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理性感性 兼長並美
杜甫的集大成是怎麼形成的(之四)
▲一名游客在成都杜甫草堂工部祠前賞雪。新華社記者江宏景攝
葉嘉瑩講授
於家慧、陳學聰整理 張海濤審校
《自京赴奉先縣咏懷五百字》,對於杜甫而言是一首有代表性的詩。杜甫的這種風格是以前所沒有的,杜甫的這種感情是過去的詩人沒有表現過的。
他的各方面都是集大成的
我們上次已經講到了“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杜甫説我是關心朝廷,可是“顧惟螻蟻輩,但自求其穴”,世界上就有一些人像螻蛄螞蟻一樣,他們的生活沒有理想,只是自己挖個洞,把食物都搬到洞穴裏去。
“胡為慕大鯨,輒擬偃溟渤。”“胡”是為什麼。為什麼我不肯做螞蟻,不肯過螞蟻搬家找食物的生活,而要羨慕一條海上的大鯨魚?“輒”,就;“擬”,打算;“偃”是壓平、壓倒,“風吹草偃”,風吹過來草就倒下去;“溟渤”是大海的波浪。我就得像一條大鯨魚,不管驚濤駭浪,要壓倒衝過去。可是“以茲誤生理,獨恥事干謁”,因為我的這種想法,與謀生、安家、立命、發財是彼此衝突的。他説我就因此“誤生理”,“誤”是錯了,“生理”,謀生的道理,我的生活的想法錯了。為什麼錯?因為我“獨恥事干謁”。“干謁”是向上請求祿位,就是拍馬的意思;“事”,就是做拍馬謀求利祿的事情;“獨恥”,我以為是可恥的。
“兀兀遂至今”,“兀兀”是無所作為,好像一個大的平頂的高山,待在那裏不會移動,所以我一直到了今天,四十幾歲無所作為。可是我想到從前“致君堯舜”的理想,是“忍為塵埃沒”。這句後面是一個問號,就是我怎麼甘心。來到世界上一場,我總應該做出一番事情來,我怎麼忍心讓自己像一粒塵土一樣從世界上消失。
“終愧巢與由,未能易其節。”巢是巢父,由是許由。他説我很慚愧我不能像巢父和許由,他們都是自己做隱士不管國家的。“未能易其節”,“易”就是改變。我不能夠改變自己的志願和操守。
我現在雖然有這麼好的理想,可是不能實現,所以“沉飲聊自適,放歌頗愁絕”。有的版本是“自遣”。“沉飲聊自適”,就是説我現在什麼都不能做了,只有沉醉在飲酒之中,求得安適,這是《古詩今選》的版本。戴君仁的版本是“沉飲聊自遣”,因為我心裏面有這麼多憂慮,“嘆息腸內熱”,我只有沉醉在飲酒之中,藉&飲酒來排遣。我個人以為戴君仁“聊自遣”的版本比較好。“放歌頗愁絕”,有的時候我也大聲歌吟。這個“頗愁絕”的版本其實也不同,有的版本是“沉飲頗愁絕”,“頗”是我很覺得,有的時候我作詩還是覺得非常悲愁的。有的版本是“破”,説我只好藉&作詩來打破我的憂愁。
杜甫先把自己的生平、志意做了一個整體的介紹,如題所示,然後就寫他要回奉先縣去了,就是從長安到奉先。奉先縣也是在陜西,在蒲城。所以下面一大段就寫他出發了。
“歲暮百草零,疾風高岡裂。天衢陰崢嶸,客子中夜發。”這已經是十一月了,歲暮,所有的草木都凋零,天上刮着那麼大的風,凜冽的寒風好像把高的山岡都吹裂了。“天衢陰崢嶸”,這個“天衢”有兩種可能,有的時候就是指首都的街道,因為皇帝是天子,所以首都的街道、大街就叫做“天衢”,因為“衢”字就是大街。可是“天”字除了天子以外,還可以代表天空,所以有人把無邊無際的天空叫做“天衢”。“天衢陰崢嶸”,我認為這可能指的是上面的天,那天晚上這麼陰沉的天氣。“客子”,杜甫的老家在河南,在長安作客,在一個“歲暮百草零,疾風高岡裂”的凜冽陰冷的子夜,我出發了。
“霜嚴衣帶斷,指直不得結。”他説那一天這麼冷的霜,所有的東西在冷的時候就容易脆裂。我小時候在北方住過,我是在淪陷區日本佔領時成長的,那個時候也很苦,沒有錢買新毛巾,舊毛巾用了很久,纖維磨損就很薄。如果天氣不錯,把毛巾洗洗乾淨,那會兒也沒有吹乾機,就拿到太陽底下曬一曬,晚上忘記收進來,凍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拿下來一折,中間就斷了。“霜寒衣帶斷”,因為天冷,他的衣服很破舊,所以他一繫帶子就斷了,想把帶子綁起來都不能,因為指頭也凍僵了。
