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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華每日電訊10版

高懷遠致一脈相承,氣魄胸襟非岳武穆不能

從岳飛衡陽大營驛題壁看《滿江紅·怒髮沖冠》之真偽

2023-02-10 15:45:07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10版

▲溝渠邊的宋武穆岳公忠義碑。甘建華供圖

  甘建華

  隨着電影《滿江紅》的熱映,岳飛這個中國歷史上金光閃閃的名字,再一次被人們傳頌。而有關《滿江紅·怒髮沖冠》這首膾炙人口之作的真偽,也成為激烈的學術論爭。

  我原本部分傾向於著名古文獻學家余嘉錫提出的此詞“來歷不明,疑是明人偽托”的觀點,因為岳飛被昏君奸臣合謀殺害多年以後,其子岳霖、其孫岳珂花費大量時間與精力,四處蒐羅岳飛生前的詩詞文章,“畢其心力”編撰《鄂國金佗稡編》及《鄂王行實編年》,可二書都沒有收錄岳飛本人最重要的作品《滿江紅·怒髮沖冠》(他另有一首《滿江紅·登黃鶴樓有感》),豈非咄咄怪事?而這首千古絕唱,堪稱中國歷史上最重要的詩詞之一,甚至重鑄了歷代國人的文化基因與精神氣象,抗戰期間更是激勵無數中華兒女慷慨奔赴國難。

  倘若結合岳飛留在湖南衡陽大營驛的題壁文字,我會更加讚同《岳飛傳》作者鄧廣銘的觀點。在這位著名宋史學者看來,岳飛具有創作這首《滿江紅·怒髮沖冠》的才能,之前詩文屢見詞中之語,《全元戲曲》卷十一《岳飛破虜東窗記》即有唱詞改編,明代前期湯陰、杭州兩地岳廟已有此詞石刻。還有兩個特殊原因可以認定此詞為岳飛遺作:一是非岳飛的胸襟氣魄不可能寫出這麼優秀的作品,二是這首詞很好地代表了岳飛的愛國情懷,已與岳飛的光輝形象血肉相連,不可分割。就像紅學泰斗周汝昌所説:“不思作偽者大抵淺薄妄人,筆下能有如許高懷遠致乎?”

  我最初知道大營驛這個地名,是在衡陽市人民政府1986年編印的《衡陽市地名志》一書中,祁東縣“大雲市”詞條如是説:“大雲市,集鎮名。在祁東縣城西10公里,為大雲市鄉人民政府(今已併入雙橋鎮)駐地。因舊時當官道,曾設驛站。南宋名將岳飛統率大軍駐營於此,因名大營驛,後演變為大雲市。有合(鋪)面街道,長約300米,人口約330。鎮中設有圩場,附近盛産茶油、茶葉。鎮側原有金沙(山)寺,寺內原有岳飛《題大營驛壁》石碑,為明散文家唐順之之父(唐珤)官永州時所勒,順之為文以記其事。”詞條還提到有不少舊時文人題咏石刻,均與岳飛事功及遭遇有關,如祁陽縣令李樹谷有句雲:“兩河戰勝功非我,三字獄成事在天。淚灑湖湘千里月,神馳沙漠萬重煙。”又邑人周梅軒有句雲:“十年塵土功無比,半壁河山憤不平。鬱鬱至今祠畔樹,虬枝都作向南橫。”可惜碑石都已湮佚,難以復尋。1992年版《祁東縣誌》“大事記”亦云:“宋高宗紹興二年(1132年)七月,岳飛破曹成,返回中,在今祁東大雲市(亦稱大營市)題壁抒懷,後人在此興修岳聖殿,以作紀念。”

  “營”和“雲”兩個字,在衡陽、祁東方言中都念“雲(yún)”,因而出現各種文本的“大營”與“大雲”之説,本文從《鄂國金佗稡編》之説,統稱大營驛。2020年7月11日與2021年6月5日,我曾偕友人兩度游覽大營驛,皆因讀近人周策縱《大營市》一文而感興趣。周姓是當地的巨族,周家是民國時期的名門,周策縱本人則是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東亞語言文學系兼歷史系終身教授。他家竹山灣離大營市很近,大概只有一公里左右,舊時鋪的是一條青石板窄路,現今已有寬敞暢通的馬路。

