空山”,秋天了,到處是落葉飄零,而你在山中哪一個地方?有一首很短的唐詩,大家都背過,“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韋應物的詩有時候有一種高古超逸的風格,這是韋應物風格的另一面。(未完待續)
本系列為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重大委託項目“‘中華詩教’與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項目編號:18@ZH026)的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