杜甫之所以集大成,他的各方面都是集大成的,他是理性和感性兼長並美的詩人。一方面你看他寫“竊比稷與契”“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他的感情這麼真摯、深厚、博大,可是他在詩歌的章法結構上,不是沒有安排。像周邦彥就是理性的安排太多了,感性不夠。
“煙霧散玉質”與“溫泉水滑洗凝脂”
杜甫出發了,路上“凌晨過驪山,禦榻在嵽嵲”。這首詩是寫回奉先縣的感懷,中間有一段是寫朝廷的。他“凌晨過驪山”,我在第二天凌晨的時候,就經過了驪山。安祿山叛亂,警報傳來的時候,唐玄宗在驪山華清宮的溫泉避寒呢。“禦榻在嵽嵲”,“嵽嵲”就是高山,在驪山那一片高山裏。
“蚩尤塞寒空,蹴踏崖谷滑。”傳説上古軒轅黃帝曾經跟蚩尤打仗,蚩尤能夠吐出一種毒霧,黃帝要辨明方向,發明了指南車。那天早晨杜甫出發的時候,經過驪山腳下,“蚩尤塞寒空”,滿山都是大霧。杜甫感性跟理性結合之所以妙,因為他在“嵽嵲”,這是事實;可是“嵽嵲”這兩個字那麼醜怪,代表皇帝在那裏不是一件好事。“蚩尤塞寒空”,“蚩尤”就是霧,這也是寫實;但你知道蚩尤跟黃帝打仗,蚩尤是叛亂。所以這就是杜甫,他同時有很多層意思。一方面寫的是現實,滿空中都是霧,一方面是寫安祿山已經叛變,所以“蚩尤塞寒空”。“蹴踏崖谷滑”,我在山上走路,“蹴踏”就是爬山。天那麼冷,滿路都是冰雪,他在山崖深谷之間走,覺得路很滑。路途的艱難不只是現實的道路艱難,同時也指人生的道路。
那皇帝在山裏怎麼樣呢?遠遠地看過去,“瑤池”是王母所在的地方,玄宗晚年曾經學道,所以瑤池就是溫泉,是“瑤池氣鬱律”,“鬱律”是氣的樣子。皇帝在山上要有保衛,所以有“羽林相摩戛”,“羽林”是侍衛;“摩戛”指很密的,一個挨一個。“摩”是一個接一個,“摩肩接踵”是肩靠着肩,腳與腳相接;“戛”是武器相接觸所碰出來的聲音。
“君臣留歡娛,樂動殷膠葛。”皇帝和高官大臣留在山上享樂,我們在山下隱隱聽見音樂的聲音,“樂動”,音樂的聲音發動。“殷”字念yǐn,最早出於《詩經》,説“殷其雷”,就是響的聲音。我們聽見上面有音樂演奏了,“膠葛”就是連綿不斷,“膠”是糾纏在一起,音樂連綿不斷。他説我可以想象華清池的溫泉,大家都在那裏避寒。
“賜浴皆長纓,與宴非短褐。”凡是被皇帝賜恩在這裡洗溫泉的人,都是戴着高帽子做高官的人。“纓”就是帽子上的帽帶,帽子上的裝飾。“與宴”,“與”是參與,能夠參與他們宴會的人沒有一個是穿着粗布短襖的貧苦人,“褐”是粗布短衣。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彤庭”,“彤”就是紅色,皇帝的廳堂上都涂着紅色。在那個地面上涂着紅漆的朝廷之上,他們分“帛”給大臣。“帛”本來是説絲帛,可是“帛”字代表財帛,就代表一切貴重的財物或者珍貴的東西。在朝廷上分給大臣的錢財貨物哪來的?都是剝削老百姓來的。“本自寒女出”,都是那些寒苦的女子一絲一縷織出來的。“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當初這些朝廷派的人去收斂的時候,就鞭打每一個人家。他們就是這樣暴虐、搜刮的。“聚斂”貢給誰?進貢在“城闕”,城闕就是朝廷。
杜甫雖然批評了朝廷,説你們真是欺壓剝削人民,但杜甫那時沒有革命思想。“聖人筐篚恩,實欲邦國活。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他把皇帝稱作聖人,這個聖人指的是聖君。“筐篚”就是竹子編的竹簍子,方形的叫筐,圓形的叫篚。所以從老百姓那裏搜刮來的錢財,聖君就一筐一簍地賞賜給他左右的貪官污吏,“聖人筐篚恩”。皇帝為什麼賞給他們?是“實欲邦國活”。他説皇帝賞賜是希望你們好好治理國家,“邦國活”,希望國家綿延長久。“臣如忽至理”,但是你們做臣子的,接受了皇帝這麼多恩賞,你應該把國家的事情放在你自己的重要責任上。如果你們忽略這個重要的道理,“君豈棄此物”,難道國君就把這些財物隨便丟棄了?