  大營驛街圩場還在,但人口不多,大都喬遷縣城或其他地方去了。我們在街上漫步時,隨便問一個當地人,男女老少都知道岳王爺岳飛,都知道“怒髮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都知道岳飛曾駐兵大營驛,年高識字者甚至知曉曹成其人。而岳飛能來到當時偏僻的南荒大營驛,的確與宋史中的一代梟雄曹成有關。

  《岳飛傳》中曹成被寫成“逆賊”“流寇”,記得這個名字的人可能不會太多,但知道《説岳全傳》中嶽飛麾下猛將楊再興的肯定不少,他曾試圖單騎擒拿金兀術,失敗後仍能單騎而還。話説這楊再興原是曹成部將,後來降於岳飛,可見曹成也非等閒之輩。

  曹成是開封雍丘(今河南杞縣)人,因殺人投軍,跟隨名臣宗澤參加過第二次開封保衛戰。靖康之變(1127年)後,曹成樹起抗金大旗收攏潰散軍兵,被推舉為“中華盟主”。紹興元年(1131年),曹成接受朝廷招安,被封為榮州團練使、知郢州。他帶領十余萬大軍駐紮攸縣(今湖南攸縣),擁兵自重,不受節制,禍亂一方。翌年正月,朝廷任命都統制岳飛為權知潭州(今長沙)兼權荊湖東路安撫使、馬步軍都總管,前往討伐侵擾湖南、兩廣的曹成。岳飛先向曹成曉諭上意,勸其投降,可曹成執意不從。經過數月鏖戰,岳飛大敗曹成於全、桂、賀、連諸州,曹成敗走邵州(今湖南邵陽),最終接受韓世忠招安。

  岳飛得勝班師,率所部八千餘人馬,仍往江州(今江西九江)駐防,守衛長江中游。當年七月初,大軍經過湖南祁陽(1952年4月25日,祁陽縣析置祁陽、祁東二縣,大營驛屬今祁東縣雙橋鎮),岳飛寫了一則日記,題於大營驛墻壁上,其文曰:“權湖南帥岳飛被旨討賊曹成,自桂嶺平蕩巢穴,二廣、湖湘悉皆安妥。痛念二聖遠狩沙漠,天下靡寧,誓竭忠孝。賴社稷威靈,君相賢聖,他日掃清胡虜,復歸故國,迎兩宮還朝,寬天子宵旰之憂,此所志也。顧蜂蟻之群,豈足為功!過此,因留於壁。紹興二年七月初七日。”

  這篇文字非常清楚地表明,背上刺了“精忠報國”四字的岳飛,唸唸不忘報君父之仇、雪國家之恥,忠君愛國的思想已經深入其靈魂之中,因而後來《滿江紅·怒髮沖冠》的問世,實乃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即便平定了流竄湖廣的“曹賊”,也只是蕩平“蜂蟻之群,豈足為功”,其夙志乃“掃清胡虜,復歸故國,迎兩宮還朝”。

  然而,古代臣子本應有的道義和責任,恰巧觸痛了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的敏感神經。須知趙構之所以能做皇帝,是因為金兀術擄走了“二聖”(父皇徽宗和皇兄欽宗),倘若真的“兩宮還朝”,高宗的龍椅還坐得穩嗎?所謂“寬天子宵旰之憂”,其實只是岳飛的一廂情願罷了。封建社會的君王向來刻薄寡恩,靴中藏刀的高宗更是如此。既然岳飛口口聲聲要“掃清胡虜,復歸故國”,兼之手握十萬雄兵,“岳家軍”只知有岳不知有趙,為了防止其尾大不掉,對不住了,岳鵬舉大元帥,朕只能用十二道金牌,將你從朱仙鎮前線喚回,且借宰相秦檜的東窗巧計,不怕你不入我彀中。紹興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1142年1月27日),岳飛受“拉肋(猛擊胸肋)”之刑(一説為飲鴆服毒),在大理寺獄中遇害,享年39歲,供狀上只留下八個字的絕筆:“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早在明朝正德八年(1513年),大書法家文徵明因睹“宋高宗賜岳武穆手詔石刻”,即從皇帝對待岳飛前倚後酷截然不同的態度中發現問題,對這位千古英雄的悲慘下場異常悲憤,於是作一首《滿江紅》借詞寄慨:“拂拭殘碑,敕飛字,依稀堪讀。慨當初,倚飛何重,後來何酷!果是功成身合死,可憐事去言難贖。最無辜,堪恨更堪憐,風波獄!  豈不念,中原蹙;豈不惜,徽欽辱。念徽欽既返,此身何屬!千古休誇南渡錯,當時自怕中原復。笑區區,一檜亦何能?逢其欲。”岳飛之死令人始終無法釋懷,每當想起必定義憤填膺,成為一個綿延千載、敬仰與痛惡兼具的熱門話題。