“多士盈朝廷”,你們有這麼多人站滿在朝廷之上。“仁者”,如果你們中間有一個有良心的人,“宜戰栗”,你接受到這些金錢的賞賜,應該戰戰兢兢恐懼驚慌。“況聞內金盤,盡在衛霍室。”“內”是大內,就是朝廷之內,“金盤”就代表所有的珍珠寶貝。他説我現在聽説國家所藏的寶物,都到哪去了?“盡在衛霍室”,都被搜刮到衛霍的家裏。衛霍是什麼人?衛霍是借衛青、霍去病代指外戚。當時楊貴妃得寵,她本家哥哥楊國忠,還有她的姊妹等外戚,這些寶物都是賞給他們家的。
後來杜甫就想象了,説現在的玄宗皇帝在做什麼?“中堂舞神仙,煙霧散玉質。”在驪山宮中的大廳之上,有像神仙的人在跳舞。楊貴妃會跳霓裳羽衣舞,這個女子這樣美麗,溫泉的水都是煙霧,所以“煙霧散玉質”。杜甫跟白居易寫的不一樣,白居易寫詩是比較通俗的,希望沒認過字的老太婆都可以懂,所以他寫楊貴妃“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在華清池溫泉洗澡,楊貴妃的皮膚像“凝脂”,“脂”是油,豬油凍起來的樣子,這個就比較容易懂。
同樣一個事情,杜甫説的是“中堂舞神仙,煙霧散玉質”。杜甫寫的地方,距離比較遠,不是那麼具體、形象。白居易所寫的楊貴妃不但“溫泉水滑洗凝脂”,還“回眸一笑百媚生”,他寫那個女子就是把她降低下來。白居易是通俗,當然也未嘗不好。可是杜甫不是,他説“中堂舞神仙,煙霧散玉質”,“煙霧”就是“溫泉水滑”,“玉質”就是“洗凝脂”。
結構之巧與喻托之妙
“暖客貂鼠裘”,他説這些避寒的大臣都穿着皮裘,“悲管逐清瑟”,“悲管”就是動人、感人的音樂。他説他們的生活,他們溫泉沐浴,穿的是“貂鼠裘”,聽的是“悲管逐清瑟”。“勸客駝蹄羹”,給客人吃的是駱駝掌,“霜橙壓香橘”,還有秋天霜後的橙子、芬芳的橘子。所以你看杜甫從奉先縣,從他自己寫起,一路上他要反映當時的朝廷,寫出他自己對於那個時代的悲切。你要知道杜甫詩歌結構的安排,所以這一大段寫的是在驪山。
他後面就説“朱門酒肉臭”,把上一段都結束了。你們都是“朱門酒肉臭”,你們這些達官貴人、貪官污吏,酒肉吃不完就臭了爛了。可是我現在走在這條路上,是“路有凍死骨”,馬路邊上都是飢餓而死的人民。“榮枯咫尺異”,榮華富貴跟貧苦流離,“榮”是富貴的,“枯”是貧窮,“咫尺”就是隔着一座宮墻,“異”就絕然不同了,是“惆悵難再述”。我內心的悲哀,我對於朝廷的失望真的説不完。這一大段杜甫有感性有理性,他有安排,可是安排之中充滿了感動的力量,所以結構這麼好。
過了驪山就接着走下去了。“北轅就涇渭,官渡又改轍。群水從西下,極目高崒兀。疑是崆峒來,恐觸天柱折。”“轅”是車前面的兩根直木,他説我的車就向北走,所以叫“北轅”。“北轅就涇渭”,我就走近了涇水和渭水。涇水、渭水是長安附近兩條水的名字,長安附近一共有八川,所以長安是個好地方。“官渡又改轍”,經過“官渡”,是國家的渡口、碼頭,然後又換了一條路。看到“群水從西下”,滔滔滾滾的水從西北高原流下來。“極目高崒兀”,他用盡眼睛去看,天連水,水連天,好像水是從天邊上流下來的,像李太白的詩説“黃河之水天上來”。“疑是崆峒來”,他説我懷疑這個水是不是從崆峒山流下來的。“恐觸天柱折”,恐怕水這麼大,把支撐天的柱子都折斷了。古代傳説有天柱、地維,説地能夠不動是因為有四根大繩子維繫,天塌不下來因為有天柱支撐。傳説共工怒而觸不週之山,把天撞塌了一個洞,所以女媧才煉石補天,後來説賈寶玉就是女媧煉石剩下的一塊石頭。
從表面上看,這只是詩人誇張的聯想,他的目的是要寫水勢的強大,但杜甫不只是講這個神話傳説,他要透過神話傳説,表達一個喻托的意思。他所要寫的是,國家現在在叛亂之中,有傾覆敗亡的危險。但是他不能夠明説,因為這時長安還沒有陷落,可是他有這種憂慮、擔心,所以他説“群水從西下,疑是崆峒來”“恐觸天柱折”。他是從寫實到誇張的想象,而有喻托的意思。
他説我要渡河,“河梁幸未坼”,“梁”是橋梁,“坼”就是斷裂、裂開。幸而這個橋還沒有被水衝斷,可是也很危險了。“枝撐聲窸窣”,“枝撐”是橋柱子勉強支持在那裏,好像聽到橋柱搖動的聲音。“行旅相攀援”,“行旅”就是旅行的客人,要過橋很危險,所以一個拉着一個,很危險地過去。“川廣不可越”,他説水是這麼寬,我們覺得渡過這條水真是太困難,不可逾越,不能突破。我為什麼要過去?因為“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寄”是臨時寄居,不是自己的故鄉。我們説過,他的故鄉在河南鞏縣,他的曾祖父做過鞏縣的縣令。安祿山從河北起兵,他的部隊攻打的一個目標就是河南,所以杜甫沒有辦法回去。他的家人寄居在奉先,所以“老妻寄異縣”,我的妻子帶着我的兒女寄居在一個小小的縣城之中。“十口隔風雪”,一家十口人不能團聚。詩人一定要把當時那種艱難危苦的情況表現出來,在天寶十五載,叛亂已經發動的時候,是經過天寶十四載大雨傷稼、糧食歉收的情況,是在現在的漫天風雪之中,所以他説“十口隔風雪。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哪一個做丈夫、做父親的在危險之中能不顧念自己的妻子兒女?所以我要去看他們。我去了有什麼好處?給他們帶錢還是食物?我一無所有,所以“誰能久不顧”,但我還是要去,“庶往共饑渴”,就是挨餓受凍我也要跟我的家人在一起,同甘共苦。
到了家,“入門聞號咷,幼子饑已卒”。一進家門聽到的不是歡笑、歡迎,是舉家痛哭的聲音,因為我最小的兒子就在這樣困難的、貧瘠的年歲之中,因飢餓而死去了。你們看老捨得《四世同堂》,祁老先生的曾孫女後來也是餓死的。所以他説“入門聞號咷,幼子饑已卒”。這還不算,杜甫接下來寫“吾寧舍一哀,里巷亦嗚咽。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寧”字是哪能夠,任何一個做父親的,自己的兒子死了,怎麼能夠不悲哀?“舍”,就是捨棄,我哪能捨棄我的悲哀和痛苦。不但是我悲哀,“里巷亦嗚咽”,我的街坊鄰居都哭泣了。“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他説我真是慚愧作為一個父親,居然養了小孩子沒有飯給他吃,“無食致夭折”,“致”是使得,使得他這麼小就死了。
“豈知秋禾登,貧窶(jù)有倉卒。”這就是杜甫,總是從他的悲哀推廣而聯想到別人。他説我哪想到,“禾”是莊稼糧食,就在秋天糧食登場、收穫的季節。“貧窶”,貧窮的人;“倉卒”,就是意外的變故。那貧窮的人,就是在糧食收穫的季節,都有這樣意外的變故。