  岳飛大營驛題壁文字收錄在《鄂國金佗稡編·卷十九》及《岳王家集·卷十·公牘》。我來游大營驛時,關岳殿與幾尊塑像已毀於“文革”劫難,但民國五年(1916年)出生於斯的周策縱在《大營市》中記載:“岳飛駐紮以後,過了許多年,大營市修了一所宮殿式的房子,裏面有兩個並排的殿,一個是岳飛的殿,另一個是關公的殿。關岳殿的瓦都是金碧輝煌,殿前大紅柱子要有兩人才能合抱那麼大。地上鋪着很好的燒磚,墻壁都是粉漆的。岳飛的殿裏有岳飛的像,比實際的人要大好幾倍。他是白臉,好像有些鬍鬚,端坐在帳裏,一邊站着他的兒子岳雲,另一邊站着他的部將張憲。岳雲手裏捧着一顆用布裹着的印,張憲手裏拿着一把刀,他們也比實際的人高大很多。”

  《大營市》中還寫到,岳飛正殿對面有一個碑亭,裏面豎着許多高大的石碑,有些碑文是講岳飛事跡的。“碑亭前面,有兩個木頭欄杆攔起來的小方形框框,有點像牢獄似的,裏面跪着兩個石頭刻的像:一個是秦檜,一個是秦檜的妻子。”根據周策縱的記憶,“大營市的關岳殿和連在後面的金山寺,都建築在一個小山坡上頭。”

  如今這兩處建築早已圮廢,改造成了一所敬老院。但兩個大殿對面的二層樓戲&還在,將要坍塌的戲&前仍然有着大片空地,幾棵香樟樹綠意蓊鬱。

  經當地幾位周姓老翁指點,我們在離古戲&幾百米遠的另一條街上,在一戶做豆腐的謝姓人家房後,見到了溝渠邊一塊清代石碑,上鐫《宋武穆岳公忠義碑》,用水稍稍清洗,“權湖南帥岳飛……紹興二年七月初七日”等字清晰可辨。碑左另有一篇《附題廣德軍金沙寺壁記》:“余駐大兵宜興,沿幹王事過此,陪僧僚謁金仙,徘徊暫憩,遂擁鐵騎千余長驅而往。然俟立奇功,殄醜虜,復三關,迎二聖,使宋朝再振,中國安強。他時過此,得勒金石,不勝快哉!建炎四年四月十三日,河朔岳飛題。”建炎四年是公元1130年,時在岳飛徵剿曹成之前。碑刻落款時間:“乾隆四十九(年),歲次甲辰仲冬月谷旦。”距今已有239年之久。結合大營驛題壁“痛念二聖遠狩沙漠,天下靡寧,誓竭忠孝”,這篇文字同樣彰顯了岳飛“天日昭昭”之心。因而再去爭議《滿江紅·怒髮沖冠》是不是岳飛所撰,似乎已經沒有多少實際意義。岳飛研究專家鄧廣銘教授早就斷言:“岳飛有譜寫歌詞的能力,這首《滿江紅》詞確實是岳飛所作。”

  近年兩番赴大營驛訪古觀碑,古碑都一直躺在那兒,成了寂寞無主之物。今年是岳飛誕生920周年,又值電影《滿江紅》爆紅,不知這塊銘記偉大民族英雄史事的碑刻,能否盡快保護起來?

 

責任編輯: 張美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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