下面杜甫説的就是真事,而且只有杜甫説這樣的話,這麼誠懇地發自內心地説出來的。“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撫跡猶酸辛,平人固騷屑。”我杜甫作為一個讀書人,在長安是做官的,我不像鄉間的老農夫,我不用交租納稅,“生常免租稅”。而且我是做官的,我也不用徵召,不用去當兵,“名不隸征伐”。“隸”,隸屬的意思;“征伐”,就是徵兵時的花名冊。而我“撫跡猶酸辛”,“撫”是親自接觸,“跡”就是我親自接觸的這些個事情,我的兒子餓死了。以我這樣不交租納稅、不當兵打仗的人,經歷的事情還是這樣悲傷苦心,更何況那些“平人固騷屑”。“平人”就是平民,因為唐太宗叫李世民,要避諱,所以就改成了“平人”,就是那些個沒有官職的老百姓,比我更不幸的人。“固”是説一定,他們當然是比我更“騷屑”,“騷”是憂愁的意思,“屑”是眾多瑣屑、零碎的事情。他們值得憂愁的事情,比我更多,每天碰到大大小小不知道多少事情是憂愁的。
我就“默思失業徒”,我當然不幸,我的兒子餓死了,可是我現在所想的是什麼?我就沉默了,我還是有個官職的,想到那些個比我更不幸的、沒有工作的人,“默思失業徒”。不止如此,“因念遠戍卒”,更想到那些個去打仗的兵士們。所以我想到老百姓,“窮年憂黎元”就“憂端齊終南”,“憂”是憂愁,“端”是一個頭緒。李后主的詞説“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我要找一找我的憂愁有沒有盡頭之處。“憂端齊終南”,我憂愁的頭緒、情緒跟終南山一樣高。“澒洞不可掇”,“澒洞”是廣大的茫茫的一片。他説我的憂愁,像一片汪洋大海。“不可掇”,“掇”就是拾掇、整理,就是“剪不斷,理還亂”。他説我想到這些個“失業徒”,想到“遠戍卒”,我為國家人民的憂愁像終南山那麼高,像汪洋大海,是説不出的這麼多憂傷。
這是十一月,安祿山起兵了,先是攻陷了洛陽,後來又攻陷了長安。而就在長安攻陷的前夕,玄宗幸蜀,逃到四川去了,長安陷落,被安祿山的軍隊佔領了。玄宗的兒子肅宗後來即位,在靈武。杜甫這個人,一心要“致君堯舜上”“竊比稷與契”,國家有危難的時候,怎麼能夠不親自為國效力?所以杜甫在奉先看了自己的家人,也知道他的小兒子餓死了,可是他想在國家危難之中為國效力。所以當杜甫聽説肅宗在靈武即位,他又把家人放下了,“隻身赴行在”。“行在”,是説皇帝臨時住的地方。因為首都在長安,想收復長安,暫時在靈武,所以靈武是“行在”。可是他就在要到靈武后方去的時候,走了一半,“途中為賊所得”,被安祿山叛軍給攔截了。
向來是如此的。當日本把北平佔領的時候,我當時在初中二年級,什麼事情都幹不了。我們輔仁大學的老師同學,紛紛要到後方去,化了裝上火車站想走。有的人幸運,真的到了後方。有的人不幸運,中間就被日本兵給截留下來了。
所以當杜甫赴“行在”的時候,“途中為賊所得”,去不了靈武。叛軍不讓他到後方,只讓他留在安祿山軍隊的佔領區,所以他回到長安。之後寫了幾首很好的詩。所以肅宗即位後,至德元載的冬天,杜甫陷入賊中,寫了一首《對雪》,説是“愁吟獨老翁”“愁坐正書空”,寫的就是在風雪之中,“亂雲低薄暮,急雪舞回風”。你想杜甫這個人,他是一心要到後方去,怎麼能夠甘心住在長安?所以他在長安寫了很多悲憤的詩篇。(未完待續)
本系列為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重大委託項目“‘中華詩教’與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項目編號:18@ZH026)的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